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在青州,赌书消得泼茶香(1 / 1)

她就是这样的“林下之风”,而绝非一“闺房之秀”。她就完全没有当好一个后宅妇人的自觉性,而作为夫君的赵明诚,对这些,也不在乎。

《金石录》就是他们的孩子

大观元年(1107年)三月,赵挺之被罢相,五天后病逝。

三天后,蔡京下令逮捕赵挺之在京城与老家的族人,严加拷讯,欲治他贪赃之罪,然而都未找到实据。又来查抄家产,除了俸禄所得,也并无其他可疑收入。于是,胡乱安了个“包庇元祐党人”之罪,褫夺了赵挺之的封赠。

京城这虎狼之穴,眼看是待不得了。这年秋天,官司结束之后,夫人郭氏便带着全家老小,回了山东青州(赵家祖籍山东密州,后迁居青州)。

自此,开启了李清照夫妇青州十余年的退隐生涯。

赵挺之在老家也置了产业——当时蔡京派人去青州查账加抓人,便是奔着这些产业来的,没料到赵家正当经营,竟是一点儿把柄也没能抓到。加上在京时积累的家私,现在郭氏带着三个儿子,连带儿媳孙辈一大家子,浩浩****回了乡,房价物价都便宜,日子还是好过的。

三位公子,都没了差使。说起来,也是理所应当,一是守制:父亲亡故,为子者自当离职回乡,结庐守墓三年。二来老母年事已高,需人奉养,所谓“清宪公三子皆有贤德,以母夫人高年,家居不仕,讲学博古,琴书自娱。”[131]

作为三房最小的儿妇,赵明诚与李清照的小日子,更轻松一些。家中庶务,自有母亲或兄嫂处理,除了晨昏定省,承欢老母膝下,日常就没啥事可操心了。李清照一直担心的她爸李格非,早在崇宁五年(1106年),已被朝廷赦免,大观二年(1108年),便离开广西,平安地回到了家。

心无挂碍,有钱有闲有时间,这对才二十来岁的年轻夫妇,便过上了“老有所为、老有所乐”的退休生活。

还新盖了几间书房,号曰“归来堂”,名字来源于陶渊明的名作《归去来兮辞》:“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李清照更自号为“易安居士”——“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这个雅号,她一生再没改过。

两个人一起收藏文物,勘校图书,撰写那本著名的《金石录》,殚精毕力,于政和七年(1117年)成编,共三十卷,录金石二千卷。

私人金石文献与图书收藏从宋代开始兴盛,金石学与版本目录学亦从此发端。文人雅士纷纷有志于此,如欧阳修老前辈,公余搜集金石文献,集近二十年之功,著《集古录》,集录三代以来金石拓本一千余卷。更有私人藏书一万卷——“吾家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外加本人一白发老翁,于是欣然自称“六一居士”也。

宋代人不仅把这些当成爱好,更当成事业。

赵明诚就这么表示:“余之致力于斯,可谓勤且久矣,非特区区为玩好之具而已也。盖窃尝以谓《诗》《书》以后,君臣行事之迹,悉载于史。虽是非褒贬,出于秉笔者私意,或失其实。然至其善恶大节,有不可诬,而又传诸既久,理当依据。若夫岁月、地理、官爵、世次,以金石刻考之,其抵牾十常三四。盖史牒出于后人之手,不能无失,而刻词当时所立,可信不疑。则又考其异同,参以他书,为《金石录》三十卷。”[132]大意就是说:我可不仅仅是为了兴趣在玩!我是为了补正前代著史的缺失谬误。

中国的传统士大夫,大抵有著史的志向。中国的史学传承,强调的是真实性,是“头颈可断,笔不可曲。”虽然现实未必能做到,但“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这种说法,大家也是不肯认同的。

历史一旦形成,就开始扭曲湮没,记录与书写,总有缺失错谬。这些刻载于青铜、碑石,越千载而历历分明的金石之文,就可以作为辨析史实的物证。所以金石学,是写在史学边上的一门学问。

在《金石录》中,不仅有大量的考据史料,还有很多的史论与政论,点评历朝治乱得失,针砭时政。作为士大夫阶层中的一员,尽其“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133]的本分。

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中自豪地声称:本书“皆是正伪谬,去取贬褒,上足以合圣人之道,下足以定史氏之失者,皆载之,可谓多矣。”

上承接儒家之道统,下校正史家之得失,可见《金石录》在他们心目中的重要性。

《金石录》初稿完成的这一年,赵明诚三十六岁。这一年,也是他和李清照成亲的第十六年。他俩一直未能生育后代,凝聚了他们毕生心血的《金石录》,就是他们唯一的孩子。

这是个特别有出息的孩子。后人称赞《金石录》的成就曰:“考订精详,品骘严正,往往于残碑断简之中,指摘其生平隐匿,足以诛奸谀于既往,垂炯戒于将来,不特金石之董狐,实文苑之《春秋》也。”[134]

董狐笔,不畏强权,秉笔记史,《春秋》书,字字褒贬,微言大义,这可谓是对《金石录》著作意义的最高评价了。

你要赌,我认输;你魔障,我奉陪

整理图书字画古物,鉴别真伪,勘校字句,编写目录,归档保存……在一般人眼里枯燥无聊的事情,两个人却乐此不疲。

赵明诚又在各地游走寻访,眼也不眨地扔钱。渐渐地,赵家金石图书的收藏数量与质量,都可以笑傲海内名家了。

于是盖起了藏书库,里外打扫得洁净无尘,珍本名画,用纱笼罩护,龙涎香驱虫。要拿取翻阅,必得洗手更衣,登记在案,待捧到手中,更是加意小心,纸页上留了个墨印儿,都要心疼地唠叨半天……严格烦琐的保管制度,大概率是出自赵明诚,因为很快李清照就不耐烦了,道:“官人,咱们这样战战兢兢,还有什么乐趣!”

怎么办呢?只好消费降级。放弃衣食住行上的享受,把钱省出来,更卖力地往那无底深坑里砸。比如图书,有一个最佳版本秘而藏之是不够的,还要将一般装帧好、错漏少的版本都买下,储备为副本,放在手边,以供随时翻阅。于是,“几案罗列,枕席枕藉,意会心谋,目往神授,乐在声色狗马之上”了。[135]

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中深情回忆:“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页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

竞猜某句话出在哪本书的哪一页,算什么好玩的游戏?“最强大脑”备赛吗?猜中了先喝一口茶,这又是什么了不得的奖励?一对儿书斋里的宅男宅女,一对儿上古遗民,就这么自得其乐着。最乐呵的,很明显,是记忆力超强的李清照。

在她那刻录机般过目不忘、风暴般运转的大脑中,毫无半点该让着丈夫为男人留面子的意识,只管洋洋得意,摩拳擦掌要争个第一。

这点儿文字游戏上的竞争,远不够她开怀大笑。她还要赌将起来。“予性喜博,凡所谓博者皆耽之,昼夜每忘寝食。但平生随多寡未尝不进者何?精而已。自南渡来来流离迁徙,尽散博具,故罕为之,然实未尝忘于胸中也。”[136]

下围棋、打双陆、投壶、打马、六博、关扑、叶子戏、宣和牌……各种赌戏,她只要一玩,必然废寝忘食,必然所向披靡,必然玩到别人望风而逃,无力奉陪。一直玩到靖康之变,跟随宋室南逃,一路家产散尽,赌具也都丢失,才玩得少了。然而,心中仍然时时惦记着。

孔子说:“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赌博之戏,在传统文化人那里,并不算坏癖好。宋代又是一个全民好赌的朝代,比如风靡全国的“关扑”之戏——

关扑,是一种宋人开创的结合了赌博与商品交易的游戏。商品是吸引人们参赌的诱饵,比如说,商家拿出一顶价值一千文的时尚翠纱帽儿,顾客只需要拿出五十文钱作为赌注,任选一种赌博方式(常见的是掷铜钱),顾客若赢了,就能够以五十文的价格将漂亮的翠纱帽儿拿走。如果输了,这五十文钱就要归商家。

《东京梦华录》中记载,每年正月初一,开封府下令,开放关扑三日。

士庶自早互相庆贺,坊巷以食物、动使、果实、柴炭之类,歌叫关扑。如马行、潘楼街,州东宋门外,州西梁门外踊路,州北封丘门外,以及州南一带,皆结彩棚,铺陈冠梳、珠翠、头面、衣着、花朵、领抹、靴鞋、玩好之类。间列舞场歌馆,车马交驰。向晚,贵家妇女纵赏关赌,入场观看,入市店馆宴,惯习成风,不相笑讶。

帝都之内,处处摆起了关扑的摊子。黄昏之后,是贵族女子入场的时间,珠绕翠拥,香风袭人,娇滴滴的小娘子们,也卷起了袖子,大呼小叫豪赌起来,尽兴之后,再逛逛夜市,吃吃小馆,泡泡茶楼,好生潇洒快活!

据说皇帝也好这一口儿,不方便出门,便在深宫内院也摆上关扑摊子,与后妃宫人们时不时地玩上一回。

李清照好赌,精力充沛,好胜心强,似乎还有几分急躁,比如讨厌保管珍本的烦琐,宁可多花钱买自在。年轻的新嫁娘,敢于向公公献诗救父,也可见性格直率。这样的姑娘,能与她相处融洽的男人,要么为人开明宽厚,要么就是真的能够欣赏她、懂得她、爱慕她。而赵明诚就是这么个合适的人。他既欣赏她花火迸射的才气,也容忍她的急脾气,还能在她蓬勃的好胜心前面,心平气和地败下阵去。

举一个例子,赵明诚在南京任知府的时候,李清照每逢下大雪,便兴冲冲戴上斗笠,披上蓑衣,绕城墙根儿去转悠,要踏雪寻诗。写完了诗,又把赵明诚拉住,非要他唱和一首——“明诚每苦之也。”[137]

赵明诚很受不了这折腾,可也拿她没办法。宋高宗建炎一年,北宋灭亡,康王赵构建立的小朝廷在金人追击下,仓皇南逃。赵母郭夫人又于南京病逝。赵明诚居丧期间,本不该任职,但朝廷急要用人,只得临危受命。镇守着南京这样的重镇,对于并无太多实务经验的他,想来相当不易。

就是这样的大环境小背景下,李清照顶风冒雪觅诗,又非要赵明诚唱和,自是胸怀旷达,名士风度。但换个角度想想,作为危城守官的妻子,作为婆母热孝期的儿媳,这些举动,是否也有点不合时宜?

《世说新语》“贤媛”一章记载:“谢遏绝重其姊,张玄常称其妹,欲以敌之。有济尼者,并游张、谢二家。人问其优劣,答曰:‘王夫人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风气。顾家妇清心玉映,自是闺房之秀。’”

谢遏他姐,就是谢道蕴,嫁的是王羲之的儿子王凝之。“林下风气”指的是以阮籍、嵇康为代表的竹林名士,是东晋的时代偶像。坚毅、机敏、洒脱的才女谢道蕴,被誉为有“林下之风”,而顾家女郎,只是“闺房中的出色者”。

李清照呢,她就是这样的“林下之风”,而绝非“闺房之秀”。她就没有当好一个后宅妇人的自觉性,而作为其夫君的赵明诚,对这些,也不在乎。

家务、理财、生儿育女,她做不好的事情,他都无所谓。关扑、下棋、打马、行酒令、写诗,她喜爱的,他愿意奉陪。赵明诚需要的,本来也就不是一个为夫君精心打理后院的贤妻,他要的是志趣相投的人生伴侣。

论个性,赵明诚也不是什么柔和无原则的人,从少年时为了苏、黄文章与老爸顶牛就知道,对于喜爱的人与事物,他是很执着倔强的。

也举个例子,他搞收藏,节衣缩食、四方奔走、一掷千金都不算什么,他还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宋高宗建炎二年(1128年),赵明诚的一位表侄名叫谢伋的,从南京路过。这位谢表侄随身带了一卷唐代阎立本的画作《萧翼赚兰亭图》,千不该万不该拿出来炫耀,赵明诚一见就移不动眼珠了,道:“借老夫看几日可好?”长辈开口,岂有不借之理?然后,这一借就如羊入虎口,再不回头了。

连晚辈的东西都坑,这可不是走火入魔了吗?有一句话说得好:“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138]但“癖”到了极端,便成了魔障。如果说李清照的魔障是写诗,那么赵明诚的魔障,就是搞收藏。

除了至亲至爱之人,还有谁肯包容你的魔障?二十八年的婚姻生活里,赵明诚在包容着李清照。同样,李清照也包容着赵明诚。

学者太守,与名士太守夫人

京城里的空气渐渐松动了。“元祐奸党”得到赦免,其子孙也可以入朝为官了。赵家迎来了春天。

政和元年(1111年),由郭夫人上书请求,赵挺之的赠官赠职都被复还。大哥赵存诚,起复为秘书少监,最先回到了京城。然后是二哥赵思诚,未确知何时起复,但至少在宣和三年(1121年),也已经在中央里了。

出来最晚的,是赵明诚。宣和三年(1121年),也就是《金石录》完工的四年后,他才去做了莱州太守。宣和七年,又调守淄州。

莱州离青州不过两百公里,淄州就贴在青州边上。赵明诚这官做得好,浑不离老家左右,又并不触犯地方官员“地域回避”制度,想来还是颇费了一番心思。

老夫人郭氏,也随着大儿子进京去了。这位郭夫人,在赵挺之身故后,能带着全家从蔡京手上全身而退,后来又紧盯形势,为赵家谋求再起,政治眼光和权谋都是可以的。

但她那一对小儿子小儿媳,就有些难说了。

考功课吏,依资序迁,正常情况下,一个进士,由选人开始,做上两任最低等文官,才可以去地方上当通判。通判连转两任,才可以升知州。这一倒腾,至少十几年光阴过去了。这还是很顺畅的情况。而赵明诚没有这个过程。他入仕后就挂在中央,干着清闲有钱的活儿。地方政务的经验可谓很少,现在直接就上任知州去了,说不得,也是老爹的余荫。

赵明诚这一州之长官,做得如何呢?还真不好说。首先,文献中缺少关于他政绩的记载。其次,要说他能把这官做得有多差,也不容易。这就涉及一个宋朝的地方行政管理制度。

宋朝加强中央集权,地方官既不允许是本地人,官员的任期,通常又只给个两三年,甚至一年、数月,便要迁移。作为官员,到任地方之后,根本没有时间熟悉环境,两眼一抹黑。宋代科举取士,考的是文赋经义,到了为官一方的时候,面对繁杂的钱粮赋税、水利农事、刑事司法……毕生所学,完全对不上号,派不出用场。

这官还怎么当呢?于是,轮到“胥吏”这个角色上场了。

人们常说“官吏”,历史上,官与吏其实是分离的。吏,就是胥吏,是直接与百姓打交道的最底层政府办事人员。他们俸禄低微,甚至没有俸禄,但作为官与民之间的交接枢纽,所有中央政府的政策法令,最终都要通过他们才能够执行。和官员不同,他们大都是本地人,甚至职务祖传世袭,不仅熟知风土人情,更因长期在职的经验,对本司规章制度了如指掌,政府各项事务如何运作,稔熟于心。

论身份,官贵而吏贱,但是作为官员,在处理地方事务时,又不得不依靠胥吏。正如王安石指出的那样:“文吏高者,不过能为诗赋,及其已任,则所学非所用,政事不免决于胥吏。”[139]

作为整个国家行政网络最末梢的触须,百姓的命运被操纵在胥吏手里。虽然他们的正式收入少,可灰色收入多呀!各种贪污受贿、吃拿卡要,都是取之于民,源源不绝的。

既然是地方事务,总得依赖胥吏来维持运转,中央下发的政令,总得要胥吏去落实执行,那么,政绩的好坏,大概率就由胥吏的好坏来决定了。

如何与胥吏打交道,就成了一位地方官到任之后面临的首要问题。

最保险的做法,便是睁一眼闭一眼,让他们去干,给他们机会去捞,只要事情能做完,不出差错就好,反正过两年本官就要走人。

那士节不高的,便与滑吏们合作,大家坐地分赃,临卸任的时候,行囊里满满装着刮来的地皮。

激进的、有抱负的、想做事的,说不得就要跟胥吏们缠斗了。既要依靠又要防备,连打压还带拉拢,非英明睿智之人,实在也没这能耐!

所以说,“官人者,异乡之人;吏人者,本乡之人。官人年满者三考,成资者两考;吏人则长子孙于其间。官人视事,则左右前后皆吏人也,故官人为吏所欺,为吏所卖,亦其势然也”[140]。

胥吏吸民之血,干扰司法,窃权弄政,乃至于玩弄上司,勾结豪强,把持地方,在大宋帝国的疆域内,便渐渐形成了一个吏强官弱的“公人世界”。

那么,就放任他们把地方上弄得一团黑暗混乱吗?也不至于。因为胥吏之恶,终归受制于中央集权与宗法社会的双重制约。

皇帝的意志,需要畅通无阻地贯彻到帝国的每一根毛细血管。宋朝自立国以来,便针对地方上制定了大量的专项法规法令,以规范各部门工作。这些法令条文的繁密、事无巨细,大大压缩了地方官员工作中的自主权。大家只能按章办事,情况特殊的,也不能事急从权,必须上报中央裁决。

造成的结果是大家想把事做好,固然条条框框的不容易;想把事情做坏,其实也挺难的——常态只不过是效率低下而已。

法规条文如此烦琐,一般官员难以尽数掌握,故要依靠衙门里的积年老吏:

“国家以法为本,以例为要,其官虽贵也,其人虽贤也,然而非法无决,非例无行也。骤而问之,不若吏之素也;暂而居之,不若吏之久也;知其一不知其二,不若吏之悉也;故不得不举而归之吏。”[141]

胥吏无形中窃取了官员权力,左右他们的决定。好在事物总是两面性的——法令条文的高度烦琐与教条化,加上体制上层层级级的权力监督、管控、制衡,不仅减少了官员的自主权,同样地,它也压缩了胥吏的作恶空间,小恶少不了,大恶,也作不了。

高度集权下运转着的官僚政治体系,笨重迟滞,出生便自带老年斑,却具有很强的有序性与稳定性。胥吏作为这架机器上最微小的齿轮,或曰寄生在这座巨兽上的虫虱,他们是既无能力,也不愿意造成大规模破坏的。

中国几千年的乡土社会,是牢固的宗法社会——以血缘为纽带,以长幼、尊卑、贵贱、嫡庶、男女有序的礼法约束着的世界。人们不离乡土,聚族而居,血缘与地域的双重认同,宗法的威权,使得中国的地方政治带有鲜明的自洽与自治特色。

宋代以来,科举制度完善,士人阶层借以崛起,有“功名”在身的地方知识精英阶层,占据政治、文化、经济上的一切优势,他们和宗族势力相结合,在地方上集聚成了掌控性的力量,这就是绵延至晚清民国的“士绅政治”。

所以中国的乡土政治,其实是专制集权大一统体系下,一个又一个的自洽封闭的小社会,类似于一种蜂巢式的结构。

胥吏们都是本乡人,政治身份尴尬、低下,既要在本乡生活,于国家律法之外,还不得不服从宗法的威权,不得不受制于士绅的势力。

反过来讲,人情、制度、律令、实务都娴熟的“地头蛇”胥吏群体的存在,对于流水般经过的“过山虎”官员们来说,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只要老实遵守朝廷的明规则,再摸清楚衙门中的潜规则,这个地方官,其实也并不难为。只要不遇上突发事件,都可以无为而治了,日常便喝酒赏花、游山玩水、吟诗作赋,把任期混过去。

那么赵明诚呢,以他那一身学者气和公子哥儿的傲气,蝇营狗苟、为升官发财奔忙之事,他是不会干的;想认真做出一番事业,也挺难。最适合他的,大概就是做一个有底线、知本分,不够出色,却也不会太差劲的“太平太守”了。

赵明诚出任太守,李清照在家待了一阵子,便也收拾了行李,跟到莱州任上去了。她这个“太守”夫人又当得如何呢?

刚到莱州的时候,李清照写了一首诗记录境况:

感怀

宣和辛丑八月十日到莱,独坐一室,平生所见,皆不在目前。几上有《礼韵》,因信手开之,约以所开为韵作诗。偶得“子”字,因以为韵,作《感怀》诗。

寒窗败几无书史,公路可怜合至此。青州从事孔方兄,终日纷纷喜生事。作诗谢绝聊闭门,燕寝凝香有佳思。静中我乃得至交,乌有先生子虚子。

官邸内空空如也,就好比三国时袁术(字公路)江亭绝粮一样寒酸。让习惯了图书文玩“几案罗列,枕席枕藉”的李清照很不适应。而作为太守夫人,刚到地方上,定然有许多官夫人间的应酬,而日常庶务,银钱账目,也少不得要管理。李清照对这些“无事生事”,很是不耐烦。

“青州从事”是酒之美名,“孔方兄”是钱。李清照是个好酒之人,愁闷时好独饮,欢喜时更要招好友共饮。她现在说讨厌酒,不是讨厌酒本身,而是附着在“酒”上的交际应酬。她宁愿闭门,熏香,作诗,谢绝外交,自个儿跟自个儿玩儿。

寂寞吗?才不呢,她在陋室中,照样能拥有至交好友——“乌有先生”与“子虚子”,都是司马相如《子虚赋》中的虚构人物。

楚国使臣子虚,出使于齐。齐王派出无数车马,陪楚使到猎场玩儿,炫耀国力。子虚也不甘示弱,便天花乱坠地胡吹一通楚王在云梦泽狩猎的情景,吹得齐王默默无言,心道果然牛皮先吹者输。

然后齐国的乌有先生便义正辞严,讲了一通勤俭持国的大道理,说我们国家山河巍巍,想打猎哪儿不行,不屑于显摆罢了!倒是老兄你,在外面把你家楚王吹得如此骄奢**逸,是什么居心?

这就是一个战国风格的外交“辩难”故事,辞藻瑰丽,雄辩滔滔,人物性格鲜明,读起来十分快意。清照甚喜此篇,在脑海中身临现场,与古之奇才异士对坐侃侃,抚掌而笑,思接千古之乐,实不足与外人道也。

这首诗,道出了李清照的志向,也显示出了她率真洒脱的性情。如果说赵明诚是一位学者太守,那么李清照,则是颇具名士风范的一位太守夫人。这两个人,放到官场上,放到北宋末年复杂灰暗的政治环境里,已在泉下的赵爸爸李爸爸,大概要齐齐地叹口气,还真是相当地——叫人放心不下啊!太平年节倒也罢了,遇上多事之秋呢?

很快,秋天真的来了,来得那么酷烈,那么猝不及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