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婚配的新进士们,都顺顺当当地,本着“近水楼台先得月”和“谁官大谁女儿最美”的原则,被各位高官显贵捞回家了。
李爸爸得风气之先
李清照的老家之所以还没定论,是因为她爸李格非的籍贯问题。《宋史》上只记李格非是济南人,具体济南哪儿,有说是历城,有说是章丘,两地抢来抢去。在宋代,历城和章丘都是县制,属济南府,现在则都成了济南市的一个市辖区,坐坐公交车就到了。这点距离,我看也不必计较了。
一个人,重要的是他在世间的言行,并不是他出生的那间屋子。
古人云:“立德、立功,立言”是一个人在时间中所能达到的“三不朽”[46]。一个人,但凡能有其中之一“立”,人们就会抢着与他攀老乡了。在群星闪耀的宋朝星空,李格非“德、功、言”并不突出,但他胜在生了李清照这个女儿,所以,他的不朽,我们不妨称之为“立女”——
李爸爸在天之灵莫要生气!虎女无犬父,李爸爸其实也是个很不平凡的人。
《宋史》上记载李格非自幼“俊警异甚”——不仅聪明,且明事理、识时势。
李氏家族世居山东,家境一般,地位不显贵,但很有读书人的声望。据李清照晚年回忆:“嫠家父祖生齐鲁,位下名高人比数。当时稷下纵谈时,犹记人挥汗成雨。”[47]
稷下,指齐国的稷下学宫。刘勰《文心雕龙·时序》云:“唯齐楚两国,颇有文学;齐开庄衢之第,楚广兰台之宫,孟轲宾馆,荀卿宰邑,故稷下扇其清风,兰陵郁其茂俗。”后人所谓“稷下风流”也,代表着齐地的文脉传承,显然,李清照是为自己家族的文化背景深感骄傲的。
但在李格非科举入仕前,李家也只是宋朝一个普通的读书人家。同时也是一个深具代表性的读书人家,是借由科举而崛起的寒门之一例。
当时面向大众的科举考试主要有两大项:一是进士科。这是宋人最重视的一科,主考诗赋、论、策,重点则放在诗赋上,对考生的文学素养要求很高。二是明经诸科。考的是帖经、墨义之类,主打儒学经典的各种默写,记性好就行了。论体面与含金量,却比不得进士科的才子们。所以广大学子,但凡有点野心,都会在诗赋上猛下功夫。
李格非却不一样,同学们写诗作赋,你唱我和,他却闷头研究“经义”。经义是啥?前面说过,即儒家经典的义理内涵。李格非天天捧着一本《礼记》,苦思冥想,一会儿喃喃自语,一会儿奋笔疾书,写满蝇头小字的纸堆积案头,埋住了年轻人单薄的身影……
终于,写下《礼记精义》数十万字。李格非把青春时光全花在这件事上,一是出于天**好,就跟我们讨厌的某学霸同学,把做枯燥的数学题当赏心乐事一样。另外,则应该是受到了“泰山学派”等新儒学风潮的影响。也就是说,这位看上去书呆子一样的年轻人,恰恰是一位得风气之先的时代弄潮儿。
话虽如此,当真把前途押在这个上面,还是很需要勇气的。
宋代的科举考试内容,有一个从诗赋、墨义,向策论与经义转变的过程。到仁宗朝的中后期,经义正式列入考试项目,朝廷开始有意识地鼓励考生在这方面下功夫,拿分数。但是,大家并不领情,因为根本没先例,没标准答案——圣人经典,您让学生大胆解读,谁知道解得合不合考官心意?不小心说错话了,会不会落个妖言邪说,当场拿下,流配千里?
开玩笑,市面上连模拟试卷都找不到的好吗?朝廷里还有很多人反对这个政策,一代文豪苏轼就曾是坚定的反“经义”派——那么,各位,不妨谨慎地想一想:谁知道新花样能玩多久?
大家都觉得,还是走老路保险。
时代车轮滚滚向前,变化说来就来。李格非参加科考的时候,已是大宋历史上最火热的变法时代。
宋神宗与王安石共同推动“熙宁新政”,在科举制度上的改革就是罢诗赋、帖经、墨义和明经诸科,进士科改试经义、论、策。
熙宁九年这一年的科举,得到了宋神宗的特别关注。皇帝亲自审阅每张试卷,然后御笔一挥,把李格非的名字,从第四甲的排名里,挪到了第一甲末——对于考生李格非,这是极幸运的一挪,是关乎其命运的最重大事件。
为啥这么说呢?要知道,宋代的科举,与前朝相比,它是个空前真实而且公平的人才选拔制度。
士农工商,绝大部分社会阶层都能参加,考中了就能做官,就能进入统治阶层。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样一来就举国狂热了,人人向学,都要去书中觅那“万钟粟、黄金屋、颜如玉”[48]。百万小鱼跳龙门,活鱼挤成鱼罐头,难度很大的。唯其难度大,才有含金量。故而,时人如此说道:“状元登第,虽将兵数十万,恢复幽蓟,逐强虏于穷漠,凯歌劳还,献捷太庙,其荣亦不可及也。”[49]
考个状元,比驱敌千里,辟土开疆还要光荣!
状元之下,又按照成绩,排出高低位次。这个位次,很有讲究。最多时,可以分成五个等级:一甲、二甲,称为“进士及第”,含金量最高,初授官职就比其他人高,升迁也通常会更快;第三甲,“进士出身”;第四甲、第五甲,“同进士出身”。这个“同进士出身”,打个比方,就像“金陵十二钗”的“副钗”,虽也成一册,到底只是香菱、晴雯之辈,人前尊一声“姑娘”,又岂能与正册中的“钗、黛”比肩?仕途就艰难了,基本上只能在底层公务员的位置上消磨一生。[50]
熙宁九年的政策,略有些特殊,凡中进士者,“分五等,第一、第二等赐及第;第三等进士出身,第四等同出身,第五等同学究出身”[51]。这第五等“同学究出身”,是变法派搞出来的新名堂,是专门留给从明经诸科转过来的考生的,据消息灵通人士分析,是为了怜惜他们十载寒窗死记硬背之辛苦……
李格非的排名从第四甲直升入第一甲,那是由铜变金,达到了质的飞跃,打了某些主考官的脸,彰显了皇帝的喜好与标准。宋神宗的标准是什么呢?他不要读死书的呆子,不要文采飞扬的才子,他要的是务实能干、锐意进取的青年俊杰。
一位贫穷且自律的青年官员
大宋规矩:什么样的青年俊杰,都要从下基层干起。
李格非的官场生涯是从搞基层教育开始的。他去做了郓州教授,即郓州官学的教师,这不是一般教师,是朝廷命官。该教师也非一般人能担任,必须品学兼优,还要再刷一轮资格考试。像李格非,就因为是一甲排名的进士,才拿到了这资格考试的名额。
“元丰召试学官六十人,而所取四人,皆知名之士,故学者厌服。”[52]这样严选出来的学官,是很能服众的,前途也是可期的,就是职称低了点儿,工资少了点儿。
此时李清照已经出生,携妻带女,工资不够花。太守就照顾他,说给你弄个兼职干干。李格非谢绝了。为什么呢?因为这个州学教授,学问还是次要,最要紧是品行,一言一行,堪为道德楷模。想那颜回身居陋巷,不废弦歌,我等读圣人之书,受君父之恩,当为一州学子做思想表率,现在为了点钱不务正业搞兼职——不合适吧?
不合适,但这事儿也相当普遍,上面也睁一眼闭一眼,因为有各种不得已的理由:穷,人手缺乏,等等。李格非不管人家怎样,他反正不干。几年下来,考核优异,调回京城,就职国立最高学府“太学”,先后担任太学录、太学正、太学博士。
太学正和太学录,是管学风纪律的,比如逃课作弊、不敬师长、喝酒斗殴之类。太学博士负责教学,兼管德育。[53]不要以为是清水衙门,这两个职位,还是很有油水可捞的。
两三千名太学生,分上中下三等。每年按照德行和成绩打分,然后定等级,定待遇。优等生有超额奖学金拿,毕业后可以直接分配工作,差一点的,也能免去省试过程,在科举道路上先行一步。这分数谁来打呢?就是太学正、太学录和太学博士。
既然有权力在手,又无严格可执行的约束方法,你不想滥用职权,也会有人捧着钱来求你用,所以呢……
宋神宗元丰元年,爆出了“大宋最高学府潜规则”的系列丑闻。皇帝大怒,查处了一批营私舞弊的学官,又查处了一批为“犬子”塞红包、跑关系的家长。李格非就是在此次整风之后进的太学。当然,不整风,这些捞油水的事,他也未必肯做的,这样一来,经济收入又受到影响了。
童年李清照的住房条件
李格非在太学工作时,月薪二十贯,加上其他补助项,总共收入大约四十贯。
据学者们研究,在宋代,一个人口不多,生活节俭的官员之家,每月的开销至少要二十贯。而如果要维持体面一点的生活,则每户需要一百贯。[54]
很显然,李格非带着一家人在京城生活时的经济状况,不富裕,甚至可说清贫。在样样都贵,房价尤其贵,寸土寸金[55]的开封城里,他买不起房子。
宋朝京城开封的房价,贵到什么程度呢?先说高档的,北宋初年,一座像样的豪宅,大约五千贯起步,顶级王侯宅第,五万贯而已。到北宋末年,同样的宅第,价格则涨了十倍以上,几十万贯只是起步价,加上装修,没一百万贯拿不下来。普通的民宅,在李格非驻京的时代,即使偏僻地段,陋巷窄屋,也要一百来贯才能买到。能住下一家老小,外加仆佣,客人来了有地方招待,能正经住个人家的房子,千贯足钱不能再少了。[56]
何况京城里人口众多,房子紧俏,有钱也未必买得到。
终有宋之朝,大部分在京的官员,都是没有私宅的“京漂族”,要么住衙门,要么租房子。在北宋前期,连宰相都租房子住,直到宋神宗年代,才给宰相们分了福利房。当然,中下层官员们没这等好事。所以著名的贤相韩琦,就谢绝了这个分房的福利,他说:
“自来政府臣僚,在京僦官私舍宇居止,比比皆是,兹乃常事。若臣独被恩赐,岂得自安?”[57]
大家都租房子住,我搞特殊待遇,这怎么好意思呀!
另一位三朝元老、一代文豪欧阳修,二十三岁中了进士,二十六岁,已当上了人人向往的京官,却只能租住在穷街陋巷,屋子四面灌风,出门污水横流。混到四十多岁,当上翰林学士了,才在安徽阜阳买了属于自己的房子。相当于从北上广,跑到三四线城市去买房,负担一下子轻多了。
还有老苏家,在老家四川有屋有田有铺,日子超安逸的。老爸苏洵忽起雄心,带着苏轼、苏辙两儿子进京闯**,一举成名父子都当了官,实为举世罕有光宗耀祖之美谈。谁料光鲜之下,是父子三人凑一块都买不起京城一套房子的残酷事实。老少三代人,拖儿带女,一会儿住驿馆,一会儿住公租房,一会儿又到朋友家蹭住。
老苏家最会攒钱的是苏辙。苏辙也是直到晚年,才在京城附近的许都买了房子,相当于在北京买不起房,跑到燕郊买。就这样,多年积蓄也一扫而空。
李格非一开始住的教职工宿舍。后来妻儿老小都来了,只能搬出去租房子。
这处房子是官租房,即北宋政府搞的廉租房。租金按当时的物价,大概在十五贯左右,那么,房租一项,就要占去月收入的近三分之一了。
这处房子,位置偏僻,地方狭小。春夏雨水一多,草木疯长,虫走蛇爬,到处结蛛网。李格非就在这种环境里,每天辛勤读书,狂热写作。还在屋头种了几棵竹子,对之反复吟咏。竹子很快被草木遮得看不见了,他还是坚持请朋友来家中“赏竹”,拨开野草与杂树,指给客人看这几棵心爱之竹,客人努力点头,表示欣赏。然后大家围炉烹茶,坐而论道。
这处房子,被李格非命名为“有竹堂”。
李清照在“有竹堂”中,度过了童年与少女时代。
从文学侍从到大宋提刑官
李格非在太学干了几年,调到秘书省。“秘书省”是元丰改制后的称呼,从前叫崇文院,其下分昭文馆、史馆、集贤院、秘阁,合称三馆秘阁,传统上就叫作“馆阁”。这是无限接近王朝政治中枢的所在,也是国家高级人才的储备库[58],里面放着当世最优秀的学者文人,称“文学侍从”,又称“天子近臣”,前途不可限量。
宋哲宗绍圣元年,李格非离京,出任广信军通判。
广信军,并不是一支军队,而是一个地方行政区。宋代最高地方行政区是路,下设府、州、军、监。其中的“军”,一般是军事重镇或战略要冲。广信军,在今河北省保定市辖区内,当时与辽国接壤。
宋真宗时期,河东转运使鲍中和上表,奏称:“河北、河东、陕西路供给边备,其知州、通判、幕职、州县官,望令审官院、吏部铨选年六十以下强干者充。”[59]朝廷立刻采纳了这个建议。
像这种地方派驻官员,必须是年富力强、精明能干之辈。再说“通判”,名义上,是地方上的副长官,辅佐知州管理一州之事。同时,它还担负监察知州等地方官吏的职能,可直接向中央负责。宋代的核心国策是“抑制地方,强化中央”。“通判”这个岗位的特色在于,不仅参与治理地方,还要负责牵制、分化地方官员的实权。所以宋朝人不仅在朝搞党争,地方官员也经常互掐,这是制度的必然。在通判这个位置,可以充分了解民情,熟知官僚体系的运作,学习政治斗争的手腕。
李格非在通判广信军的任期里,显露了其文学家之外的另一副面孔:
该地有一位正当红的道长,据说道行高深,能预测人的生死祸福,因此粉丝众多,走到哪,都有群众追随。
这一日,道长又坐着马车出行,黄冠鹤氅,从者如云,远望如谪仙人。被李格非迎面碰到,一声令下,左右军汉扑上去,老鹰扑小鸡一般,将老仙长捆翻。李格非当街历数其招摇撞骗的事实,治其欺世盗名之罪,最后扒下衣服,狠打了一顿屁股,把他驱逐出境了。
边地之上,特别忌讳僧道之徒招摇蛊惑,容易造成动乱。然而胡汉混杂,民风悍黠,佛道二教又有广泛的民间信仰基础,处理不当,也会激起民变。李格非这一出手稳准狠,迅速地除去了隐患。
一年后,李格非应召回京,职业进入了平稳上升期。秘书省校书郎、著作郎、礼部员外郎……直到再受党争牵连,入“元祐党籍”遭贬的时候,李格非已经干上了京东路提点刑狱的差遣。
京东路提点刑狱,又称“提刑官”。还记得电视剧《大宋提刑官》的主角:世界第一部系统法医学著作《洗冤录》的作者宋慈吗?和电视中的宋慈一样,李格非也是大宋提刑官。和电视中不一样的是,提刑官并非每天都忙着判案断狱,洗刷沉冤。除了掌管刑狱,这个职务还兼具治安、军事、财政、监察及部分行政职能——“提刑一司,虽专以刑狱为事,封桩、钱谷、盗贼、保甲、军器、河渠,事务寖繁,权势益重”[60],是个很有实权又事务繁杂的岗位。能胜任的,必须是法度严明、处事果决、具有丰富经验与洞察力的能臣。朝廷把李格非放在这儿,还是看好他的实干之才的。
李爸爸的文学人生:诚与横
虽富有实干之才,李格非的人生理想还是搞创作。他一生著作丰富,除了几十万字的《礼记精义》外,还有诗文四十五卷,不过大都没有留存下来。
他的诗文受到同时代人的赞赏,甚至有人把他夸成司马迁之后的文章第一人。[61]
李格非搞创作,态度特别认真。时人记载:
李格非善论文章,尝曰:“诸葛孔明《出师表》,刘伶《酒德颂》,陶渊明《归去来辞》,李令伯《陈情表》,皆沛然如肝肺中流出,殊不见斧凿痕。是数君子在后汉之末、西晋之间,初未尝欲以文章名世,而其词意超迈如此!吾是以知文章以气为主,气以诚为主。”[62]
就是说,立意要诚,感情要深。最好的文章,是那些本心并不想当文人写美文的人写出来的,因为写的时候,根本没想到是在写,只是一股沛然之气,自发地流露。
李格非推崇的这四篇绝代雄文,《出师表》是为人臣者之至忠,《陈情表》是为人子者之纯孝,忠孝是儒家道德之根本。而《酒德颂》与《归去来辞》一旷达,一隐逸,则又是中国文人滋养心灵的清泉,栖息精神的寒枝。忠孝双全,存达向逸,正是传统文人士大夫的理想人生。
世人皆夸李格非“善论文章”,他的这段话,确实抓住了文学创作的根本,还接触到了士大夫精神的核心。
“诚”之外,李格非又推崇一个“横”字。
孟子之言道,如项羽之用兵,直行曲施,逆见错出,皆当大败,而举世莫能当者,何其横也。左丘明之于辞令,亦甚横。自汉后千年,唯韩退之之于文,李太白之于诗,亦皆横者。近得眉山《筼筜谷记》《经藏记》,又今世横文章也。夫其横乃其自得而离俗绝畦径间者,故众人不得不疑。则人之行道文章,政恐人不疑耳。[63]
孟子论道,破绽百出,项羽用兵,倒行逆施,都不见什么章法,却无往不胜,这就是个“横”!还有《春秋左氏传》(即《左传》)的辞令,韩愈的古文,李太白的诗,苏东坡的某些文章,都是“千古横文”——
这是在技法之外,以“天赋、性情、气概”来论文学。李格非说的这些人,于文学都有着西楚霸王“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天生神力,有“千万人而吾往矣”的率真自我。
这样的人,不拘泥于规范,不受世俗影响,故能成就一个文学的崭新世界,非庸众所能猜度也。
这样的人,不世出、不可摹效。
自李格非出此“横”论之后,又有如辛弃疾之词、关汉卿之曲、徐文长之画、傅青主之书法,都有这种不可一世之气概。
李格非自己写诗作文章,是“陵轹直前,无难易可否,笔力不少滞”[64],奋笔而书,一往无前。他对文学的评判标准也是极高的,你看他评价左丘明与司马迁:
他说,司马迁的文章,如“丽倡黠妇”——聪明美貌,会打扮,会歌舞,会说笑逗乐,虽得众人欢心,却不如左丘明,一落笔,那才是绝代佳人,不事妆扮,独立高堂之上,最**邪胆大之徒,也不敢对她多看一眼。[65]
这可不是一般的高标准,连太史公都掉到“文学金线”下面去了!
李格非这几句话表明了他的文学态度,也表明了他的史学态度:治史当巨笔如椽,烛照幽微,使忠臣良士得伸怀抱,使奸臣逆子心怯胆寒。而这,正是《左传》能独步古今的根本。
左丘明注《左传》,言近旨远,辞浅义深,持纲常大义,鉴治乱兴衰。司马迁著《史记》,成史家之绝唱,咏无韵之离骚,一篇读罢头飞雪,更多地灌注了文学**。
《左传》是经义之史、王者之书,是帝王将相的政治教材;史记是文学之史,富于诗意和平民性,不辞为背德者、反叛者谱写传奇。
从文学角度看,《左传》用语极尽凝练生动,包涵无限未尽之意,勾得读者穷根究底、举一反三。《史记》铺陈烘托,起承转合,带来淋漓酣畅的阅读快感。若论耐读性,后者略逊于前者。
《左传》是千古文章之祖,叙事文学的高峰。中国第一部文学评论《文心雕龙》说:“辞宗丘明。”正是武学至尊,宝刀屠龙。《史记》和《汉书》亦非同凡响,然而,“迁、固通矣,而历诋后世”——少林武当又如何?未必没有破绽。
李格非最有名的一篇文章叫《书洛阳名园记后》,“文字不过二百字,而其中概括无限盛衰治乱之变,意有含蓄,事存鉴戒,读之令人感叹。”[66]
在这篇短文中,他对大宋的前途发出了警示:“呜呼!公卿大夫方进于朝,放乎一己之私以自为,而忘天下之治忽,欲退享此乐,得乎?唐之末路是已。”
诸公在朝堂上为私心私利打成一团,忘乎所以,眼看就要步唐亡的后尘了!后来,果然被他说中了……
“文章千古事”,鉴往知来,怀天下之忧,铁肩担道义,方是文人本分——这就是李格非最基本的文学态度。在他身上,少有浪漫的“文学青年”气质,更多的,是对理想的端敬态度和践行理想的强横之力。
“白富美”李妈妈,两位!
再来说说李妈妈。
李清照有两位母亲,一位是生身之母,一位是接管她青少年教育的继母。
二位母亲,都不是寻常人家女子。
生身之母是相府千金,“三旨相公”王珪之女。说到王家,那是北宋数一数二的科举豪门,清贵府第。
自北宋立国,王家便世代出进士,人家进士几代出一个,他家一窝窝地出,传到当宰相的王珪,已是历经四代,十榜登科。王珪的儿子、侄子都以科举入仕,还出了状元。王家招的女婿,统统都是进士。到王珪的孙婿一代,又连出了两个宰相,其中之一就是秦桧。
秦桧夫人王氏,和李清照正是姑表姐妹,秦桧就是李清照的表妹婿。
王家在宋代被称为罕有的“华宗盛族”[67],举世称羡。羡在哪儿呢?
唐、五代以来掌握着国家政治与经济命脉的传统世家大族,在宋代已然没落。至于“勋贵”与“外戚”这两个利益集团,又都是国策重点打压对象。站到时代舞台中央的,是新兴的科举世家:以科举起家,又以强大的文化与教育实力,培养出新的人才,继续科举入仕,一代代维持着家族的荣耀与地位。
任你家世显赫,聪明绝顶,不参加科举,就难有前途。李格非一个寒门子弟,能当上“华宗盛族”的女婿,凭的是他一甲进士的身份。天子重英豪,唯有读书高。但凡有条件,谁家有女不想嫁个新科进士?在宋代京城,便有了一独特风俗:每到进士放榜之日,便是贵家豪门榜下捉婿之时。
心急如焚的父母们,带着家丁健仆,备下宝马香车,一大早埋伏在皇榜附近,只等榜发出来,就冲上去抢人。有一位年轻英俊的新进士就这样给抢去了。一路无话。到了地方,家主上前笑眯眯道:“某有小女,相貌颇不丑,嫁于郎君如何?”新进士深施一礼道:“荣幸之至,岂敢不从。只是让在下回家与拙荆商量一下。”围观群众哄笑而散。年轻进士被抢光了,连七十多岁的老进士,都有媒人上门打听:“可曾婚配否?”老进士泪流满面:“你说呢?你说呢!”
狗血事件还是少数。普遍情况是,未曾婚配的新进士们,都顺顺当当地,本着“近水楼台先得月”(门生天然是恩师的女婿)和“谁官大谁女儿最美”(人尖子留给宰相家)的原则,被各位高官显贵捞回家了。
官僚之家,需要不断吸纳新血,保证家族的世代稳固。科举新秀,需要丈人家的助力,为仕途做铺垫。自幼受到良好教育的宦门小娘子,就是最完美的贤内助。所以,宋代进士晚婚现象很普遍:结婚太早,娶不到门第好的,影响前程。学陈世美休妻吧,又成了士行有亏,这辈子都是个污点。
正所谓“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以联姻织就的关系网密布大宋官场,多少看上去你死我活的政治对头,彼此间却有裙带相连。
这个情况,让皇帝不开心:咦,你们这些为人臣子的,拉帮结派,沆瀣一气,是想架空朕这个孤家寡人么?
赵氏王朝美其名曰“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实际上,权力关系中凡有依从,则必有受制,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比寄希望于世家、藩镇、外戚、宦官,确实安全很多,但也一直存在着皇权与官僚政治集团的角力。
“君臣相得”这种事,别天真了。
世家、武将、外戚、宦官一律不可用,皇帝只好自我修炼成戏精,一门心思玩权力制衡。从制度上对政治机构、职能部门各种强行分权,以求“上下相维”“内外相制”,还时不时亲自出马,挑拨大臣之间的关系,打压这个,抬举那个,以防止出现“权臣”,防止某政治派系独大——这个呢,便叫“异论相搅”,都是赵氏王朝对付文官集团的祖传法宝。
“不杀士大夫”的太祖遗训反面,是“富贵不过三代”的阴影,始终笼罩在每个“簪缨之家”的头上。这种情况下,“华宗盛族”的王家,就很不寻常了。
李清照的外祖父王珪,少有奇志,文采瑰丽。举进士甲科后,一路磨勘,工作能力颇受领导同事好评。然而,自打登上相位,他就变了一个人。变成了一个尸位素餐的官僚,一个八面玲珑的琉璃蛋子。
《宋史》本传评曰:“然自执政至宰相,凡十六年,无所建明,率道谀将顺。当时目为‘三旨相公’,以其上殿进呈,云‘取圣旨’;上可否讫,云‘领圣旨’;退谕禀事者,云‘已得圣旨’也。”
就这样混过了许多年。这些年,北宋政坛大乱斗,朝为股肱之臣,暮贬岭南吹吹风。同样一个宰相位置,多少人前脚踏上,后脚扑街,唯他屹立不倒。六十四岁病卒于相位,天子为其辍朝五日。
王珪为相,正值宋神宗在位。神宗皇帝是雄心勃勃的英主,和前任们不同,面对文官体系,他的态度和手段都是比较强硬的。尤其自他的变法搭档王安石下野之后,神宗皇帝更隐有乾纲独断之势。
而王珪能够在相位上屹立不倒,和他的识时务、明哲保身是很有关系的。在精英如云的北宋朝堂,他是个平庸无能之辈吗?不知道。但很显然,他是个聪明人。聪明,却心甘情愿做一个庸人。
李格非娶了王珪的长女,做了宰相女婿,对仕途显然大大有利。然而,王家女儿在李清照幼年时病逝。大约在李清照八岁的时候,李格非续娶了一位夫人。[68]
这位后妈,也姓王,是北宋名臣王拱辰的女儿。史称其“善属文”[69],乃才女一名。
“嫡女斗后母”的脑补且慢来!像李家这样的家庭,人口简单,女儿迟早要出嫁,谈不上多少利益冲突,宅斗的戏码很难上演的啦!而童年李清照的文化教育,应该也少不了这位后母的辛劳。
后外祖父王拱辰,十九岁中状元,历事四朝,官运亨通,一度接近宰相之位。其人在政坛的主要特色是保守,北宋两次变法——“庆历新政”与“熙宁变法”,他都是反对派,奋力阻挠。然后呢,他和政敌欧阳修是连襟,都娶了宰相薛奎的女儿。这么一算,李清照和欧阳修之间,也能扯上一点儿远亲……
显然,李清照能够成为绝代才女,有其家学渊源。是这样的出身,这样的家庭环境,从物质与精神上都为她才华的发展创造了条件,预留了空间。
然而,这些并非必要条件,甚至也不是充分条件。
李清照的家世虽然优越,放眼同时代,也并不算稀罕。京城中这等出身的小娘子,比比皆是。能够在文豪井喷、才女如云的时代脱颖而出,于时代背景、家庭出身之外,最关键的是个人的天赋。
文学的天赋,似天女散下的花朵,飘落八方,有的不幸坠入盐碱而枯萎,有的只得一点生存空间,挣扎开放,瞬间光华,令世人艳之悼之。还有的便恰好水土得宜,加以强大的意志、不懈的努力,谁还能挡得住她笑傲群芳?
“说人话!”
“人家家世比你好,比你更努力。还是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