揭密李格非的后台,以及全民偶像的苏轼及其小团伙,为什么会遭到大宋官场的集体嫌弃?
李格非的官运一直很好
李格非为“后苏门四学士”之一,又名列“元祐党人碑”,所以,历史上,李格非向来被算入元祐一党,也就是北宋中晚期党争中的“旧党”一派。
如果我们细看李格非的职场履历,会发现,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从熙宁九年,李格非高中进士的这一年开始说起。
这一年,王安石主动罢相,离开政治舞台中心。变法在其门徒的执掌下继续进行,党争渐起,改革派和守旧派捉对厮杀,其余人等,有劝架的、打太平拳的、浑水摸鱼的、骑墙的、无间道的、任逍遥的……
那么,深得宋神宗欣赏,亲手将名次从第四甲提升到第一甲的李格非,他在干什么呢?
不好意思,这几年,他官微言轻,按惯例,被送到基层锻炼去了。此刻正在地方上教书,娶老婆,生女儿,葬老婆,带女儿。
等到他可以回京的时候,已经是旧党天下。宋神宗去世,小皇帝宋哲宗登基,由太皇太后高滔滔垂帘听政,是为“元祐改制”。
李格非这时在太学工作,还是不起眼。直到元祐六年,他才从太学博士的任上,迁转“校对秘书省黄本书籍”,进入“馆阁”,成为中央青年干部储备团的一员。
元祐年间,也是苏轼一生最春风得意的时间段。他得意不忘好朋友,在做翰林学士期间,将秦观、黄庭坚、张耒、晁补之、廖正一这几位“苏门学士”,都给弄进馆阁里来了。
不过,虽说李格非是“以文学受知于苏轼”,苏轼确实欣赏李格非的文章,但他进馆阁,与苏轼没有任何明确关系。
把他和秦观、黄庭坚等人放在一起比较,就会发现,无论日常交往、书信来往、诗词唱和,还是政坛动向上,他与苏轼的联系都是稀少而平淡的。在苏轼“世间无人不可交”的庞大朋友圈中,他与苏轼的互动密切度,可以说是排到五环之外了。
也就是说,事实上,李格非跟苏轼的关系,远没有其他“苏门学士”那么亲近。
很快,大宋又变了天。高太后去世,年轻的宋哲宗亲政之后,第一件事,就是继承老爸宋神宗之遗志,将改革进行下去。
苏轼一干人等,统统贬谪出京,从此山长水远,或客死异乡,或跟蛮夷蹲在一起吃虾贝。秦观、黄庭坚、晁补之、张耒……一个没逃掉。很显然,如果曾经跟苏轼在政治上站了队,或者是由苏轼亲手提携上来的,李格非不可能逃过这次广泛打击。
新党上台,要整理旧党的黑材料,新党领袖章惇把任务交给了李格非,李格非拒绝了。
这种风头上的好事情,必定有人抢着干。务实又自傲的章惇却指派给李格非,可以说是明晃晃的招徕了,也兼是考验,相当于让他交一个入伙的“投名状”。
而李格非拒绝,也未必证明他就是苏轼一党。更可能的原因是他不愿意掺和党争,更不愿意用整人的方式去站队。
史书记载,李格非因此被贬去广信军当通判。听起来,好像是倒了霉。其实呢,按宋朝培养官员的惯例,所有“馆阁”内的储备干部,在中央待两年左右,都要再次外放,到地方上领实务,做亲民官。李格非去广信军,只能说是正常的迁转流程。如果非要找猫腻,也不过是相比普通的州府环境更艰苦,责任更重大,对个人的能力要求更高。
事实也证明,这次外放是给李格非的履历加了不少分的。仅一年,他就被调回了京城,从此,开启了他在“新党”当政期间一路绿灯的升迁。
一直到了宋徽宗登基,蔡京执政,宋徽宗要强化君权,蔡京要排除异己,君臣合伙,搞了个新旧两党“双杀”,正所谓“元祐奸党是个筐,看不顺眼往里装”,李格非才被翻了不肯参与“编类元祐群臣章疏”的旧账,流放广西。
“元祐党人碑”三百零九员名单中,不止苏轼、司马光等“旧党”明星,连“新党”党魁章惇、曾布,连“三旨相公”王珪,都赫然在列。所以,这个名单,对于给李格非划分阵营,并没有什么参考价值。
臭名昭著的“党人碑”,若不是阵营的标志,那它是什么呢?它是宋徽宗一朝君权与文官体系矛盾激化的象征,是“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政治理想的破灭,是君臣们共同上演的内耗。它,预示着大宋气数将尽,仅此而已。
李格非的后台到底是谁
抛开晚年境遇,李格非的官运,无论是在新党还是旧党的天下,都还挺顺的。
仕途这么顺畅,让人不得不势利眼地想起了他的背景:两位泰山老丈人,在朝中都广有势力与人脉。尤其王珪这一支,名门大族,盘根错节。他当然可以不去倚仗这些,但有这层身份背景在,其他人就会考虑得到。只要他自己不去招惹是非,他的仕途,自然会比一般人平顺。
老丈人之外,另有一位在李格非仕途中很重要的人物,却是新党的领袖:蔡确。元祐四年,因高太后的厌憎,经吴处厚的挟私陷构,蔡确因“车盖亭诗案”,被流放岭南而死。
“车盖亭诗案”,是比苏轼的“乌台诗案”更狠毒的一次文字狱。“乌台诗案”中,好歹还有点儿实证,“苏大嘴”对新政确实做了一些攻击与嘲笑。但蔡确什么怪话、坏话也没说,就这么被坑了。
蔡确流放时,有一侍女愿意跟随。侍女擅长弹琵琶,又养了一只极聪明的小鹦鹉,会说话,会做门房——“丞相呼琵琶,即扣一响板,鹦鹉传呼之。琵琶逝后,误扣响板,鹦鹉犹传言,丞相大恸,感疾不起。尝为诗云:‘鹦鹉言犹在,琵琶事已非。伤心瘴江水,同渡不同归。’”[70]
堂堂宰相,居然为一侍女的死,伤心得也死掉。死后,蔡确之母在京城击“登闻鼓”喊冤告御状,也没个结果。
蔡确倒台,高太后借此展开对新党的大清洗,包括旧党的鸽派、中立人士,都受到了牵连。李格非却在这个时候,公开为蔡确写悼亡诗,诗中有云:“邴吉勋劳犹未报,卫公精爽仅能归。”表达了对蔡相知遇之恩的感激,为其遭遇大鸣不平。
蔡确之提携李格非,大概是李格非在太学的那段时间。蔡确一生提携过的人很多,在他身死名败之时,为他唱挽歌的能有几个?这件小事,也正说明了李格非超脱于党争之外的那份耿直。
然后呢,据李清照在《上枢密韩肖胄》诗中的叙述:“有易安室者,父祖皆出韩公门下。”韩公指的是韩肖胄的曾祖父韩琦。
韩琦当年与范仲淹一起镇守边疆,抗御西夏,时称“韩范”。边区之民唱歌道:“军中有一韩,西贼闻之心胆寒。军中有一范,西贼闻之惊破胆。”仁宗嘉祐三年,升任宰相,是有宋的一代名臣。
李家与韩琦的交往,开始在李清照祖父这一辈上。庆历七年五月到十一月,韩琦担任京西路安抚使,郓州(山东东平)知州。作为普通士人家庭的李家,如果能够拜谒并受知于韩琦,这是最可能的时机。
熙宁八年,韩琦去世,这正是李格非中进士的头一年。那么仕途上,他对李格非应该不能提供多少帮助。但韩家一直很走红,韩琦之子韩忠彦,是宋徽宗朝的宰相。韩家门生故旧遍天下。李清照上诗于韩,说明两家的联系,一直没断过。
多元化的后台与背景,李格非却从未表现出与哪个派系更为亲密,也未曾积极参与到哪一次的朝堂争斗中。
论后台与背景,他有,论政治敏感度,他也并不亚于其亲家赵挺之,官升得却没人家快,爬得没人家高。很大一部分原因,可能正在这“不积极不亲密”上。他这一生,缺少了一些野心和欲望,又具备了太多的自知与自制。故而在纷纷乱象中,能看破,不掺和,只求尽职本分,无愧于心而已——而能做到这一点,也着实是不容易的。
李格非朋友圈的亲密好友
李格非与苏轼的私交,并不似后人想象的密切。那么,李格非与苏门学士呢?
关系最亲近的,是晁补之。晁补之是山东济州人,与李格非同年乡试中举,又同驻馆阁。同乡、同年、同事的三重关系,加上他本人才华横溢,性格随和,故而长年在李家出入,谈诗论文,喝点小酒,逗逗孩子。
张耒,也是李格非的同事。常与李格非、晁补之等人出游踏青、诗文唱和。张耒是个耿直的胖子,朋友中的诤友。李格非想给去世的兄长起个谥号,他直言相劝:“没必要。”秦少游娶了富家小姐,日日泡青楼,还总抱怨没钱,他便道:你这是无病呻吟,为写文章装穷。[71]
张耒绍圣间跟着苏轼一起倒霉,因为平日人老实,政治上不活跃,所以霉倒得也浅一点,最远只贬到湖北。
然后是陈师道。陈师道性子刚直又清高,要不是苏轼提携他,这辈子不可能当官的了。元祐七年,李格非刚升了点官,他居然赠诗曰“说与杜郎须着便,不应濠上始知鱼”,劝李格非激流勇退,少热衷官场。这是什么话!
陈师道憎恨新法,热爱苏轼,对苏轼的政敌兼自家的连襟赵挺之恨之刻骨。李格非后来与赵挺之结了儿女亲家,这事儿却没有影响两人的友谊。陈师道对姨侄子赵明诚也十分亲热,可见其人心怀坦**。
新党之中,李格非与李清臣关系好。李清臣少小成名,人文皆雄,欧阳修认为其文章可与苏轼比肩,又被宰相韩琦相中当了侄女婿。官至高位,而一生清廉。这也是个很有政治手腕的人,绍圣元年,李清臣发策试进士,于是新党得兴,执政吕大防、范纯仁、苏辙一干旧党成员皆被罢免。
李格非对李清臣的人品与文品,都极为赞赏。李清臣去世后,他为其写祭文,道:“绝驰者无遗影,适淡者有余味,如金玉之就雕章,湖海之失涯涘,云烟之变化,春物之秾丽,见之者不能定名,学之者不能仿佛。”夸得天上有,地上无。
再然后就是赵挺之了。嫁女儿,丈母娘眼睛是盯牢女婿,看性情,看人品,看相貌。老丈人审视更多的却是亲家翁。女儿嫁过去,要在别人家过一辈子,家和万事兴,后宅之安宁,首先要看这亲家翁有没有镇宅的权威。其次呢,要看亲家翁在外面混世的能力,官场凶险,若是个没本事的,难免带着全家小船一起沉。
所以呢,李格非若不看好赵挺之,嫁女儿给他家干什么?女儿是元宵灯会上捡的吗?
日常虽有联系,但比较平淡的,是黄庭坚与秦观。黄庭坚过世后,李格非为其作挽诗,写得很是应付,连人带诗,一句好话都没有。以至于很快就有八卦者发现了问题。
“挽鲁直五言八句,首云:‘鲁直今已矣’云云,下六句亦无褒辞。文叔与苏门诸人尤厚。其殁也,文潜志其墓。独于山谷在日,以诗往还,而此词如此,良不可晓。”南宋刘克庄在《后村诗话》中这样疑惑道。
跟秦观的往来,则几乎找不出文献记载。
为什么会这样呢?让我们再细看李格非的好友圈,会发现,他的择友,于才华之外,似乎更看重品性。他格外欣赏的,是老成持重、思想作风端正,有个性但不张扬的君子型人物。而秦少游与黄庭坚这对大才子,并不是这种人。
秦七(少游)、黄九(庭坚),风流浪**,世人皆知。而这两人,恰好正是在朝堂上和苏轼站得最近的。
苏轼及其小团伙为什么讨人嫌
秦七黄九,好泡青楼,泡过了还要写艳词以记录之。
黄九写艳词,用语鄙俚,近乎小黄文。如《千秋岁》云:“欢极娇无力,玉软花欹坠。钗罥袖,云堆臂。灯斜明媚眼,汗浃瞢腾醉。奴奴睡,奴奴睡也奴奴睡。”秦七长得帅,到处留情,连道姑都要挑逗。[72]给和尚写诗都要炫耀自家窑子逛得多,被时人目之为“经常犯贱”[73]。
私生活不检点,乃京官之大忌,不知送多少条小辫子给别人抓。苏轼从不规劝他们,反而大加赞赏,觉得真有他年轻时候的风范呀!正所谓:“回首长安佳丽地,三十年前,我是风流帅。为向青楼寻旧事,花枝缺处余名字。”[74]一行人等,甚至干出了结伴去观赏女人小脚的无聊事情。
“从其游者,皆一时轻薄辈,无少行检,就中如秦少游,则其最也。诸公见他说得去,更不契勘。当时若使尽聚朝廷之上,则天下何由得平!更是坡公首为无稽,游从者从而和之,岂不害事!但其用之不久,故他许多败坏之事未出。”
“但教东坡作宰相时,引得秦少游、黄鲁直一队进来,坏得更猛。”[75]
很多年后,古板刚正的朱熹,对苏轼这一伙人极为不喜,甚至说,若苏东坡得势,则必然为祸天下。对于喜爱东坡的现代读者,这是不可思议的论点。但这也并非朱熹个人的偏见,这是两宋朝堂上大部分人的看法。
元祐年间,苏轼受召为翰林学士,又任兵部尚书、礼部尚书,眼瞅着有望挺进相位了。
翰林学士,号为“执政四入头”之一[76]。兵部尚书、礼部尚书,离宰相也就差临门一脚了。
然而就在此时,新党、旧党、无党派、不清楚背景人士,不约而同地对苏轼发起了攻击。似乎所有人都在阻碍他被“重用”,所有人都在说:苏轼“不堪大用”。
为什么?因为学士总是“一肚皮不合时宜”,还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这得看他到底怎么个不合时宜,又是怎么个“秀”法。
举个例子。苏轼在为馆阁主持入职资格考试时,出了一道题,问:“王莽和曹操这二位,谁抢天下更难一点啊?”
好家伙!所有的御史都蹦起来了:王莽与曹操这种众所周知的篡国大奸贼,你去问考生他们该怎么篡?这是要疯啊!其心可诛啊!
进而又牵扯到对苏轼政治主张与学术思想的攻击——苏轼实非一正统儒者,他的政治思想,更倾向于战国时的纵横家;他的学术思想,糅合了太多的佛、道,最终能达成一种纵横捭阖、圆融灵活的势态。然而,作为一家之言没有问题,如果当真被推行于天下,这绝对是一个成熟保守的儒教礼法国家不能容忍的。
君子先修身,才能齐家治天下。再从小节上,举个小例子:
嘉祐二年,苏轼参加礼部考试,文章深获主考官好评。文中用了一个典故,考官不知出处,皆自惭孤陋。放榜后,考官忍不住去问他,典出何处?答道:“想当然耳!”
这个回答,真是十二分的洒脱俏皮可爱。但是,设想一下,作为朝廷重臣,这种“想当然耳”作风,是不是也相当地让人怀疑,觉得靠不住?
苏轼是可爱的,他好奇心旺盛、有生活情趣、亲民、善良、乐天派、好讲故事、好开玩笑、富于人道主义精神……两宋的名臣良相,全绑在一块儿,都没他一个人可爱。
然而,这只限于他是一个普通臣子的时候。当他手握权柄,宰执天下,这一切,都不再是优点,而被视为致命的缺陷。
臣子们都很担心,已经在变法与反变法斗争中元气大伤的国家,再让苏轼这样活泼轻佻、狂放妄为,且具备民间号召力的人上台,他会不会脑洞大开,胡作非为,折腾得更不成样子?
“文章学问中外所服,德业器识有所不足”[77],当个文学词臣也罢,当个大宋全民偶像也好,总之不能让他再往上爬了——这才是朝堂上对苏轼的普遍看法。
再说李格非,是的,他喜爱苏轼的文章,但苏轼之文,天下无人不爱,这能证明什么?我们不如对比一下他们的学术思想和人生“三观”。
李格非以经义起家,而苏轼反对经义取士;苏轼心喜佛、道,又喜诸子百家,热衷战国纵横之术。而李格非做人做文,最讲究的是一个“诚”字,专注于圣人之道、先王之学。无视佛、道,对纵横家更绝无好感,他在《书战国策后》一文中贬斥道:“战国策所载,大抵皆纵横捭阖、谲诳相轻、倾夺之说也。其事浅陋不足道。”
李格非是爱家好男人,生活作风端正。苏东坡才子风流,好喝花酒,侍妾也多。苏东坡身故之后,居然有大太监梁师成跳出来,自认是他流落在外的儿子……
各方面的格格不入,加上李格非本人不攀附、不站队的立场,都决定了,政坛上他跟苏轼其实撇得挺清,离得挺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