三 横绝千古,自是花中第一流(1 / 1)

诗人必目空一世,方能横绝千古。

正因为她是这样的李易安,才能有这样一篇生猛的《词论》。

青史才能将一席之地拱手相让,任她叱咤风云。

千古《词论》,非常自信,非常招人恨

回顾李清照的少女时代,她是以诗与文在京城文化圈中出名的,并不是“词”——现代人看来,诗词,乃古典诗歌统称,有甚区别?在李清照的时代,区别可大了,体例不一样,地位更不一样。诗以言志,文以载道。词是啥?“小歌词”啊,市井流行歌曲,妇孺、僧道、倡优、贩夫走卒,乃至强盗山匪,是人都能来上一段,登不上大雅之堂的。最抬举的称呼,也就是“诗余”了,诗之余技,诗之余兴而已。

张耒为李格非书写墓志,特地提到了李清照,曰:“长女能诗。”不要小瞧了这一句,对于诗坛耆宿的张耒来说,这代表了对晚辈诗才的认可,也说明了这是个能给亡父添光彩的出息女儿。你换成“长女擅乐府(或小歌词)”试试?拿不出手的呀。

李清照后来写了一篇《词论》,提出了“词别为一体”之说,这在当时,是新论,也算是为词正了一回名,将词从诗体的拖油瓶,确立为独立的文学体裁。

当时人们对词的态度,有两个极端,一是承五代以来花间的靡艳余脉,同时又接市民文化的地气,比如柳永那种深受欢迎的小情歌,新郑卫之声;另一个,则是以苏轼、黄庭坚等为代表的以诗入词,“长短腔作诗”,将词诗化、文人化,李清照觉得,都不妥。

她说,词者,最有别于诗的特征,是音乐性,是音律的协调。此外,从文学性上,还应该做到:铺叙、典重、故实。铺叙者,铺陈描叙,从容地写,意思饱满而富有层次;典重者,典雅而庄重,这是对词的精神面貌的要求,文字到内容,都要高雅、有格调;故实者,典故与史实,说的便是词的“用典”了,考验的是作者的文化底蕴。好的用典,妥帖自然,在写作者与阅读者之间,制造出灵犀一点的美妙,最高效地传达信息。

譬之如一位美人:铺陈者,成其肌肤润泽,骨肉停匀;典重者,成其气质高雅,举止大方;而故实者,是该美人博古通今,有文化,有学识。

按照这些标准,李清照在《词论》中是毫不客气,将苏轼、欧阳修、晏殊、柳永、秦观、贺铸等前辈名家,批评了一个遍。她哪来的这胆量?

写这篇《词论》,大约是在宋徽宗政和年间,李清照为一婚姻美满少妇的时候。那时的她创作力旺盛,创作风格日趋成熟,而个性又未遭磨折。

清照是个什么个性呢?自信、直率,对文学有魔怔。这个直率与文学魔怔,是她爸遗传的。她爸对文学也是高标准严要求,但是,她爸是混官场的,说话有分寸啊,批评古人没问题,对“今人”就要含蓄了。比如他明明不喜欢黄庭坚的诗,可黄庭坚是朋友啊,那就保持沉默好了。

李清照不是男人,不在官场、文坛上混,就直言无忌,自成一家,自创出一个评论体系来了。

词体自唐五代以来,经过北宋一朝的发展流变,已臻艺术的成熟期。李清照恰恰赶上了这时光,在她之前,还没有人正式地审视过“词”的创作,她是第一个对词体进行规范总结的人。《词论》虽短,却是史上第一部有系统的词学论作。它显示出了李清照作为一个“圈外”文学评论家的独立性、敏锐性与先驱性。

南宋,词被日渐提升到文学的主流层面,李清照的《词论》也开始受到注意,引来了不少抨击。

比如,南宋初年,《苕溪渔隐丛话》的作者胡仔,虽然在书中全文转载了《词论》,但他也指责道:“易安历评诸公歌词,皆摘其短,无一免者。此论未公,吾不凭也。其意盖自谓能擅其长,以乐府名家者。退之诗云:‘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正为此辈发也。”[182]

直到清代,还有裴畅讥讽她:“易安自恃其才,藐视一切,语本不足存。第以一妇人能开此大口,其妄不待言,其狂亦不可及也。”[183]

李清照论词,本也是一家之言,当然有可商榷的地方。但胡仔的反应如此激烈,还是和她的女性身份有关系的。至于裴畅就纯粹是低级的性别攻击了。

胡仔讽刺李清照:“盖自谓能擅其长,以乐府名家者。”这个呢,倒没冤枉她,李清照,她还当真就这样自认为的。在词的创作上,她就有充分的自信心:晏殊、欧阳修、苏轼,学际天人;王安石、曾巩,文章西汉,我比不了。但写词这种事,我觉得,我还是蛮擅长的……呵呵!

作为闺中女子,作为词坛晚辈,这种态度,也确实是太生猛了。

李清照更看重诗文的价值,总觉得自己写得不够好。在词上面,她年纪轻轻,就自信地用一篇《词论》把创作经验给总结了。然而世事弄人,最后,她还是“以词名世”。这有点儿像她的老乡辛弃疾,一辈子以功业自许,写词如咳唾,全不当个正事,偏偏功业不成,壮志难酬,只落了个“爱国词人”的名头,留在中学课本上。

后世论词,分豪放、婉约二派,分别以辛弃疾与李清照为宗。细观二人平生,细品他们作品中的气质,会发现,这两位山东人,骨子里是很相似的,都有着一种极自信而奋发的精神,一种不自觉中雄顾天下的姿态。

这才称得上是一代宗师。

诗人必目空一世,方能横绝千古

清代沈曾植在《菌阁琐谈》中这样评价李清照:“易安倜傥有丈夫气,乃闺阁中之苏、辛,非秦、柳也。”

又说:“易安跌宕昭彰,气韵极类少游,刻挚且兼山谷。篇章惜少,不过窥豹一斑。闺房之秀,固文士之豪也。才锋太露,被谤殆亦因此。自明以来,堕情者醉其芬馨,飞想者赏其神骏。”

又是“丈夫气”,又是“神骏”,又是“文士之豪”,都啥意思呢?

并不是指她走了豪放路线,更不是说她像男人。

跟系其名下的《点绛唇》(蹴罢秋千)等词中女主人公的“大胆”情欲表演,也没关系。

也不是因为她那些充满爱国主义情怀的诗文。“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当然是豪情万丈的。“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朱熹赞扬为“岂女子所能?”也是极有士大夫气节的。不过,人家这里说的又不是诗,而是她的词。

李清照的词,大都写闺阁生活。咏咏花木,写写闲愁,发发相思,跟“大丈夫”能有啥关系?

用现代汉语简单粗暴地翻译一下,其实呢,他这里说的,就是个“精气神儿”。人有精气神,词也有。易安词的精气神儿,是什么样子的呢?

是于含蓄婉约的底子上,更有一种疏豪开阔的气概,是健笔写柔情,情怀高远,而意趣高洁。是“清水白石何离离”的襟怀磊落。也就是沈曾植所谓的“昭彰”——光明且远扬。

昭彰,来自作者本人的心性与学养。

然后是“跌宕”——起伏顿挫,多波折。这指的是笔法。跌宕的笔法,源自作者创作的技巧,体现了她对文字与情感的强大把控能力,如臂使指,运斤成风。

就拿这一首著名的《声声慢》举例。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此词首下十四个叠字,乃公孙大娘舞剑手。本朝非无能词之士,未曾有下十四个叠字者。乃用《文选》诸赋格。‘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此‘黑’字不许第二人押。又‘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四叠字又无斧痕,妇人中有此,殆间气也。”[184]

十四个叠字开头,奇思异想又工稳,又传神,又绝无斧凿之痕。

然后全部是大白话,大实话——明知词贵典雅,还如此下手,真是英雄虎胆。

“怎敌他,晚来风急”,词锋一变为凌厉。长天辽阔,雁阵成行,嘎嘎而过,于是举头怅望,如见旧相识,爆裂的情感,至此又忽地一沉,一收,是引而不发,滔天巨浪化作静水流深。

上阕是从放到收,后阕是由收到放。

黄花堆积,显见花开得恣肆,而主人之恹恹无心绪。再无人采菊、赏菊、供菊、簪菊,物是人非,境在情迁,极显物与我的纠缠冲突,是典型的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窗”在古典空间中,是人与外界的联系,也是人日常活动内外兼顾的小舞台,无数生活场景在窗前窗下展开。如今布景都还在,黄花,归雁,梧桐,细雨,一个不少,角色却少了,只剩下孤单的一个人在这舞台上,落寞凄惶。

如此,才寻寻觅觅,苦这冷冷清清日子之长,又凄凄惨惨,只怕天黑得太早。是进亦忧退亦忧,一日之间不得安乐。

有谁堪摘?怎生得黑?连续无有答案的问号之后,主人公的心情跌落谷底,情感则激**不宁,正如乱军鼓噪而出,迎头碰上赵挺之那等老奸巨猾的官儿,连哄带骗,只得逡巡而退,然心中到底不甘,于是化为无数行走的问号、无数不知去路的鬼、黄昏时点点滴滴的秋雨,洒在梧桐叶上,一片秋声。

“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这一句,是全词的总结,是收繁为简的一记重拳,是情感中的最后一记巨石投水,浪花飞溅,涟漪片片,终归于神秘的平静。

全词说的是秋日一天里的情景。秋天晴多阴少,上午出一点太阳,略觉温暖,到了下午两三点,便又层云蔽日,阴风阵阵。到晚间更下起了雨,天昏黑得令人害怕。

这样的秋日,本来就会让人忧郁。独自一人在家中,恨不得紧闭门户,拉上所有窗帘,开亮所有的灯,和所有的朋友打电话,才能驱散一点丧气。

但古人跟我们不一样,古人的门户,是半开放的,和自然靠得近,与物候息息相通,故而所有外界的风雨,触目伤情之景,都扑到眼前心上,故感时伤怀,无计回避。无计回避,故又能死路求生,将情怀融入那天地间去,一番涤**,化作诗情。

清人万树说:“此遒逸之气,如生龙活虎,非描塑可拟。其用字奇横而不妨音律,故卓绝千古。人若不及其才而故学其笔,则未免类狗矣。”[185]

清人陆昶说:“玩其笔力,本自矫拔,词家少有,庶几苏、辛之亚。”[186]

写的是苦意愁情,全词笔势中,却迸发出令同行兴叹的生气勃勃。它强烈地体现了“易安体”的又一特征,被一般读者往往忽略的特征——跌宕多姿,意态自如,笔力强横。

具象为人,可不正是人间一倜傥丈夫?

李爸爸格非一生,文学上追求的“横绝”,被他的女儿在词体创作上,发扬到了极致。诗人必目空一世,方能横绝千古。正因为她是这样的李易安,才会写一篇生猛如此的《词论》,青史才能将一席之地拱手相让,任她叱咤风云。

女人香,不需要男性在场

所谓“易安体”者:音律谐婉,意境超远;情感深挚,婉约含蓄;气格沉郁,笔力强横;清新平易,以俗为雅。

在南宋,已经有很多作者,模仿“易安体”来填词。比如老乡辛弃疾就写了一首《丑奴儿近·博山道中效李易安体》云:

千峰云起,骤雨一霎时价。更远树斜阳,风景怎生图画。青旗卖酒,山那畔、别有人间,只消山水光中,无事过这一夏。

午醉醒时,松窗竹户,万千潇洒。野鸟飞来,又是一般闲暇。却怪白鸥,觑着人、欲下未下。旧盟都在,新来莫是,别有说话。

“清新平易,以俗为雅”这一点,仿得特别鲜明。风趣轻松中,又保留着豪放本色,洋溢着辛疾弃独有的随性气质。但即使以辛弃疾之才力磅礴,“易安体”中却还有一个隐含的特质,是他无论如何也仿不出来的。

是什么呢?“女人味”,真正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女人味”,而非传统男性文人心中、眼里、笔下的“女人味”。

女性从来缺少话语权,所以总是男人用女性的口吻说话,替女性代言。在男性的笔下,女人,永远是被注视着、被塑造着的,她摆脱不了“第二性”的地位。她在诗歌中的形态,不是与男人在一起的“艳体”,就是为男人不在而忧伤的“怨体”。

以李清照、魏夫人、朱淑真等为代表的宋代女性作家的出现,让一些女性摆脱了“被代言”的沉默,女人们用自己的笔展现自己的生活,表达自己的感情,女人开始尝试发言。

她们很快地证明了:她们能够进入向来只允许男人进入的领地,能够拥有传统上人们以为男性才能拥有的优良品质。比如丰富的学识、飞扬的文采,比如爱国的情怀、士大夫的节操。

她们也开始不自觉地,显现出作为女性主体,在两性关系中不符合刻板印象的一面,比如情爱上的主动性,比如对平等的追求。以及作为女性知识精英,她们在精神生活上的自洽、自足——相比于智识与情爱表达上的令世人刮目相看,这一点,却是她们作品中最容易被忽略与误读的。

比如李清照的这一首《玉楼春》:

红酥肯放琼苞碎,探著南枝开遍未。不知酝藉几多香,但见包藏无限意。 道人憔悴春窗底,闷损阑干愁不倚。要来小酌便来休,未必明朝风不起。

按刻板印象,很容易又被当成“闺怨”词,然而,仔细观察词中的情感,并不是那么一回事。

红梅初绽,女主人公仔细地观察向阳的枝头,看花已开遍否。这种急吼吼要赏春的心理,在李清照的词中屡见不鲜,对明媚春光的喜悦、向往,对春来春去何匆匆的敏感,贯穿着她为词人的一生。

红梅有多惹人爱?你看,它含苞待放的花骨朵,鼓鼓的,像一只只被春天邮寄过来的红色小包裹,里面不知酝藏着多少醉人的芳香,当它终于被风吹开,将会展现出多少迷人的意态?

“道人憔悴春窗底,闷损阑干愁不倚。”主人公又憔悴,又愁闷……很容易被读者理解为怀夫思春。但是!如果我们事先不说明作者的性别,这两句就没有任何理由被认为是相思之情。和宋词中很多的名句一样,它只是一种常态的愁怀,一种有闲阶级的精神苦闷。

道人,不是修道之人。“道”者,“说”也。“人”,指代“我”,直译过来就是:“说起我呀……”但她不说“我”,而说“人”,相当于当代女生以“人家”来自称,传达出的是一种亲昵且傲娇的态度。

她这态度是对谁呢?滞留在外的夫君?不,请看她的用词:“要来小酌便来休”,是邀人来家里,如果是夫君,是自己的家,用“归”“回”才是合适的。

情郎?“不就是喝个小酒,赏赏花,要来就来嘛!”这种自在轻松的语气,也并不像对待一个情郎。而且情郎对佳人有约还待来不来的,情况也很不对劲儿。

“未必明朝风不起”,这一句配合前面对“梅花”的热烈赞美,意思是落实在“赏花”上。邀人赏花,是古人日常的交际风雅,也并不能随便地指为恋爱。

实际上,女主这样的态度与话语,最适合的对象是谁呢?是闺中女友。回忆一下,我们找闺蜜逛街时是怎么打电话的?

“干嘛?出来逛街吧!××商场打折了哎……啧,就你事多,人家都无聊死了,你到底出不出来?明天?明天好看的衣服就被抢光了!”

李清照的格调虽然远比我们高雅,但她这里表达的是同一个意思:“放下你的老公和娃,咱们去玩儿!”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但依旧是一阕含蓄蕴藉,又吐属风流的好词,像红梅经过一冬的孕苞,终于抖开她无数的小包裹,绽放出所有藏在日常生活里的诗意。

红梅树下的那个女子,她发急,徘徊,愁闷,踱来踱去,忽坐忽立,连栏杆都不想倚着。她身后的暖阁里,熏着香,温着酒,厨房里早叫仆妇备了小菜,可发帖子请的朋友们,到现在还没登门。她一头打发人再去催,一头,又忍不住在纸上匆匆记下一首词来,哼,等会儿可要罚她们每人和上十首才算罢休呢!

就连活跃在《东京梦华录》《梦粱录》中的那些女子,日常也并不是现代人想象中的忙着“宅斗”,她们很会放松自己,结伴去赏花、春游、观灯、斗茶、斗香、赌关扑……以至于被都城外的“乡下人”们吐槽:京中婆娘,只是好吃懒做,穿衣打扮,结伴玩耍,完全不知道相夫教子是个啥物事。

那么,“陪男人,想男人”,又怎么可能是李清照这种知识女**中的全部、创作中的全部呢?

而没有男人在场,她在作品中,展现出了一个女人最纯粹的慵懒、任性与娇憨,她单纯地为美、为春天而热切着、焦虑着,这样的她,有一种浑不经意的迷人。

约诗朋酒友赏梅,是李清照每一年都要例行的快乐事情。这一阕《玉楼春》,可以和另一阕《清平乐》对照而读:

清平乐

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挼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

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

又到赏梅时节,人在海角天涯。这表明,她很可能是在福建、浙江一带逃难之中。国难家难都来,故人风流云散,各自不知音讯存亡,那么例行的头插梅花,呼朋唤友醉一场这事,就歇了。

无情无绪,胡乱地搓着梅花的花瓣,哭了起来。她看到镜中自己白发生长,她又看见梅枝在越来越强劲的晚风中摇动——看样子,梅花要被摧残凋尽了吧,就算想赏梅,也不成了。

“风”,在李清照的词里是一个经常出现的顽劣主角,它吹损花枝,吹走了阳光与温暖,吹淡了游春的兴致,吹落了人的盼望,还吹散了这个国家的未来。

李清照是一个敏于“听风”的人,对自然界的风,对命运中的风、时代的风,她怀着十二分的惕意。写这首词时,赵明诚应该已经离世。但这一首中的凄凉情绪,并不仅仅是为了赵明诚——诚然,这是其中一部分。但她在词中并没有说,她表现出来的,只是一种身世之悲,而这种身世悲凉,直指时代的巨变,这眼里晚来的风势,也因此更激**了。

《玉楼春》写的是和平环境下的赏梅,《清平乐》则是战乱时代的赏梅。而后一首,又可以与朱敦儒的一首咏梅之作对照而读。

朱敦儒与李清照是同龄人。李清照经历过的盛世风流与国破家亡,他都经历过,他也是坚定的主战派。李清照爱梅花,朱敦儒更爱。梅花是朱敦儒的本命花。年轻时,他头上斜插一枝梅花,沉醉在洛阳;年老之后,知晓北复中原再也无望后,他与梅花割袍断义:

鹧鸪天

曾为梅花醉不归。佳人挽袖乞新词。轻红遍写鸳鸯带,浓碧争斟翡翠卮。 人已老,事皆非。花前不饮泪沾衣。如今但欲关门睡,一任梅花作雪飞。

除了性别不同,他是不是把李清照没有写出来的,都更加直白、更加残忍、更加绝望地说出来了?

“文字自有公评,必欲区分男女,犹浅之乎测易安也。”[187]近代藏书家瞿世瑛如是说。他说的,就是不应该以刻板的性别意识,来评读李清照的词,而低估了她的深度。

“不知酝藉几多香,但见包藏无限意”,也只有抛开“女性身份”的刻板界定,我们才能真正理解易安词中“女性化”的一面——那未经男权文化钦定的“女性化”,那从她的天性与自我里悄然逸出的女人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