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配了如意郎君,赶上了一个盛世狂欢的尾巴尖儿,这便是李清照作为女人的锦绣华年,细雨湿流光,日子如散珠碎玉,不经意地滑落指间,心情如溪水明澈,偶生浪花,终是叮咚前行。
我们是葛天氏之民
李清照嫁了赵明诚,要说婚前,两人大约没多少实际接触。
如果写小说,当然可以安排些偶遇、恋慕的桥段,比如正月灯会,火树银花中,被人流挤到一处,看个对眼。又或者春日金明池上,万众赏关扑(一种以各种物品为赌注的流行赌博方式),李清照赌性发作,赢得赵明诚一众小舍人面如土色;又比如某日赵明诚到樊楼赴宴,席中有人诋毁李家才女,遂慷慨陈词相护,不知才女与闺蜜便在隔间喝茶,听个正着……
不过,人生真正的戏剧性,难道不是即使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先结婚后恋爱,这对新娘新郎,居然也一拍即合了?
和谐的婚姻里,夫妻间连爱好也会传染,迅速地,李清照也变成了一个搞收藏的“玩家”。
搞收藏那就是个金钱的无底洞呀。
赵家人口多,共有三子四女。两位兄长,必然比弟弟早成家,父母在,不分家,大概率是与妻儿住在家里。四个女儿,至少赵明诚的一位小妹,也还待字闺中。
旧时大家庭,子女随父母居住,在自己当官有了俸禄之前,不蓄私产。日常衣食住行,自有公中分配,然后各人手头能动用的,就只有按月领的那点“月例钱”。
赵明诚与李清照小两口,想要满足搞收藏的烧钱爱好,靠月例钱,肯定是不够的,只能另外想办法。他们的办法就是上当铺。
每个月的初一、十五,赵明诚从太学里放了假出来,就拿了自家的衣服去典当,当出五百文钱来,便到大相国寺去购物。
那大相国寺既是寺庙,也是东京城内最繁华的一处游玩所在。每月初一、十五,并逢“八”之日,便要办庙会。寺中庭院、走廊、各处空地,变成天南地北大卖场,八方客商云集,海内外珍奇陈列,又有做手艺的、玩杂耍的、赌关扑的,人堆里唱叫卖点心、水果、小食的……百艺百工,三教九流,各显神通,男女老幼游人,尽情逛吃逛买。
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对此有详细介绍:
相国寺每月五次开放,万姓交易,大三门上皆是飞禽猫犬之类,珍禽奇兽,无所不有。第二三门皆动用什物,庭中设彩幕、露屋、义铺,卖蒲合、蕈席、屏帏、洗漱、鞍辔、弓箭、时果、腊脯之类。近佛殿,孟家道院王道人蜜煎,赵文绣笔,及潘谷墨,占定两廊,皆诸寺师姑卖绣作、领抹、花朵、珠翠头面、生色销金、花样幞头、帽子、特髻、冠子、绦线之类。殿后资圣门前,皆书籍、玩好、图画,及诸路散任官员土物、香药之类。后廊皆日者、货术、传神之类。
进了大门往里走,经过了宠物市场、日用百货与食品市场,走近佛殿前头,除了驻扎在此的特色小吃,便是卖文房用具的,几个大品牌占了显眼位置。大殿的走廊上,经营的是手工服装饰品,卖家是各寺的尼姑。转到殿后,就到了文化商品区了,各种图书字画真假古董,专候文人雅士。又及香料、土特产——土特产是地方官员来京述职时顺手倒卖的。再往后走,廊下便坐着些相貌清奇古怪的先生,干着些算命、测字、卖祖传偏方、代客写信、写真描容之类的营生。
李清照与赵明诚小两口携手而来,先奔到殿后的文化商品区,淘到心仪的宝贝,又掉头回去,采购些瓜果糕点,满载而归后,便快乐地享用战利品了。
“每朔望谒告,出,质衣,取半千钱,步入相国寺,市碑文果实,归,相对展玩咀嚼,自谓葛天氏之民也。”
很多年后,李清照在为夫君著作《金石录》撰写的后序中,这样回忆着。
大嚼着点心水果,一边展玩收获的碑刻文字,这种精神与口腹双重满足的快乐,读书人,应能会心一笑。我们不也经常这样吗?当收获一本心仪已久的好书,在咀嚼那些甘美文字之前,也会先去冲一壶咖啡或茶,洗一些爱吃的水果,或抓一把零食,放在手边,方才满意地坐下来……
什么是葛天氏之民?陶渊明《五柳先生传》有云:“‘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其言兹若人之俦乎?衔觞赋诗,以乐其志,无怀氏之民欤?葛天氏之民欤?”
上古帝王无怀氏、葛天氏统治下的人民,其民皆不慕名利,与世无争,享受人生。
诗酒趁年华,那是他们最纯粹的快乐时光,青春年少,容光焕发,手执盛满美酒的生命之杯。
趁年轻,买买买!玩玩玩!
过了两年,赵明诚因父亲的恩荫,得授官职。小两口名正言顺有了私房钱,可以不这么节俭了。又两年,赵挺之登上相位,皇帝赐下来一座宰相府。赵明诚也水涨船高,升任正六品鸿胪寺少卿(鸿胪寺副长官,管理些接待外宾、百官丧葬的事务,清闲而待遇优厚)。
这一年,是赵挺之政治生涯中最惊险的一年,一边跟蔡京开掐,一边对皇帝宣称要告老还乡,宋徽宗说好好的爱卿走啥,难道是嫌朕慢待了你家?便把赵家三个儿子全安排了好职务。赵明诚一个二十五岁青年,就做到了正六品。看看他老丈人李格非,进士一甲出身,中央地方来回折腾,磨勘了二十多年,才做到了正七品的礼部员外郎——这还有天理吗?没天理。所以皇帝扔下来这一份厚赐,赵挺之肯定得表示不能要,但不要也不行。
家中这一对年轻的“上古遗民”,只感觉经济上一下子宽裕多了,便快乐地买买买起来。
便有饭蔬衣练,穷遐方绝域,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日就月将,渐益堆积。丞相居政府,亲旧或在馆阁,多有亡诗、逸史,鲁壁、汲冢所未见之书,遂尽力传写,浸觉有味,不能自已。后或见古今名人书画,一代奇器,亦复脱衣市易。
两口子节衣缩食,把钱都花到收藏上。又借老爸与亲友们的职务之便,接触到了许多皇家秘藏图书。原来还只是买些碑刻文字,现在是图书珍本、名人书画、古器青铜……统统买起来!大不了再脱衣服去当嘛。
这里算一笔小账:赵明诚当太学生时,一件衣服当了五百文,与当时京师贵族的消费水平相比,委实是很寒酸的。
宋仁宗景祐三年(1036年),有臣子进言:“京师,天下之本。而士民僭侈无法,室居服玩,竞为华靡,珠玑金翠,照耀路衢,一袭衣其直不翅千万,请条约之。”[115]京城的有钱人,所穿一件衣服价值万贯。
到宋徽宗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又有大臣进言:“贵介之族与夫兼并之家,燕饮之物、歌谣之具,穷奇极巧,以相倾胜。销金铺翠,旬翻月异,一领之细至有千钱之直者”[116],仅衣服上的一个领子,价值就抵得上赵明诚两件衣服。
到了全家搬入宰相府,租房这个大头花销免掉了,加上赵挺之的俸禄有了质的飞跃,各种福利与朝廷赏赐中,又有置装费,以及四季衣料、男女成衣、女眷首饰。赵李小两口虽不好打扮,日常衣着档次也能水涨船高了,否则,凭这些新添的爱好,把全身衣服脱光送去当铺,怕也是不够的。
可以作为例证的是,李清照在这段时期,写有一首词《蝶恋花》,其中有句道:“乍试夹衫金缕缝,山枕斜欹,枕损钗头凤。”思念出门在外的郎君,无情无绪地试着新做的衣服——
“夹衫金缕缝”,这是什么式样呢?
宋代女性服饰中,有一种大袖衫,对襟,宽袖,衫身肥大。据《朱子家礼》称:“大袖,如今妇女短衫而宽大,其长至膝,袖长一尺二寸。”不像新兴的“褙子”那般各阶层通行,大袖衫是五代时的遗风,作为一种贵族礼服,仅用于宫廷及富贵之家。一家之中,也只允许正室夫人穿着。
大袖衫华贵富丽,置办起来耗资不小,故又常于两家结亲之时,被隆重地放在男方的聘礼单子中。如《梦粱录》中便道:“且论聘礼……更言士宦,亦送销金大袖、黄罗销金裙、缎红长裙,或红素罗大袖缎亦得。”
袖子太大,一幅布不够宽阔,需要用两幅来拼接。拼接的袖子上,就会留下一道接缝,为了美观起见,就会用一条镂金花边镶嵌,将接缝藏起来。这就叫作“金缕缝”。
这种金缕缝的大袖衫,拿到当铺,是能换很多钱的。
两口子之中,从童年时就埋首古文字的赵明诚,应该是比较闷的那一个。李清照则更活泼,爱热闹。
李清照不是个女书呆子——这一点,也跟简·奥斯汀小姐有些相似。简年轻时,活泼俏皮,热爱跳舞,专心时尚,与英俊男士调情。李清照呢,鉴于国情不同,她对男女交际不感兴趣,她感兴趣的是玩,除了一位志同道合的夫君,这京城中,她还有一大群妯娌、姐妹、闺蜜呢,京城人也特别爱玩,会玩儿——
正月里头要观灯,头上戴着镶翠嵌玉的冠儿,云髻上斜插捻金的雪柳,打扮得分外齐整,各呈争芳斗艳心思,姐妹们结伴去看那鱼龙狂舞,火树银花不夜天。一路罗绮香风,归来笑语盈盈。
二月里大地回春,集体出城探春。帝京城外,皆是大好园林。皇家禁苑,私人胜地,一律对大众开放。春容满野,暖律暄晴,万花争出,对着好风景吃吃喝喝,一醉方归,归来的车轿边上,都满满地插了鲜花与柳枝。
三月里,到顺天门外金明池游玩,先去打关扑,赢些好彩头,再去看水军操练。高官显贵早已在池畔占据了好位置,搭了彩棚,放眼望去,碧波掀浪,龙舟竞赛,又有“水傀儡”“水秋千”等各种惊险的水上杂技。
清明、端午、七夕、中秋……时节相次,各有观赏。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习鼓舞;斑白之老,不识干戈,只知道,四时佳兴与人同,谁又肯,辜负了青春年少?
许配了如意郎君,赶上了一个盛世狂欢的尾巴尖儿,这便是李清照作为女人的锦绣华年。细雨湿流光,日子如散珠碎玉,不经意地滑落指间,心情如溪水明澈,偶生浪花,终是叮咚前行。
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明诚出仕,在鸿胪寺少卿之前,未知何职,可能是在外地任职,也可能虽在京城,偶尔也有些外差。无论如何,他只要有机会出门,便孜孜地寻访心头好,沙成塔,腋成裘,蚂蚁搬家,一点点丰富他的收藏。而留在家中的李清照,小别胜新婚,便生出了少妇的轻愁薄怨来。
李清照严格地遵守“诗”与“词”这两种文体界限。干正经事,比如“救父”,自然是写诗。那不够正经的事呢?就得填词了。什么是不够正经的事?当然是“明诚走后的第一天,想他,明诚走后的第二天,想他……”
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这是一首彻头彻尾的闺怨词,从头到脚,带着顶级的“婉约”气质,浑身上下,都是独属于“易安体”的聪明灵秀、蕴藉风流。
“闺怨”这种题材,写的人多,胡子拉碴的大男人,也能写得极好。但李清照的这一首,怨得诚挚,怨得轻灵,怨得高贵,怨得清澈,怨得“吞梅嚼雪,不食人间烟火气象”[117],就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了。
词中句子,几乎没有一句无来历,前人诗篇里,都影影绰绰地似曾见过,偏偏给她写出来,叫人耳目一新。比如“红藕香残玉簟秋”这句,也不过是前人眼中景,心中事,如五代顾夐之《浣溪沙》:“红藕香寒翠渚平,月笼虚阁夜蛩清”,顾氏又有《虞美人》:“绿荷相倚满池塘,露清枕簟藕花香,恨悠扬”——
晚唐五代之花间艳词,有玲珑清艳的好句子,也有庸俗的话语与庸俗的感情,李清照读之甚熟,往往随手拈来,便脱胎换骨,骨秀神清。“红藕”这一句,改得干净爽利,七个字,便把顾夐两首词里的意思都交代清楚了。
池中荷花已凋残,身下的竹席触之沁凉,故知秋意已至。
陶渊明有诗云:“风来入房户,夜中枕席冷。气变悟时易,不眠知夕永。”在没有城市热岛效应、没有空调病的时代,人们于时节变化,有着及时、敏锐的感应,瞬间从肉体直达心灵。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眼前之“秋”景,体感之“秋”意,传导到“心”头,便成了一个大写的“愁”字。秋士悲,秋女思,高洁孤介的陶渊明秋夜要失眠,明媚爽朗的少妇李清照,也不肯睡觉,要跑到荷塘中**舟。
“轻解罗裳,独上兰舟”——解罗裳,在古典的文学语境中,往往是脱衣就寢的意思。兰舟者,船也。南朝梁任昉《述异记》卷下记:“木兰洲在浔阳江中,多木兰树。昔吴王阖闾植木兰于此,用构宫殿也。七里洲中,有鲁班刻木兰为舟,舟至今在洲中。诗家云木兰舟,出于此。”
那么这两句就有点奇怪了,脱了衣服不上床,反倒去上船?为了解决这个疑惑,有人便将“兰舟”生硬地解释为“床”——无视全词语境,忽略前后词意的衔接,叫人不能苟同。
那么,要知她为何“解裳”,我们先看看“裳”是怎么穿的:古人上衣下裳,裳即裙,是男女皆穿着的正式下装。古代女子,裙中又穿着长裤,宋代以后,长裤外又往往系一条半截子的膝裤。
《金瓶梅》第二十七回,六月里,李瓶儿穿着条“蜜合色纱挑线缕金拖泥裙子”,“纱裙内罩着大红纱裤儿,日影中玲珑剔透,露出玉骨冰肌。”
《红楼梦》第六十三回,宝玉过生日,怡红院开夜宴。为了行酒令方便,众人都将外面的“大衣裳”脱了,只作家常打扮,只见:“宝玉只穿着大红棉纱小袄子,下面绿绫弹墨袷裤,散着裤脚,倚着一个各色玫瑰芍药花瓣装的玉色夹纱新枕头,和芳官两个先划拳。当时芳官满口嚷热,只穿着一件玉色红青驼绒三色缎子斗的水田小夹袄,束着一条柳绿汗巾,底下水红撒花夹裤,也散着裤腿。”
原来,“罗裳”解下,并不会春光外露,也并不意味就要上床睡觉(或运动)。在封闭的私人环境里,这是一种常见的家常装扮。而词中的女主人公,在将入夜之时,独个儿坐船,欣赏船外之流水落花,绝非人多眼杂的公共场所,更应该是属于自家的私人宅院。
那么,上船之前,脱掉了裙子,一是为行动轻便。二则私人领地,自己爱怎样就怎样。三则呢,如俞平伯在《唐宋词选释》中所说:“船上盖亦有枕簟的铺设。若释为一般的室内光景,则下文‘轻解罗裳,独上兰舟’颇觉突兀。”
俞平伯先生的意思是,如果上文之“红藕香残玉簟秋”,讲的是室内光景,那么,突然转移到室外,转移到船上,作者这思维是不是太跳跃了些?所以他推测船上亦有枕席——他这个推测是有根据的,我们看一些宋元明清的绘画,很多小船上确实铺有枕席。
我们也可以打开脑洞,再设想一下,假如女主人公是身处夏日纳凉的临水小榭呢?那么,于室内,举目即可见红藕香残,随之走向室外,登上系于榭旁的小舟,是不是也很自然?
姐姐,你“婉约”得如此骏逸不凡
总之,女主人公是上了船而非上了床,她**舟(或许是悠然地躺在舟中)于红藕香残的水中,于是,才能很自然地牵起下阕的“花自飘零水自流”。
红藕香残,花自飘零,那么这上下阕的起首两句,既照顾到了实景的遥相呼应,从文体结构上,又是对“年华易逝,红颜易老”这一主题的复调重奏。
思君令人老,急景流年,我怕来不及,因为太期盼对方的音讯,所以下面才会用情感激烈的反问句:“云中谁寄锦书来?”可怜古人不能电话不能视频,连电子邮件也没有,只好编故事说“鱼雁”可传书。但秋风起,空中雁字成行,并没有哪一只爪子里捏着书信落下来。
由“云中”,又带出一个怅惘仰望云天的身姿,当然不是真的等某只笨雁,也不是讲对方真的不给自己写信,而是借以写心事之渺远,思念之急切。
怅望凉风前,怅望而不得,故又寻思着登高楼,楼上明月光满照,这惆怅便如溶溶月华,盈满于天地之间了……
由眼前之红藕,身下之玉簟,到云中雁字、明月、高楼,女主人公的视野与心灵,都在一层层推进,一层层铺展,最后在缥缈云天之际划了一个弧,**回来,挟裹一股浩**的离愁,如长虹入水,水银泻地,注入了身边的流水落花。
“花自飘零水自流”,这七个字里,便不仅包含了对芳华的喟叹,更容纳了无限深沉的哀惜。水流花谢两无情,这可不是世间最无奈的事情吗?这里,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两句悲伤的唐诗:“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118]可是,作者却说“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她明确地知道,纵流水落花春去,在遥远的另一处,那个他,如她相思他一般,也在相思着她。
她对感情有着这样的自信,所以是“闺怨”,却不是怨妇的愁苦。这愁,不带任何对他人与社会的怨尤,不是现实之愁,而是说不清道不明的“闲愁”。
相思病不是病,闲愁也不能算真愁。然而,连“钛合金”男儿辛弃疾都说了:世间唯有“闲愁最苦”。[119]俗话说钱能解决的都不是问题,闲愁,正好就是那极少数连钱都无从解决的问题。
解不了,故而“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另一位铁肩担道义的大宋栋梁范仲淹先生也说了:“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120]清照的这两句,实有可能便脱胎于此。但是李清照的这两句,是动态的——不仅这两句,她这整个一首词无论视角,无论情绪,都处于一种手挥目送、跌宕自如的流动状态中,用的是一种极柔韧而有骨力的创作笔法。
作者在词中所表现出来的情感、对爱情的态度,又是直接而明朗的,不是无病呻吟,更非欲拒还迎,而是显现出《诗经》中女性的坦**温厚,又兼具汉魏乐府的深情缠绵,拥有强烈的精神力量,这又使得全词非常地“质实”。
流丽之体,与坚实之质的结合,造就了骨健神清的气韵,显出了一种格外的骏逸之感,就好比:春日里走马平原,马蹄踏出百花香。
有人说,姐姐,你不是婉约派吗,这走啥马呢,洒脱个啥呢?
不矛盾。婉约者,言辞之委婉而含蓄也。张綖《诗余图谱》中有言:“词体大略有二:一体婉约,一体豪放。婉约者欲其辞情蕴藉,豪放者欲其气象恢弘。”讲究的是文辞委婉含蓄,传递微妙深长之情。
宋代沈义父《乐府指迷》中列出了详细标准:“音律欲其协,不协则成长短之诗;下字欲其雅,不雅则近乎缠令之体;用字不可太露,露则直突而无深长之味;发意不可太高,高则狂怪而失柔婉之意。”
可见,婉约主要指的是一种创作手法,运用文字的一种技术风格。具体地讲,是要具有优美、准确的音乐性;文字要雅致,表达要含蓄,要有言外不尽之意;感情上则要节制,情绪要会平衡,有话好好说,别激动。
仅仅做到这些,还只是达到了形式美的要求,还不足以成为一首绝妙好词。
陈廷焯的《白雨斋词话》中这样说:“诚能本诸忠厚,而出以沉郁,豪放亦可,婉约亦可,否则豪放嫌其粗鲁,婉约又病其纤弱矣。”不管豪放还是婉约,都要能做到“本诸忠厚,出以沉郁”,这才是决定一首词文学价值的关键。
本诸忠厚,是对诗人品德与天性的要求。要知仁义廉耻,对天地有敬畏,对人有仁爱,对草木虫兽有悲悯。
气格沉郁,指情感之浓郁、意境之深闳、格调之高远。
唯忠厚之心,才能得情感之纯粹。有天生的生命痛感与共情能力,才能得情感之浓郁。意境与格调,则需要借助于后天的学识、阅历、智慧。
沉郁,指向我们生命体验的高质感与高厚度。它的本质是博大、内敛而厚重的,那么,怎样才能把它高效地传递给读者呢?
这就有赖于语言技术上的能力:“顿挫”。对修辞、音韵、节奏、结构……全面的掌控,得心应手地运用,使沉郁之情能够跌宕有致、徐疾相间地挥发出来,既不失之于幽曲,亦不失之于暴烈,既有情感上的丰富感染力,又具有愉悦的艺术审美。这就很难了,对作者要求极高。
人们推崇杜甫的诗风,颂之为“沉郁顿挫”,万千诗人心向往之而不能及。那么词体呢?一样的。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中就说过,词的最妙之处,亦不外乎是“沉郁顿挫”四字。“顿挫则有姿态,沉郁则极深厚。既有姿态,又极深厚,词中三昧亦尽于此矣。”
再回过来,看李清照这阕《一剪梅》。它情致婉转,意境空灵,结构精巧,声律协和,最大限度地发扬了婉约的形式美感。它蕴含的情感,深沉而真挚,坚定又温柔。然后,她以一种健旺的发力,指挥如意,使得所有的景物、空间、情感,都处在优美的动态中,让读者的心神不自觉地随其俯仰,在天地之间追随那一缕强韧的情思——
教科书一样地完美!清代诗人、学者王渔洋说:婉约派以李清照为宗,豪放派以辛弃疾为宗。李清照她“宗”在哪儿?就在这里。
李清照的“婉约”,从来都是富有精神力量的,它饱含着诗教忠厚之旨,挥发着沉郁之情。这是我们讨论“易安体”最先需要明白的一点。
合香大师李夫人
署名元代伊世珍的这本疑似“伪书”的《琅嬛记》,作者无疑是李清照的喜爱者。后世的李家八卦,大都从他这里传出来。可信度不高,胜在有趣。
比如这个故事:
李清照在重阳节之日,不胜思念,写《醉花阴》一词寄给身在外地的赵明诚。赵明诚读了很感动,又见此词写得实在太好,起了好胜之心,非要写一首,以压过妻子去。没日没夜连写三日,成五十阕《醉花阴》,和妻子的原作放在一起,拿去给朋友赏鉴。朋友读后,说:唯此三句最佳——
“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正是李清照所作。
赵明诚为了苏、黄文章,不惜与老爹反目,堪称吾爱吾爹,吾更爱文学。老天有眼,又得了个有文学天才的夫人。但毕竟夫为妻纲,被老婆压过一头,一时大约也接受不了。这个故事就抓住了这个矛盾,让赵明诚奋起赶超老婆,结果是再次被暴击:五十首都抵不过老婆一首。
来看这首《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这是一阕浸透了花香、酒气与香氛的小令。
宋代是中国历史上最热爱香氛的一个朝代。
宋以前,本土生产力不够,海上贸易又不发达,用香是很奢侈的事。宋代,大食、波斯等地各种奇香从海路涌入中国,专门运送香料的船只被称为“香舶”,本土提炼香料的技术也提高了,用香普及为全国风尚。
宋代的女性,沐浴用香胰子,浴后扑香粉,化妆用香脂,日常的衣服被褥,都要在熏笼上用香料细细熏透。
房里点着香炉,腰间系着香囊、香饼子,臂上戴着香珠串。用香料和蜜炼成的“香身丸”,含到嘴里,使“口香五日,身香十日,衣香十五日。”出门时马车里挂着香球,陆游《老学庵笔记》记载:“京师承平时,宗室戚里岁时入禁中,妇女上犊车皆用二小鬟持香毬在旁,二车中又自持两小香毬,驰过,香烟如云,数里不绝,尘土皆香。”
将香料压制成各种篆文形状,叫作“香篆”,焚之用以计时。熙宁年间,有人制作百刻香印,将一昼夜划分为一百个刻度,看香烧至哪里,便知道是什么时辰了。
香气可驱邪,香气还可治病,是为“香疗”之法。市场上有各种功效的香茶、香汤和香丸出售,如沉香降气汤、龙脑饮子、苏合香丸、安息香丸……
书房、书箱里放着香片,防霉防蠹。制墨时加入丁香、檀香、麝香,写字作画纸上留香,又能防腐防蛀。
在宋代的文化圈子里面,流行“品香”,与斗茶、插花、挂画,并称为当代“四般闲事”。
香道爱好者们,每每制成或觅得一味奇香,便广发帖子,邀来同道,都沐浴更衣了,聚在雅洁的室内,主人屏息凝神,一番操作后,香气便自“闻香炉”中氤氲而出,主人遂以手揽之,三嗅而罢,再将香炉依次传给在座的客人。大家就此香的品质与格调,在香笺上写下评价。
闻香炉多为汝窑、官窑、钧窑、哥窑、定窑这五大官窑出产的瓷具,因为比铜器导热慢,握持时不易烫手,且形制清雅,符合文人审美。
品香所用之香,多为“合香”。就是把多种香料按比例调配,各香之间的合和、窨造、熏修之法,皆配合得宜,使香气能传达出制作者想要的氛围与格调。
所以“品香会”,也往往变成“斗香会”,比斗的,便是各人合香的技术和香氛格调的高下。
名臣丁谓,文豪黄庭坚,还有那位绝顶聪明的皇上宋徽宗,都是合香的高手。
这首《醉花阴》里,李清照使用的是瑞脑香。又称“龙脑香”,产自热带一种龙脑香树的树脂。“以白莹如冰及作梅花片者为良,故俗呼为冰片脑,或云梅花脑。”[121]此香名贵,在唐宋时期都作为贡品。晶莹如冰雪,燃后无烟气,能清心安神,很适合作为卧室熏香使用。
“金兽”,就是用铜或铜合金铸成兽形的香炉。宋代香炉常被制成狻猊、麒麟与野鸭子等形状,即宋词中常见之名物“香鸭”“金猊”也。
焚香则用的是“隔火熏香”之法:点燃一块木炭,将其大半埋入香灰,其上再放一层导热的云母薄片,云母片上放置香料,慢慢熏烤,既无烟气扰人,香味又可以舒缓发散。所以词中云“瑞脑销金兽”,“销”字很形象:冰雪般的瑞脑香在金兽炉中慢慢销融,香气在室内一点点扩散……
“薄雾浓云愁永昼”,是阴晦的天,女主人公望望天色只觉沉闷,回屋坐坐,炉香静袅,一室空寂,更觉百无聊赖,日子过得太慢。
试问重阳时节已近深秋,早是昼短夜长,哪里来的“愁永昼”?原来是欢聚时嫌短,分离时恨长,时间的相对论而已。
佳节又重阳,为什么要说“又”?因为“每逢佳节倍思亲”,正如现代“单身狗”逢节必征(婚),只恨良辰美景虚设,空床难独守——当然她这里讲得含蓄,只说半夜里秋凉袭人,于是毫无意外地,又失眠了。
《醉花阴》这一阕词,和《一剪梅》的结构与表现手法不一样。这一次,她用的是内敛而含蓄的短镜头,一个场景一个画面切过去,没有画外音,没有人物表情特写,但观众立刻明白了,镜头里的女人,她在因为分离而忧伤,因思念而难安。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相思来了,要用什么打发?一、喝酒;二、写词。李清照呢?她是双管齐下。
宋代人爱喝酒。宋代农业生产力提高,有足够的粮食用来酿酒。造酒业被政府垄断,是国家重要财政收入之一,故官方也很鼓励大家喝酒。北宋末年,已经有使用蒸馏法的高浓度白酒出现,但日常生活中,人们更爱喝的还是传统酿造、度数偏低的各种黄酒、果酒、配制酒。
“七分开酴醾,摘取头子,去青萼,用沸汤绰过,纽干。浸法酒一升,经宿,漉去花头,匀入九升酒内。此洛中法。”[122]
“安定郡王以黄柑酿酒,名之曰‘洞庭春色’。”[123]
宋人酿酒,酒中往往加入各种水果、鲜花、中药甚至动物肉脂,风味杂陈,各有妙处,无论男女老少,总能找到自己最爱的那一款。
低度数的花酒、果酒不易醉,清甜爽口,长日无聊,尽可以独酌小饮,一杯一杯慢慢地喝下去。
“东篱”,未必实指,有**处皆可是“东篱”。陶渊明《饮酒》诗中道:“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又说:“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泛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一觞虽独尽,杯尽壶自倾。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
从陶渊明的时代开始,“东篱赏菊”便成了一种遗世独立高洁人格的象征。**与酒,也就成了天作之合的一对儿。
孟浩然到乡下朋友家做客,对着青山绿水,吃鸡喝酒,好不快乐,临别时约定:“待到重阳日,还来就**。”重阳是团圆之日,在重阳节共赏**,便又多了亲情与友情的寄托。
**,从来是高士隐者之花,是田园安乐之花。它最适宜的背景,是远离尘嚣的隐隐青山,小桥流水,竹篱茅舍,鸡犬相闻。谁能想到,李清照把它放到了闺阁里。
**的香气清冽,带着一点儿寒苦的药气,李清照让它与酒香、炉香交织,调出一款名为《醉花阴》的复调香方:基调是珍稀的瑞龙脑,香烬沉沉,气息安详华美。中段渗入酒香,慵懒、忧郁,叫人不自禁地沉溺。尾调是菊香后来居上,篱外一缕奇香袭来,先染衣袖,后上眉睫,再入心肺,于是眉间心上皆澄澈,如被霜雪洗过。
高洁的菊香不会受污,馥烈的酒香不曾失礼,而华贵的龙脑香亦没有俗了人——看似矛盾的组合竟出奇制胜地协调,赵府李夫人,竟是一位高明的合香大师。
《古诗十九首》说:“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花香盈袖,象征情感的纯粹与深挚。当此花为**,则更彰显了“我”情之坚贞。
以**自谓,以**寄托相思,是作者于深情之外,亦极看重灵魂的自爱与自持。相思如此,寂寞如此,而她与被相思的那一方,仍然是人格对等的。
中国古典诗教传统中最推崇的“温柔敦厚”,是写男女之情的正道。这阕《醉花阴》,一句句,便都行走在正道上,偏偏儿的,举步间又显出无限的妩媚风流。你看她“暗香盈袖”,何其婉转缥缈。“人比黄花瘦”三句,又何其奇思妙想。无一句说相思,读完却只觉相思彻骨,正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语不涉己,若不堪忧”[124]。深得诗家“含蓄”之旨。
此词的另一个明显特色,也是“易安体”的特质之一,就是写得平易晓畅,像“半夜凉初透”“人比黄花瘦”,都近似口语。生动、自然,毫无理解上的滞碍与距离感。但她这个“平易”呢,并非平庸作者的粗白与直露;她的“口语”,也不是我们嘴里的大白话。她是将平凡与日常经高度淬火,褪去一切锤炼的痕迹,终于成诗。故而能够做到:浅语皆有深致,口语皆出新意。
透过鲜花开满的宋朝
减字木兰花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
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清人赵万里辑《漱玉词》时,将这阕词指为可疑的伪作,说道:“词意浅显,亦不似他作。”
目前系名李清照的词作中,这阕《减字木兰花》,首次出现在明万历十一年的《花草粹编》中,现身年代较晚。词意也确实浅显,与李清照含蓄典雅的词风差异很大。不过,仅此两点,还不足以证伪,所以,本着宁放过,毋杀错的原则,大多数人还是将它当成李清照的作品。
它不像《浣溪沙》(绣面芙蓉一笑开)那么低级趣味,也不似《点绛唇》(蹴罢秋千)那种“洛丽塔”式的情色隐喻。它的格调是健康明朗的,意境是清新喜人的。
它切入主题的角度很有生活情趣,很日常。宋人爱花成癖,鲜花消费在宋代人的生活开支中,是很重要的一项。鲜花被广泛地用于酿酒、制药、食用、合香、制茶……实用价值之外,宋代人更注重的,是它的审美作用。
人民群众,每到春天,就要飞奔着到处去赏花。在京城开封,三月里,连皇家园林“琼林苑”都会对外开放:
大门牙道,皆古松怪柏。两傍有石榴园、樱桃园之类,各有亭榭,多是酒家所占。苑之东南隅,政和间创筑华觜冈,高数丈,上有横观层楼,金碧相射,下有锦石缠道,宝砌池塘,柳锁虹桥,花萦凤舸,其花皆素馨、末莉、山丹、瑞香、含笑、射香等闽、广、二浙所进南花,有月池、梅亭、牡丹之类,诸亭不可悉数。[125]
东都洛阳,又称“花都”:“岁正月梅已花,二月桃李杂花盛,三月牡丹开。于花盛处作园圃,四方伎艺举集,都人士女载酒争出,择园亭胜地,上下池台间引满歌呼,不复问其主人。抵暮游花市,以筠笼卖花,虽贫者亦戴花饮酒相乐……”[126]
李清照的词作中,就有一首写女子早春急于出门看花的心情,是为《菩萨蛮》:
归鸿声断残云碧,背窗雪落炉烟直。烛底凤钗明,钗头人胜轻。 角声催晓漏,曙色回牛斗。春意看花难,西风留旧寒。
正月七日“人日”那天,她早早就起了床,起得有多早?屋子里漆黑的,还得点蜡烛梳妆。她戴上新打的凤钗,钗头贴着昨儿剪好的“人胜”(人形剪纸,妇女于“人日”这天戴在头上作为装饰),心里那个急啊——明明夜里听见归雁在天上叫,窗外的雪融化着往下掉,春天来了嘛!可早晨的风还是那么冷,好像冬天还没走完,怎么办?还要不要出门去看花?她望着渐亮起来的天空,又瞧瞧**还睡得香甜的夫君……呜,他不会嫌天气冷,不肯陪我去吧?
寥寥几句,就写出了鲜明的景致以及丰富的心理活动。年轻时的李清照,脚步轻快,一定没有少追逐过帝京的春天。
然后呢,家居环境,四季都要把鲜花安排起来!摆着盆栽,放着花篮子,插着花瓶儿,帐子上吊着花球儿……从皇宫内院,到闾巷人家,都无例外。
上流社会追捧牡丹,南宋临安的皇宫中,“间列碾玉、水晶、金壶及大食玻璃、官窑等瓶,各簪奇品,如姚魏、御衣黄、照殿红之类几千朵,别以银箔间贴大斛,分种数千百窠,分列四面。至于梁栋窗户间,亦以湘筒贮花,鳞次簇插,何翅万朵”[127]。穷苦百姓家,千难万难,也要赶个时尚,《西湖老人繁盛录》中,记杭州一带风俗,端午节,家家都插菖蒲、石榴、蜀葵、栀子花,“虽小家无花瓶者,用小坛也插一瓶花供养,盖乡土风俗如此。”
胆样银瓶玉样梅,此枝折得未全开。为怜落寞空山里,唤入诗人几案来。(杨万里《赋瓶里梅花》)
路旁野店两三家,清晓无汤况有茶。道是渠侬不好事,青瓷瓶插紫薇花。(杨万里《道旁店》)
插花,被文人们玩成了一门艺术,连路边简陋的小店,都学起这风雅来了。
鲜花儿,还要供给人们扮靓。簪在头发上、冠儿上、帽儿上,袖在口袋里,拴在衣襟上——不分男女。没错,这是一个全民簪花的朝代。
“腰间斜插名人扇,鬓边常簪四季花。”是京城最潮男青年的打扮。
“花都”洛阳,贩夫走卒都头戴着四季鲜花。“三春戴荠花,桃李羞繁华。”没有牡丹,戴枝荠菜花儿也是好的。
国家重大场合,重要日子,从皇帝到百官,全体戴花,那是被写入礼仪制度的。
民间酒席,人人都要戴花戴朵。须发花白的长者,头发稀疏的谢顶男,虽自觉不好看,此时也不免随喜一番:
“花向老人头上笑,羞羞,白发簪花不解愁。”(黄庭坚《南乡子》)——白发太多,皱纹太多,连花都要嘲笑我了。
“白头陪奉少年场。一枝簪不住,推道帽檐长。”(辛弃疾《临江仙》)——头发掉得太狠,花都簪不住了,太惨。
总而言之,头上花枝照酒卮,做宋朝人,日常就该痛饮酒,插戴满头花。
鲜花有季节,不够供应,便又造出了各色“象生花儿”,即用丝绸或通心草制成的假花。宋徽宗每次出宫去游玩,头上插戴的,便是造价昂贵的一种假花,号为“滴粉镂金花”。
在城市附近,出现了大批产业性的花农,不种粮食只种花。而负责将这些鲜花产品运送到城市消费者手中的,便是走街串巷的卖花人。
《东京梦华录》中载:
是月季春,万花烂漫,牡丹芍药,棠棣香木,种种上市,卖花者以马头竹篮铺开,歌叫之声,清奇可听。晴帘静院,晓幕高楼,宿酒未醒,好梦初觉,闻之莫不新愁易感,幽恨悬生,最一时之佳况。
又有《梦粱录》记:
是月春光将暮,百花尽开,如牡丹、芍药、棣棠、木香、荼、蔷薇、金纱、玉绣球、小牡丹、海棠、锦李、徘徊、月季、粉团、杜鹃、宝相、千叶桃、绯桃、香梅、紫笑、长春、紫荆、金雀儿、笑靥、香兰、水仙、映山红等花,种种奇绝。卖花者以马头竹篮盛之,歌叫于市,买者纷然。
卖花人用“清奇可听”的叫卖声,在每一个清晨,将人们的好梦扰动。吸引着他们奔出门来,购买一枝春天。
曾有人说:“销魂之听,当以卖花声为第一。”[128]为什么呢?
卖花声起,意味着春意正浓,委婉悠长的唱叫声,在清晨寂寥的深巷响起,传入人们半梦半醒的耳际,一日复一日,带来微妙的心悸,催生浮世中的虚无感。
花是世间易凋零的美好。明知如此,谁能抗拒?就在窗外,就在楼下,就在不远的街角,那一整挑子或盛满马头竹篮的鲜花,正在绽放着,枝叶与花瓣上犹带晓露,朱紫黄白,一朵朵,一簇簇,如此鲜妍,就像触手可及的幸福。
“卷帘人睡起。放燕子归来,商量春事。风光又能几。减芳菲、都在卖花声里。”[129]卖花的人来了,卖花声传来了,带来了春天,也暗示着春天终将逝去。于是,敏感的人儿,又被勾动无数闲愁。正是:
春光叫遍费千金,紫韵红腔细细吟。几处又惊游冶梦,谁家不动惜芳心?[130]
为什么不呢?春风浩**地吹
比如《减字木兰花》里的这一位,她听得卖花声,立刻奔将出去买花。“一枝春欲放”——是含苞将放的花朵,艳如彤霞,犹带朝露。虽只有一枝,却像带进来了整个春天。
这位对镜晓妆的美人,正青春,有爱情的滋润,早起刚梳洗过,那脸上气色好得,真是,越看越觉得:“我怎么这么好看!”便拿才买的花儿,比来比去,顾盼自雄,心念一转,拉了那位男士过来:“你瞧嘛,是我的脸蛋儿好看,还是这花儿好看呀?”
为了让郎君方便比较,还特意把花朵簪在鬓边,俏脸生晕,眼波流转——姐姐,你这么会撩,哪个敢讲你不好看!
这样的自信和娇憨,只属于青春,只属于爱情。
这阕词,活画出了一个沉浸在热恋中的小女子形象。虽无深意,却不俗套,也不俗气。而是如春花含晓露,扑面而来清新明媚。其立意也尖新,美人颜如花,这个太大众化的比拟,谁知道还能被演出这样一幕可喜的小剧场?
“怕郎猜道”,嘴里讲“怕”,实则是“恃”,恃美行凶,恃爱拿强,偏又做出乖巧的样子。“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那么,郎君是怎么回答的?
不知道,词到此戛然而止。不过,我们可以看看明代唐寅的《妒花》一诗,它是这首《减字木兰花》的同人版本:
昨夜海棠初着雨,数点轻盈娇欲语。佳人晓起出兰房,折来对镜化红妆。问郎花好奴颜好?郎道不如花窈窕。佳人闻语发娇嗔,不信死花胜活人。将花揉碎掷郎前:请郎今日伴花眠!
这一首《妒花》,是叙事的写法,用鲜活的口语,写出了一位泼辣甜心俏佳人。而这首《减字木兰花》呢,用的则是物我交融的传统手法。上阕写春花鲜妍,是实写的景物,亦是起兴;下阕写“人”之娇美,“花”则变成了女主人公行动的道具,同时,这一枝欲放之春,又在主人公们甜蜜的笑声里,铺叠开来,变成了这一整首词,甚至一座城市、一个时代的绚烂背景。
这首词,写季节之春,也写出了人生之春、时代之春。
南宋洪迈的《夷坚志》中有个故事,说临安城中,有一市民的女儿:“开机坊周五家,有女颇美姿容,尝闻市外卖花声,出户视之,花鲜妍艳丽,非常时所见者比,乃多与直,悉买之,遍插于房栊间,往来谛玩,目不暂释。”
少女爱恋花之色,乃成“花痴”,而不知自己与花,已然交相掩映,汇成一片浮世中的春光了。这阕《减字木兰花》也是如此,人与花孰美?不,人与花早已浑然一体了。
李清照向来以“花中第一流”自许,被她拿来自比的花,或桂,或菊,或梅,都是香远益清的君子之花,有精神上的高标准严要求。这首词如果是她创作,我们且不考虑诗词创作中的“戏拟”“角色扮演”情况,直接将作者本人代入词中,那么,想到李清照也会有这样冒傻气的小女人时刻……
为什么不可以呢?毕竟,春风在浩**地吹,爱情是那么的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