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她的老家:道统传人VS诗疯子(1 / 1)

齐鲁世代通婚,齐国的王女很多都嫁入了鲁国,齐女奔放的作风,使得鲁国国君的帽子上经常长出青草。

古人先放了一波地图炮

李清照是大宋京东路济南府章丘县人(一说为济南府历城县人)。

济南古属齐国,秦设郡县制,隶属于济北郡,称“历下邑”。汉时设济南郡,隋时改济南郡为齐州。经唐、五代,逐渐成为东部的文化中心。到宋徽宗政和六年,改名为济南府,属京东路。[31]

京东路在宋代,大概包括今天山东省的大部分(与河北省接壤沿线小部分地区除外),以及河南商丘、江苏的徐州、淮阴、宿迁一带。

钱穆先生在《中国文化史导论》中说:“各地文化精神之不同,穷其根源,最先还是由于自然环境有分别,而影响其生活方式。再由生活方式影响到文化精神。”也就是俗话说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又促生一方的文化风俗,形成了居民在个性与思想上的某些共性——从地域文化角度,人们所谓放“地图炮”者,也是其来有自了。

京东路内有泰山之高,泰山是五岳之首,为帝王封禅祭天之地,外临渤海之广,渤海水产丰富,海风清新。黄河、济水两大水道横亘,另有绵延丘陵、纵横河流——地理面貌上颇显豪壮之美。先秦时代,这里最主要的两个诸侯国是齐国与鲁国。

杜甫登泰山,作《望岳》诗云:“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隔昏晓。”青翠的山峦,绵延在齐鲁大地上。山之阳为鲁,山之阴为齐。鲁国在泰山之南,齐国在泰山之北。

齐国背山临海,多河流水道,物产丰饶,矿物、盐场、牧草、林木,样样齐全。鲁国多丘陵、湖泊、河谷,土地肥沃,宜于农桑。齐是海洋型国家,鲁是内陆型国家。不同的生产方式,孕育了不同的国民性格。现在习惯上称山东为“齐鲁大地”,把它当成一个地域文明的整体,但在从前,齐是齐,鲁是鲁,风俗很不一样的。

对此,《汉书·地理志》中早就放过一大波“地图炮”了。

齐之地——“初,太公治齐,修道术,尊贤智,赏有功,故至今其土多好经术,矜功名,舒缓阔达而足智。其失夸奢朋党,言与行缪,虚诈不情,急之则离散,缓之则放纵。”

鲁之地——“其民有圣人之教化”,“其民好学,尚礼义,重廉耻”,但是如今“地狭民众,颇有桑麻之业,亡林泽之饶。俗俭啬爱财,趋商贾,好訾毁,多巧伪,丧祭之礼文备实寡,然其好学犹愈于它俗。”

齐地的人聪明,追名逐利,勇于冒险,眼光开放,但喜欢骗人、说大话,呼朋结党,经常大伙儿一起干违法的勾当。

鲁国的人,受过孔圣人的教化,好学上进,有教养,重礼仪,不过现在也不行了,除了好学没什么优点了。缺点倒有一堆,什么抠门算计啊,逢迎商贾、谄媚富人啊,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满嘴仁义道德,背后损人利己。办丧事、祭祖就数他们最讲究,其实都是驴粪蛋子表面光。

这里有一个故事:当年殷商失道,武王伐纣,建立了西周,马放南山,论功行赏,分封天下。钓鱼的姜太公被封到了齐国。武王的弟弟周公旦被封到了鲁国。

姜太公就问周公旦:“您将怎样治理鲁国?”

周公旦答道:“尊尊而亲亲。”又问姜尚,“您将怎样治理齐国?”

姜太公道:“尊贤而尚功。”

“尊尊而亲亲”,就是说要以伦理治国,重视三纲五常,礼乐教化之功。一句话,“以德服人”。“尊贤而尚功”呢,是要尊重人才,任人唯贤,拿业绩说话,发展才是硬道理。[32]

从一开始,齐、鲁两国在建国方略上就不一样,后面的发展也就背道而驰了。

齐国重视人才,各国的游士、闲人、政治避难户,都往齐国跑。齐桓公的时候,在都城临淄建立了中国第一所官办高等学院:“稷下学宫”,诸子百家齐聚,兴学术争鸣之风。齐桓公不计前嫌地重用了管仲——当齐桓公还是叫“公子小白”的时候,管仲是跟小白的兄弟公子纠做事的,心狠手辣,齐桓公差点被他搞死。管仲雷厉风行几套政策下来,把齐国发展得更富强了,成了春秋霸主。

齐国工商渔农全面发展,纺织业也发达,人民生活条件好了,物质带动精神,服饰文化走在诸国时尚的最前沿,男女老少都特爱美,会打扮。身为相国的邹忌,一大早起来,就对镜**自顾,问妻与妾:“我与城北徐公孰美?”事实证明并没有人家美。其余吃喝玩乐更是不在话下。苏秦当年来到临淄,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情形:

“临淄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击筑弹琴、斗鸡走犬、六博蹹鞠者……”[33]

玩各种乐器的,斗鸡驯狗的,卷起袖子聚众赌钱的……街上人多得嘘气成云,挥汗成雨,男女老少趾高气扬,真是富甲天下呀。

俗话说穷文富武,齐国人还很是好勇斗狠,老宰相管仲说,这不是我们国民素质问题,这是风水的问题——“夫齐之水道躁而复,故其民贪粗而好勇”[34],因为河流多河水急,所以人民的脾气就不温柔。

全民高傲好斗的精神,发展到极致,便出现了“田横五百士”这样的惨烈故事。

秦朝末年,天下大乱,群雄逐鹿,江山落到闲汉刘邦手里,多少公侯将相凋零,其中就有在齐地称王的前齐国王族田横。田横带领五百名部下困守海岛,最后实在扛不住了,田横说,放我的部下回家,我就投降。田横出岛投降,走到半路,深感耻辱,自刎而死。消息传到岛上,五百部下亦全部跳海自杀。

很久以前的那一天,姜太公与周公旦聊天,周公旦表达了“尊尊而亲亲”的治国主张后,姜太公回复了他一句:“贵国国力将来一定会衰落的。”不愧是《封神榜》上智商排名第一的神仙,就让姜太公说准了。鲁国一开始是周王室的嫡系大国,封地广,政策优待,威风过、阔过,但慢慢地,就在春秋争霸赛上出局了。国力每况愈下,疆域也被人占去不少,变成了一个积弱积贫的国家。

鲁国经济以农耕为主,人口越来越多,土地越来越少,长期复耕,土壤肥力也越来越小,又排斥工商业,没有其他收入来源,百姓日子过得穷困。

鲁国大夫公父文伯,某日回家见老母亲一把年纪,还在亲自纺绩,就很不舒坦,说像他们这样的贵族之家,主母居然还要自己干活,讲出去人家还以为他不孝顺。他妈妈就给他讲了一番道理:

“昔圣王之处民也,择瘠土而处之,劳其民而用之,故长王天下。夫民劳则思,思则善心生;逸则**,**则忘善;忘善则恶心生。沃土之民不材,**也。瘠土之民,莫不向义,劳也。”[35]

儿子啊,我跟你说,从前贤明的君主,选择贫瘠之地让百姓定居下来,让百姓们辛勤工作,才保证了国家的长治久安。老百姓要劳作才会思考,要思考才能保持向善的心;贪图安逸的人,最后都会奔着道德败坏的路走。居住在沃土上的百姓难成材,就是因为贪图享乐啊。居住在贫瘠土地上的百姓,没有不讲道义的,这是因为他们勤劳啊。

鲁国的人都认为这位妈妈说得好!鲁国人以德行和坚守“先王之道”而自豪,在“礼崩乐坏”的春秋时代,只有鲁国最完整地保留了周礼——像他们这样重视王室道统和宗法关系的诸侯国,举世是找不出第二个来了。

鲁国人宗法观念强,等级森严,外国的“盲流”与野心家们没啥机会,所以都不愿意来。只有土生土长的孔子,怀着拳拳之心,在鲁国推行他的政治理想。但因为是平民出身,又触犯了王族利益,很快就被驱逐,从此周游列国,到处碰壁,累累如丧家之犬。直到汉武帝时,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确立了儒家思想的正统地位,老人家才时来运转,逐步登上圣坛不提……

孔老夫子生前虽未得志,但他的学术思想,由于文化气候的适宜和弟子们的传承,一直在深刻影响着鲁地。

把镜头再转向秦汉之交的那个逐鹿战场:

项王已死,楚地皆降汉,独鲁不下。汉乃引天下兵欲屠之,为其守礼义,为主死节,乃持项王头视鲁,鲁父兄乃降。始,楚怀王初封项籍为鲁公,及其死,鲁最后下,故以鲁公礼葬项王穀城。汉王为发哀,泣之而去。[36]

项羽自刎乌江,连他老家楚地的人都投降了刘邦,只有鲁人不降,这是个什么道理?

原来,当年军师范增曾给项羽出一主意:“秦灭六国,楚怀王被骗到秦国,惨死在那里,楚人因此很怀念他,而深恨秦国,喊口号说‘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现在项家作为世代楚臣而起事,不如就立楚国王室后代为王,好收拢民心。”于是找到了正在农村放羊的前楚国王孙,立为新的楚怀王,号令天下。这“楚怀王二号”即位后,封项羽为“鲁公”,把鲁地给了他。

为什么封鲁地给项羽呢?有一种说法,说项羽先辈是鲁国人,就像刘邦是沛地人,所以称沛公。刘邦对这个“沛公”欣然接受,项羽可不一样,他是自号“西楚霸王”,是志在对秦始皇取而代之的男人,“鲁公”的封号,不过是霸业之初的权宜,不稀罕的。

“楚怀王二号”只是一个傀儡,后来意图反抗,被项羽杀掉了。鲁地的人居然要为项羽死节,自作多情吧?被他的王霸之气吓糊涂了吗?

当然不是。大概有三个原因:第一个,老乡的香火之情(如果项羽当真祖籍鲁地的话);第二个,项羽是贵族出身,刘邦祖宗八代都是平民,对于重视等级尊卑的鲁人,如果必须要认个主,当然是项羽更有资格;第三个,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呢,项羽是“鲁公”,名义上是鲁地的君主。君臣名分在焉,维护纲常事大,这是鲁人深入骨髓的信仰。

所以刘邦一听说鲁地乃礼仪之邦,也就不打了,拿着项羽首级在城下晃了一圈,大家一看,主君没了,也只好散了。

《史记·儒林列传》中记载:“高皇帝举兵,诛项籍,围鲁,鲁中诸儒尚讲诵习礼乐,弦歌之音不绝。”

外面马嘶人叫,喊着再不投降就要屠城了,城里头上课的上课,读书的读书,弹琴的弹琴……鲁儒的气质中,就拥有这么一种柔软的倔强、凛然的安详。正是道义在我心,武力何惧哉?你有钢刀,我有头颅。

所以拿暴力对付他们不好使的,你得跟他们讲道义,讲礼法。你还得跟他们论名分,名正言顺了,事情才好办。

鲁国出学者、思想家、文学家。孔子、孟子、墨子、左丘明,要么是鲁国人,要么就是鲁国人的后代。齐国则出政治家、军事家、谋略家:管子、晏子、孙膑、孙武,一个个袖转乾坤,偷天换日,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连民间丑女钟离春,都是治国安邦的奇才。

齐重霸业,以谋略与武功征伐四方;鲁重王道,以礼法与文治抚御万民。鲁人好文,虚蹈、坚忍、保守,重视气节;齐人尚武,务实、开放、勇猛,多有智谋。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山与水正是他们各自气质的写照。

齐女多才,鲁妇知礼

论起女性地位,齐国的女性要稍微高一些。

姜太公立国之时,因地制宜,从俗就简,并不逼迫原住民移风易俗,这就使母系社会的一些风俗残留下来了。比如齐国一直有个“长女不嫁”的风俗,就可能是从东夷族流传下来的。具体就是最大的女儿不出嫁,留在家里,主持祭祀。当然恋爱还是要谈的,孩子也是要生的,跟谁生就不好说了。这在日渐强大且稳固的父权社会,是非常稀罕的现象。

另一方面,姜太公为了财政开源,大力鼓励本国女性钻研纺织技术,齐国女工的心灵手巧天下无双,齐国女儿的挣钱能力很强,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就提高了齐国女性的家庭地位,给她们带来了相对更高的人身自主权。

婚恋观也就跟着有点画风不对了——

一家有女百家求,齐地有一女孩到了适婚年龄,左邻右舍都来求娶。东家少年,丑,家境富裕。西家少年,好看,穷。父母不能决,便征询女儿意见,说要是不方便明讲,你就露出胳膊表示吧。女儿一下子把两胳膊全露出来了。“囡囡你啥意思呀?”“哦,我想白天在东家吃好喝好,晚上再到西家跟美少年睡觉!”

东食西宿[37],真不愧是心性豪爽(想得倒美)的齐国女性啊!

如《诗经·齐风·东方之日》所唱:

“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东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闼兮。在我闼兮,履我发兮。”

齐国的女子美如日月之光,爱得坦**大胆。

齐鲁世代通婚,齐国的王女很多都嫁入了鲁国,齐女奔放的作风,使得鲁国国君的帽子上经常长出青草。

齐僖公的女儿文姜,与哥哥齐襄公长年私通,谋杀了亲夫鲁桓公,让自己的儿子接任鲁国国君,并讨了侄女哀姜做儿媳。这位美艳不让姑母的儿媳妇,对包办婚姻不满,便又跟两位小叔子私通起来,其中之一就是“庆父不死,鲁难未已”的庆父,大家一起骄奢**逸,搅得鲁国大乱……

齐国的另一个长年联姻国是卫国,现在山东聊城、菏泽一带就属卫国领土。文姜的姐姐宣姜本来许配给了卫国公子,因为太美,被公爹卫宣公半路截胡,一眨眼儿媳变后妈。卫宣公为了绝后患,下毒手把亲儿子杀了。卫宣公死后,守了寡的宣姜青春正好,她爸齐僖公看着心疼,便逼着卫宣公的另一个儿子娶了她,也就是说,让继子娶了后妈——老爸死后,由儿子继承老爸的妻妾,这种做法在春秋时代叫作“烝”,是群婚制的残留,还挺常见的,大家也不以为怪。

宣姜和继子结婚,终于过上了和谐的夫妻生活。她生的儿子,一个两个都做了卫国国君;女儿则都嫁出去做了国君夫人。嫁到许国的那位,世称许穆夫人,是一位智勇双全的女士,当祖国遭到北狄入侵的时候,她毅然抛下老公,率领随嫁的姐妹赶回去,保家卫国,使卫国免遭灭亡。

许穆夫人还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被史学家广泛认可的女诗人。《诗经》中归入她名下的诗篇有三首。

文姜和宣姜姐妹花的姑姑庄姜,是个美人中的美人。《诗经》中,百姓们这样赞颂她的美貌:“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38]

庄姜嫁给了卫庄公。和其他齐国之女不同,她美且端庄,并无风流韵事。但因为婚后无子,饱受老公的冷暴力。后代有一些学者认为,她才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诗人。朱熹更是力推她,说《诗经》中有五篇都是庄姜创作的。因无史学上的有力证据,这些说法目前是存疑的。

总之齐女美丽、多才、多智,也多野心与欲望。当年晋国内乱,公子重耳逃到齐国避难。齐桓公把一位宗女齐姜嫁给了他。重耳这时五十多岁了,早已厌倦政治与逃亡,得了这小娇妻,只想温柔乡里终老。不料小娇妻特别有远见,居然联合了重耳的老部下,把老公灌醉了,塞在马车里运回晋国,叫他再去争那王位。可怜重耳一觉睡醒,发现自己又置身荒凉的大道上,头顶是青天,脚底是黄泥,一扭头,又看到了几位熟悉的老部下的脸,气得差点心梗,提刀追砍了他们几十里。

最终升级为一代英主晋文公的重耳,感念齐姜的深明大义(“坑”老公不商量),把她接到晋国做了国君夫人。只是一个不起眼宗女的齐姜,就这样通过自我奋斗,获得了国君嫡亲女儿的婚姻待遇。

齐国女人的美貌与智谋(狡诈),连孔子都怕。

孔子被逼得弃官从鲁国出走,导火索就是齐国人一口气送了八十名美女到鲁国宫廷。孔子就唱了一首歌:“彼妇之口,可以出走;彼妇之谒,可以死败。盖优哉游哉,维以卒岁!”[39]

“那些女人进谗言,把忠臣都赶走啦;那些女人说坏话,国家眼看不行啦!得啦,我不如找个地方终老!”于是带着弟子们跑路了。

鲁国女人则安静,贞顺,守礼,富于气节。

还是那位鲁国大夫公父文伯的妈妈,史书记载,她叫敬姜,本是莒国人,嫁到鲁国。

敬姜的丈夫死了,她早上哭;敬姜的儿子死了,她昼夜都哭。孔子说这真可谓“知礼”啊!为什么呢?因为死了丈夫,如果晚上哭,会有寂寞空床难独守的嫌疑;而儿子死了则不必避嫌。

她跟自己的侄孙说话,都隔着内室的大门,出了内室,就不跟侄孙说一句话了。这又是啥意思呢?原来是因为“男主外,女主内”。女人出了内门,再跟男人说话,那就是掺和外事,于礼不合。女人也不能跟丈夫、儿子之外的男人同处一室,以免瓜田李下,有损贞节。

为了贞节,连亲侄孙儿都避嫌,过分了吧?不过呢,考虑到当时的风气,男女关系之混乱——

比如宋襄公的夫人,是周天子的姐姐,出身可谓正统又高贵。六十多岁时,她爱上了自己的庶孙公子鲍。公子鲍“美而艳”,是少有的美男子,更是罕见的君子,其人礼贤下士,乐善好施,深受国民的爱戴。对来自祖母的这份爱(非血缘上的亲祖母,但论辈分是不含糊的),公子鲍当然是拒绝了。然而,宋襄夫人微微一笑,就出钱出力,支持起公子鲍的慈善事业来。

这事直接的受益者是宋国的民众,民众得了她的恩惠,感激不尽,怎么报答好呢?便纷纷去游说公子鲍,百般撮合,各种助攻,终于叫夫人拥得美男归……

辈分都挡不住的爱欲之火,这种风气之下,敬姜“矫枉过正”的“守礼”,独具标杆意义。所以孔子非常欣赏她,只可惜这样的女性太少了,太不主流了,孔子感觉心好累。

鲁宣公的女儿宋伯姬,是历史上第一位公认的贞节烈妇。她被嫁给了宋共公。按照《周礼》,除周天子之外,娶妻当亲迎,就是丈夫要亲自到妻子的娘家把妻子接过来。宋共公并没有亲迎,她就坚决不跟他同床。好不容易才被她爹妈劝服了,共公又不幸早死,她守寡多年,心如古井。忽然一天夜里,宫殿失火了。侍女们喊:“夫人快跑!”伯姬岿然不动,道:“我们妇人家,傅母不在身边,是不能够在夜间出门的。”傅母来了,伯姬还是不走,说:“保母还没来。”最后,她就烧死在屋子里了。

傅母与保母,都是自小陪伴在贵族子女身边,负责养育与礼仪教养的老妇人,贵族女性出门,按礼必须有她们陪伴。《春秋·穀梁传》对此事大加赞美道:“妇人以贞为行者也,伯姬之妇道尽矣。”

在鲁国,这种“死心眼儿”也不止伯姬一个特例,也不是女性专利。《庄子·盗跖》里写了一个故事,说鲁国有个叫尾生的男子,与姑娘约了在桥下相会,姑娘没来,洪水先来了,大家叫他上来,他坚决不干,就抱着桥柱子淹死了。鲁人把他当成“守信”的典型来纪念——说真的,姑娘们若碰到这样的男青年,感动是可以的,嫁不嫁还要慎重考虑。

鲁国的女性宜室宜家,贫穷、疾病、衰老、死亡都难以改变她们对家庭的忠贞。鲁国的公主出嫁到国外,也很少惹是生非,但因为拘泥于礼教,性格柔顺,加上国力不行,娘家撑不上腰,在礼崩乐坏的“虎狼之世”,又往往更容易成为政治斗争中的牺牲品。

齐国出才女美女,艳妻女杰;鲁国出贞女烈女,贤妻良母。齐国女人肆意自我;鲁国女人更愿意以自我奉献为人生价值。身为女儿、妻子、母亲,她们以不同的方式参与了社会发展,影响着文明的进程。

东州逸党与泰山学派

秦皇扫六合,中国进入大一统时代。列国纷争,都成了历史烟云。齐鲁之地,经过了一轮又一轮的文化裂变与融合,山水激撞,一代又一代出了许多人才。

汉魏时期,出学者,出文学家,出高官,出谋略家。

还是《汉书·地理志》上说的:“汉兴以来,鲁东海多至卿相。东平、须昌、寿良,皆在济东,属鲁。”汉代儒学崛起,儒家经学人才往往能得重用,经学与仕宦从此结合起来,开启了“学而优则仕”的传统。西汉的丞相,按籍贯或出生地计算,大约有三分之二的人属山东。

硬币的另一面,是东方朔、左思、祢衡、诸葛亮,是“建安七子”中的四子——王粲、徐干、刘桢、孔融。和鲁地的学人达官不一样,这些文人与谋士们,发扬的是放诞多智的齐风。

到了隋唐,出“响马”,响马翻身就是开国元勋,草莽招了安就是国之栋梁。瓦岗寨中一炉香,凌烟阁上功臣图:程咬金、徐敬业、罗士信、单雄信、秦叔宝……我们儿时津津乐道的隋唐英雄,很多都是山东人。

经过五代乱世,到了宋代,不仅照例出文人、学者,也出好汉:“闲言碎语不要讲,表一表好汉武二郎”,附带着还有西门庆、潘金莲两位大名人——武松刚直尚武,西门庆官商结合,潘金莲风流绝色,地域文化在他们身上打下了不同的烙印。武松上了梁山,好汉聚义,便要受招安,走曲线救国的道路……小说家言都有现实基础,这片土地上的人,无论贵贱,心中都有着强烈的家国执念与参政热情。

时间到了北宋,李清照生活的时代。

李清照是京东路齐州人。

齐州古属齐国,齐州是京东路一带的文化中心。齐州就是济南,李清照的家乡。

“齐故为文学之国,然亦以朋比夸诈见于习俗。今其地富饶而介于河岱之间,故又多狱讼,而豪猾群党亦往往喜相攻剽贼杀,于时号难治。”

以上是文学家曾巩在齐州当地方官时的感受[40],他说:齐州自古是文学之国,然而热爱文学并不意味着就是谦谦君子,这里的人,文好讼,鼓唇摇舌打官司;武好斗,聚众斗殴,打家劫舍,真的很难管理啊!

以齐州人范讽为首,出了个叫“东州逸党”的诗派。东州逸党的诗歌特色有三点:曰豪,曰狂,曰逸。这帮人日常的作风是:聚众狂饮,喝醉了就写诗,说胡话,抨击时政,指点江山,视礼法为无物。[41]

东州逸党的党众还有石延年、刘潜、贾同、李冠、李芝、杜默、张方平等人。在朝和在野的,互相呼应,一人文坛掐架,众人纷起助拳,凶猛得很,所以这个诗疯子小集团,慢慢地,就很让正统文坛讨厌了。

颜回的四十六代孙颜太初写了一首《东州逸党》的诗,把他们臭骂了一顿,说这帮人放浪形骸,不知尊卑,无视纲常,呼朋结党,严重影响了社会风气,不能再放任了,必须统统抓起来,最好砍一两个脑壳,才能保证大宋长治久安。

“东州逸党”就是颜太初给该团伙起的名字,本意是批判的,结果竟成了这个诗歌流派在文学史上的正式名称。

该诗歌流派中,有一位叫杜默的,擅写古风歌行。学者石介是他的老师,老师欣赏学生,说:“放眼我大宋文坛,石延年是诗豪,欧阳修是文豪,杜默是歌豪,是为三豪也!”杜默就把自己的诗集命名为《诗豪集》。欧阳修也很谦虚地表示,能够与杜默相提并论,真是光荣。结果有一天,苏轼就来拆台了,说:“默之歌少见于世,初不知之。后闻其篇,云:‘学海波中老龙,圣人门前大虫。’……吾观杜默豪气,正是京东学究,饮私酒,食瘴死牛肉,醉饱后所发者也。”[42]

“我听闻杜默的盛名,找来作品一看,都是什么‘学海波中老龙,圣人门前大虫’……呵呵,依我看,他的豪气,就是京东路上的老学究,喝多了私酿酒,饱餐了疯牛肉之后的一通嚎叫吧!”不愧宋代“毒舌”第一人,苏大胡子这话太刻薄。不过,论起东州逸党的文学成就,也确实不算高。豪、狂、逸之余,或失之于粗率。成员们因为纵酒任性,蔑视礼法,仕途上也往往不如意,比如杜默就终生潦倒,直到晚年才弄到了一个小小官职。

杜默同时还是“泰山学派”的成员。

“泰山学派”是个很正经很严肃很高端的儒学团体。杜默的老师石介,就是“泰山学派”的创始人之一。

石介是兖州奉符(今山东泰安市)人。仁宗天圣八年进士,为人极是刚直,针砭时弊,无所讳忌,包括好脾气的仁宗皇帝在内,大家都不喜欢他那张嘴。所以仕途坎坷,死后还被政敌诬陷,说他是诈死,其实是要里通外国谋反。幸亏亲友弟子数百人联名以项上人头作保,才没被朝廷把棺材挖出来验尸。

与世多违的石介,却是儒家道统的最坚定捍卫者。他声称:尧、舜、禹、文、武、周、孔之道,是人世间唯一的正道。

泰山学派的另一位创始人是孙复。孙复是晋州平阳(今山西临汾)人,四次科举不第,隐居泰山讲学,天下学人士子翕然师之,世称“泰山先生”,学派由此得名。

程颐《回礼部取问状》记:“孙殿丞复说《春秋》,初讲旬日间,来者莫知其数。堂上不容,然后谢之,立听户外者甚众。当时《春秋》之学为之一盛,至今数十年传为美事。”[43]

孙复师从一代名臣范仲淹。他的儒学研究,不再走汉唐学者章句训诂的老路,而是将关注点放到了内容本身,阐发经书中的义理内涵,以经世致用。他这种解读经典的方式,别开生面,带动了大宋学术界的新潮,特别吸引年轻人。

将“经世致用”的重要性,提升到博学与文采之上,这也正是北宋科举取士的变革方向。所以孙复等人的学术思想,根本上是和王朝的政治气候相洽的。

“虽未能深于圣经,然观其推言治道,凛凛然可畏,终得圣人意思。”[44]道学家朱熹曾这样评价孙复的学术。以孙复、石介为代表的泰山学派,当仁不让,自信传承着的正是古代“圣人”们的思想——“吾学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孟轲、荀卿、扬雄、王通、韩愈”[45],是儒家道统的在世传人。

他们反对隋唐以来的词赋取士,认为读书人首要任务是遵循“仁义礼乐”,做儒家伦理的忠实卫士。他们讨厌佛教与道教的“虚妄”和“无君无父,无君臣之礼”,强调皇权神圣,上下尊卑等级不可触犯。

群儒奋起,扫旧出新,开两宋理学先河。泰山学派门下弟子,很多都成了当世的著名学者与未来的朝廷重臣,具有巨大的社会号召力与政治影响力。

和蔑视礼法的“东州逸党”相比,泰山学派实在是太正统、太主流、太政治正确了。奇妙的是,二者的成员却互相重叠,来往密切。看似水火不容,却彼此交融,共鸣为齐鲁大地上的文化脉动。

李清照就是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出生的。追前贤风骨文采,集天地灵秀之气,得齐风鲁雨之长而摒弃其短——

她学养深厚,诗文浑朴、雄奇,写下“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的铿锵诗句,是典型士大夫的风骨;她写《词论》指点江山,在男性统治的世界里,以才华争锋,又分明是奇才异士的恣肆;她端庄自持,进退有据,是礼教培养出来的淑女;她聪明好胜,喜饮酒,擅博弈,又有着齐女的风流余韵。

不是古板的道统传人,亦非狂放的诗疯子,而是让两种文化气质在灵魂中达到调和与统一,最终绽放成这片土地上最美的一朵文学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