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的时代:才藻非女子事也VS才女如云
宋朝人很知道教育的重要、才华的美妙,并不因为它们落在女性身上而感觉尴尬。
拒绝拜李清照为师的女孩
暮年的李清照曾经遇到过这么一件事情。
李清照的亲友中,有一位姓孙的女孩儿,豆蔻年华,天资聪慧。李清照很欣赏她,便提议要当她的老师,把自己毕生才学传授给她,不料女孩儿一口拒绝了:“才藻非女子事也。”[13]
“舞文弄墨的事情,不是我们女人应该做的。”
李清照这时候大约六十五岁,祖母级的人了,又是天下闻名的才女,一生以凌驾须眉之上的文才自豪,小姑娘这样当面怼她,可谓以幼犯长,打人打脸,情商欠费,很不妥当。然而,这件事情却得了大诗人陆游的赞许。
陆游跟孙家姑娘沾点亲,在她去世后,陆游应其家人之邀,写了一篇《孙氏夫人墓志铭》。能放进墓志铭里说一说的,当然是生平最伟大之事。在陆游笔下,这位孙氏夫人,除了婚后的“妇德”——侍奉公婆姑嫂至孝至诚,抚养子女慈严并举,贤良淑德,堪称女界楷模,余下最值得夸赞的,便是少女时代“拒绝易安居士”之壮举了。
为啥呢?无他,惟“礼”字尔。孙家姑娘的说法,在儒家正统礼教中,那是最正当、正确不过了。
“才藻非女子事也”,什么才是女子该做的事呢?看一下儒家经典怎么说。
《礼记·内则》云:“女子十年不出,姆教婉娩听从,执麻枲,治丝茧,织纴组,学女事,以共衣服。观于祭祀,纳酒浆、笾豆、菹醢,礼相助奠。”
闺中少女,长到十岁就乖乖待家里,不要出门啦,要开始培养温柔和顺的品德,做女红,养蚕、织布、裁衣服,学习祭祀礼仪。
《礼记·昏义》云:“古者妇人先嫁三月,祖庙未毁,教于公宫,祖庙既毁,教于宗室,教以妇德、妇言、妇容、妇功。教成祭之,牲用鱼,芼之以苹藻,所以成妇顺也。”
出嫁之前,再给姑娘们来一次集训,重点是加强品性教育,妇德、妇言、妇容、妇功,所谓“德言容功”者,即“三从四德”中的“四德”。“三从”我们知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四德”的标准,班昭的《女诫》中更有详细说明:
清闲贞静,守节整齐,行己有耻,动静有法,是谓妇德。择辞而说,不道恶语,时然后言,不厌于人,是谓妇言。盥浣尘秽,服饰鲜洁,沐浴以时,身不垢辱,是谓妇容。专心纺绩,不好戏笑,洁齐酒食,以奉宾客,是谓妇功。此四者,女人之大德,而不可乏之者也。
德行,言辞,仪容,家务,孙家小姑娘说得没错,哪哪儿都没“才藻”的事嘛!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相夫教子,孝顺公婆,努力干家务,这些才是女人家的“本分”。
所以,孙家女孩儿面对一代才女,是如此“礼”直气壮,出言无忌。
这孙家女孩儿,也确实是位名门淑女,乃北宋大臣孙沔之四代女孙。孙沔其人呢,按《宋史》记载,做事刚猛,颇有政绩,只是“不守士节”[14],私德不太好。怎么个不好法子?
好色,**人妻女。做地方官的时候,见街上有美貌女子,便连骗带抢,弄回家快活。残暴,滥施酷刑,曾令人挖囚犯的脚筋。贪财,违规做“官倒”不算,更兼欺行霸市,看上了老百姓家好东西,比如好大好亮的海珠啦,前代名画家的真迹啦,就随便找个罪名,把人抓起来,或吃牢饭,或脸上刺青流放得远远的,好东西没收。正所谓“破家的县令,灭门的知州”。
他曾经还跟名将狄青一起镇守过边关。据宋人野史记载,此人极擅长窝里斗,专拖狄青的后腿。家中小妾成群,还要跟外甥媳妇通奸。正室夫人边氏,也不是善男信女,跟庞籍相好——就是电视剧中的著名反派庞太师,包青天的死对头,因此,庞太师官场上很是照顾孙沔……[15],正是男无“士行”,女无“妇德”,一家子门风相当不正,倒不料后代出了一位女道学先生。
女道学不罕见,“只有门口石狮子干净”的世家亦常有,而李清照千古只有一个。陆游的这篇《孙氏夫人墓志铭》,文学价值并不高,之所以引起人们的注意,是因为通过它,可以考证出李清照的年龄,证明她至少活到了绍兴二十一年(1151年)。而孙家的女孩儿,能在历史上刷了这么一回存在感,也实缘李清照当年对她的那一次“青眼”。
李清照与简·奥斯汀
类似的故事,在大海的另一边,在另一个时空,也曾发生过。
英国女作家简·奥斯汀一生未婚未育,她生前极疼爱小侄女范妮。范妮的父亲(简的哥哥)因被远房亲戚收养而获得贵族身份。所以范妮打一出生,也就成了一位名正言顺的贵族小姐。
简去世后,她作为文学家的名声日腾,面对闲杂人等好奇的打听,范妮不置一词,只在给妹妹的复信中写下了这段回忆:“从各方面来看,简姑姑的确不够优雅。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与她的才华很不相称。假如她再活五十年,就会在很多方面更符合我们的优雅品位。她的家境并不富裕,交往的人也大多出身低微,或者干脆说都是平庸之辈……后来与奈特夫人的交往使她们有所长进。简姑姑那么聪明的人,自然不会对种种粗俗(如果可以这么说)视而不见,更不会拒绝学习在待人接物方面变得更为优雅一些。两位姑姑(卡桑德拉和简)成长于对人情世故及相关风尚(指的是时尚方面)完全无知的环境中,若不是沾了父亲婚姻的光来到肯德郡,又赶上好心的奈特夫人经常邀请她们中的一个来做伴,纵使她们天资再聪颖,性情再和顺,也会与上流社会的标准相差甚远。”[16]
无论简的文学成就有多大,在侄女心目中,她只是一个谈吐不高雅,打扮不够有品位的穷亲戚。
在简·奥斯汀生活的时代,女人的正经事,和东方一样,也不过是替男人生儿育女,打理家务。上流社会的女人则额外以举止高雅、装扮时髦为荣。女人写作,尤其写小说,被认为是很不得体的事情。简生前写的大部分小说都只能以化名发表。然而她去世之后没多久,世界对于女作家的态度发生了巨大变化,许多女作家出现了,站到世人面前,接受鲜花与追捧,接受皇室的嘉奖,名利双收……如果简没有英年早逝,她将毫无悬念地获得与她的才能相匹配的荣耀。人们不禁为简感到遗憾——她真是生不逢时啊!
然而,在“生不逢时”之时,以骇俗之魄力、惊世之才能,做出即便“生逢其时”都未必能有的成就来,不正是简这一类人超拔于芸芸众生的非凡之处吗?
一个人若不能超越他的时代,就不能成就其伟大。
任何时代,世界上总有那么一小拨人,以他们自身的才华、思想、智慧、学识……超越时代的局限,做出划时代的成绩。
他们不是随波逐流之辈,他们走在时代的前面,时代纵使曾对其百般轻视,最终要引以为荣。
李清照与简·奥斯汀的相似之处在于:位列大师之林,独成一派,在文学史上做出开创性的贡献;都曾因性别而被时代漠视,留下的个人资料如此稀少,让后代的粉丝与学者们抓狂……而且,也都有过那么一位对她冷嘲热讽的女性晚辈。
当然,人也不是完全孤立于时代存在的,哪怕是网文作家笔下自带“金手指”的穿越者,也不可能在原始社会造出火箭。世上没有无根之木,天才,也必然有孕育他们的土壤。
弗吉尼亚·伍尔芙在她关于“女性写作”的名篇《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中说:“在十六世纪,任何一位具有伟大天才的女性必定会发狂、自杀,或者在村外孤寂的茅舍中了此余生,半巫半魔,被人惧怕又被人嘲笑。”
十六世纪的欧洲女性普遍是文盲,没有人身自主权。而在简生活的十八世纪末到十九世纪初,中上阶层的女性已经可以受到良好的文化教育,小姐们有相当的自由去挑选夫婿,决定嫁人或者不嫁。贵妇们热衷组织文化沙龙,以追捧文人雅士为风尚,少数人干脆自己拿起了笔,在中产阶级和贵族中,都出现了“女作家”这新奇物种……
整个欧洲业已经过思想启蒙运动的洗礼。当十七岁的简一边写着小说,一边陶醉于舞会上无休无止的旋转时,女权主义者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已经写出了名作《女权辩护》。旧的时代在瓦解,新的世界正在展开。
在十二世纪的中国,在李清照那里,也同样如此,她的时代,虽然谈不上对女性多公平友好,却也有着足够的土壤与空气,让这粒天才的种子得以成长。
女孩子要读书才有前途
宋代重视教育,文学昌盛。《吴郡图经续记》云:“自本朝承平,民被德泽,垂髫之儿,皆知翰墨。”女子受世风影响,也广受教育,尤其士大夫阶层中的女性普遍识字能文,不乏才学佼佼者。
大儒、文豪之家,几乎家家出才女。
苏洵,这样赞美早夭的爱女苏八娘:“女幼而好学,慷慨有过人之节,为文亦往往有可喜。”[17]苏八娘就是民间传说中才女“苏小妹”的原型,现实中她不是苏轼的妺妹,而是他姐姐。
曾巩的夫人周琬,平生嗜好是写文章,冥思苦构,日夜不倦,活生生一个女“夫子”。还有诗稿七百篇。这是一位学者型的才女,跟其以“古文”见长的夫君简直是天作之合。[18]
王安石家老妻能诗善文,两个女儿也饱读诗书。小女儿嫁给了未来的宰相蔡卞,她格外遗传了老父的政治才干。老公对她是言听计从,连朝廷大事,都要拿进闺房请她指点。[19]
南宋时期,理学逐渐盛行,对女性的礼教束缚趋于严格,但“女子无才即是德”的思想,此时还没有市场。
南宋开国皇帝宋高宗曾说过:“朕以谓书不惟男子不可不读,虽妇女亦不可不读,读书则知自古兴衰,亦有所鉴诫。”[20]
宋高宗赵构,经过“靖康之变”,艰险坎坷,逃往南方建立偏安朝廷,积累了一脑袋北宋亡国的失败经验,痛定思痛,深感以史为鉴的重要性。他这一番话,是对后妃及命妇们的要求,意思是国家兴亡,社稷安危,不要以为都是男人的事。你们女人也要多读书,明事理,才能做好贤内助,关键时刻不拖后腿。
在南宋,甚至出现了向科举制度挑战的凶猛萝莉。
宋孝宗年间,有个九岁的女孩子林幼玉,自个儿跑去要求参加科举考试(童子科),皇帝大臣们太震惊了,来不及考虑此事合不合“礼法”,就抱着看稀奇的心态给她出了卷子,结果一考即过。九岁而已,放在现代,只是汉语常用字还没学全的小学生,她却已通读经书四十三种。因为女子不能做官,便封了她一个“孺人”——这是给官员妻子的封号,小女孩靠自己就拿到手了。[21]
这位林姑娘,跟那位孙姑娘做不成闺蜜,估计会彼此鄙夷,一个厌憎对方不守妇德,一个嘲笑对方如泥胎木偶。
什么是泥胎木偶?一身横跨两宋的文臣孙觌,是这样定义的:“予尝谓妇人女子虽以幽闲静专为德,而尸居傀然,懵不知事,如土木偶人,则为愚妇。”[22]
只知道妇德,其他啥都不懂,啥也不会的,就是个蠢女人啊!
孙觌的话代表了士大夫中一部分激进派意见。而南宋著名的大学者,永嘉学派的代表叶水心先生,则提出了中庸的看法:“妇人之可贤,有以文慧,有以艺能,淑均不妒,宜其家室而已。”[23]
女人在做好贤妻良母的大前提下,热爱文化艺术是毫无问题的,是值得表扬的!
那么保守派的意见呢,最具代表性的是司马光。他的家庭教育方针是女孩子应该读书,但不要读太多,读点《列女传》《孝经》,知道该怎么守女子本分就可以了——“今人或教女子以作歌诗,执俗乐,殊非所宜也。”[24]
司马光反对女子吟诗作赋、学乐器学唱歌,是“才藻非女子事也”的支持者。但司马光何许人啊?打出生就没年轻过的老干部,公主离婚都被他逼停了的道德狂人,人送外号“司马牛”[25]。他的标准,正常人都做不到的,听听罢了。
而且,一般而言,凡“司马牛”拼命反对的,必定是大伙儿都兴高采烈在做的。所以他这番高见,正可以反证社会上重视女子“才藻”的风气浓厚。
总之,宋朝人很知道教育的重要、才华的美妙,并不因为它们落在女性身上而感觉尴尬。这是崇文风尚的影响,同时不失为一种实用主义的选择。
宋代的后妃人选,与唐、五代相比有了很大的变化。为了杜绝外戚干政,不再看门阀地位,而是直接去到中下层挑选,这就给了许多平民女子飞上枝头变凤凰的机会,也给了许多平民家庭一夜富贵的希望。因此,大家都很乐意提高女儿的文化素养。
城市文明兴起,商品经济发达了,城市中的许多中下层家庭,把女儿送上了职业女性的道路:“京师中下之户,不重生男,每育女,则爱护之如擎珠捧璧。稍长,则随其姿质,教以艺业,用备士大夫采择娱侍。名目不一,有所谓身边人、本事人、供过人、针线人、堂前人、杂剧人、拆洗人、琴童、棋童、厨娘等称。”[26]
京城中的女孩儿们,从小就要学习各种技艺,然后送去达官贵人家里应聘上岗,挣钱养活全家。职业技艺之外,文化教育也是必不可少,以满足主顾们的高端需求。
南宋词人周密的笔记《癸辛杂识》中,就记载了一位叫何银花的“身边人”——身边人,用今天的话来说,相当于贴身陪伴的高级小保姆,白金级“阿姨”。这位小何阿姨,女红、烹饪、煎药烹茶、采买、布置房间、照料病人、唱小曲、弹乐器,无所不能,还会陪聊天、看账本、代写书信,其年薪是一百贯,已足够京城普通平民家庭一年的正常开销了。
明人冯梦龙的《喻世名言》中,收集了许多宋元话本故事,其中有一篇《金玉奴棒打薄情郎》,讲的是南宋时候,临安城里有一位姓金的“丐头”,丐头就是叫花子头儿,也就是丐帮帮主。这金帮主唯有一独生女儿,爱若珍宝,自小便请了先生尽力教导,学得满腹诗书,文章锦绣,因此一心要将她嫁个读书人。
“丐帮”虽是武侠小说中一大名门正派,但在宋朝,是实实在在被瞧不起的“贱业”,更别说从来“士庶不通婚”了,这事儿一看就挺难。然而金帮主爱女心切,终于找到一个潜力股的穷秀才,将女儿欢喜嫁了。后来秀才中了进士,嫌弃妻子出身,将她推进江里。金玉奴命不该绝,又被一路过的大官救起,见她知书达礼,遂认作了干女儿,又嫁回给了她那无良的前夫。新婚之夜,金玉奴领着众丫鬟,棍棒齐下,把新郎一顿痛打……
执贱业者丐头的女儿,也要读书识字,如大家闺秀一般培养,可见“向学崇文”风气之盛。也可见即使身在社会最底层的人,也希望通过教育来为女儿添加无形的嫁资,谋得好姻缘,实现阶层的跃迁。
青楼中的缪斯
青楼中人的文化水平也水涨船高了。两宋娼妓行业空前发达,竞争激烈,想做个烟花阵中的翘楚,脂粉队里的行首,不是以色事人那么简单了。以色事人能得几时好?姑娘们努力学习,天天向上,吹拉弹唱、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斗茶合香、舞蹈杂艺、猜灯谜、行酒令儿……力求获得文人士大夫的欣赏,打入高端消费市场。
关中伎女温琬,本良家子,因家变沦落成娼。她年幼时便女扮男装,跑到书院去读书。成为伎女后,仍孜孜不倦于书卷之间,著有《孟子解义》八卷,诗五百首。又有杂论文稿一部——据读过的人说:“其间九经、十二史、诸子百家、自两汉以来文章议论、天文、兵法、阴阳、释道之要,莫不赅备。以至于往古当世成败,皆次列之,常日披阅,赅博远过宿学之士。”[27]她接待主顾,既不陪酒,也不弹琴唱曲儿,就是陪着大家聊天,谈吐博雅,态度温润,令人如沐春风。
南宋时有一位“诗伎”,有着曹植七步成诗般的捷才。宋人洪迈的笔记《夷坚志》中记载道:
张安国守临川,王宣子解庐陵郡印归次抚,安国置酒郡斋,招郡士陈汉卿参会。适散乐一妓言学作诗,汉卿语之曰:
“太守呼为五马,今日两州使君对席,遂成十马,汝体此意做八句。”妓凝立良久,即高吟曰:“同是天边侍从臣,江头相遇转情亲。莹如临汝无瑕玉,暖作庐陵有脚春。五马今朝成十马,两人前日压千人。便看飞诏催归去,共坐中书秉化钧。”安国为之叹赏竟日,赏以万钱。
张安国是张孝祥,王宣子就是王佐。二位都是少年成名、当年春风得意的状元郎,政治上属主战派。岁月蹉跎,辗转不如意,如今都外放在地方上做太守。
酒宴上,听说这位侍宴的姑娘在学作诗,官人们便饶有兴致地考考她,要求有点苛刻:汉代时太守出行,以五马拉车,如汉乐府《陌上桑》中所谓“使君从南来,五马立踟蹰”。“使君”与“五马”都是后世对太守的代称。现在两位“五马”相聚,就变成“十马”了,你就以这个“十马”为题来赋诗吧!
姑娘想了一会儿,果然吟出一首来。
这首诗格律工整,用典自然,气韵沉着中带着些俏皮。切题应景,更兼奉承得极妥帖自然。她说您二位,本都是天子近臣,理应飞黄腾达的人物,如今外放做一地的长官。这一位呢,是在任的,其品行真是君子如玉无瑕。那一位呢,刚卸任,便好比春天长了脚,刚离开他的子民——“有脚春”,指官员有德政,典出五代王仁裕著《开元天宝遗事》,说唐时宰相宋璟爱民恤物,时人便称赞他像长了脚的春天,到处带来温暖。二位德行高尚的太守老爷,今日在此一聚,不久便要得到皇帝重用,到朝廷去担负教化万民的责任啦!
可不是句句都说到人心坎上了?这位青楼中的姑娘,文思敏捷,熟知天下事,客人的来头、经历、心事,摸得一清二楚。怪不得当世著名诗人张孝祥也要为之“叹赏竟日,赏以万钱”了。
不久,朝堂上主战派占据了上风,二人同为丞相张浚所荐,进入了中央领导班子——还真给她蒙准了。
这类记载在两宋历史上还有很多。
抓了一个会写词的“女贼”
宋词在宋代又叫“小歌词”,就是用来唱的。上至天子,下至走卒,人人都会唱,都爱听,乃是雅俗共赏、老少咸宜的全民文艺产品。词的作者也多,分布面也广,三教九流无所不有。
跟关系着道德良心的诗与文不一样,词这种文体,一开始就是为了消遣而产生的。作为乐府民歌与五代宫廷文学的混血,是下里巴人与阳春白雪的结合,它的气质是既清新又绮靡,既深情又随便,用来表达人生里的闲愁余情,再合适不过了。而它委婉细腻、要眇宜修的创作手法,也天然适宜于闺阁女子吐露情怀。
比如当时与李清照齐名的女词人魏玩,她是文学家魏泰的姐姐,宰相曾布的妻子,封鲁国夫人。
弟弟魏泰是女性文学的支持者。曾经在《临汉隐居诗话》中说道:“近世妇人多能诗,往往有臻古人者……皆脱洒可喜也。”
丈夫曾布,是“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巩的弟弟,在北宋中后期党争中属“新党”一派,一生大起大落,风光有时,灰溜溜有时。宋朝传统是朝中斗争失败的,就被赶出去做地方官——故夫妇二人聚少离多。魏夫人的作品主要内容就是思念他乡的夫君。
出身临安普通士人家庭的朱淑真,按今天的阶层,大概算城市中产。她的词风与身为贵妇的李、魏不一样,少了含蓄蕴藉,更多清新率真。一卷《断肠词》,让读者千载之后,犹清楚地看见她一生的爱欲纠缠。她的初恋、失恋,失败的婚姻,她享受爱情时的娇憨,尽尝孤独时的落寞,她少女时的天真,她千帆过尽时的淡然,她都认真地存放在作品中了。
南宋的官伎严蕊,不幸碰上道学先生朱熹,吃了一场官司,受了好多拷打,终于被放出来,在决定今后命运走向的时刻,亦以小词一首,向各位官老爷呈情:“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表达了一个被侮辱与被损害者最后的自尊。
因为词是唱的,所以负责传唱这些作品的主力——青楼歌伎们,对于一首词的好坏,其实是有相当鉴赏力的。比如“奉旨填词”的浪子柳永,受到了整个大宋烟花业的追捧,各位姐姐,为求柳七一首词不惜掷千金。而欧阳修、苏轼、秦观等大文豪的杰作,也被她们牢记在心,当偶像崇拜,当模板诵读。
北宋时有一官吏,甚爱当地的一个官伎。按惯例,写了一首情词,递到姑娘妆台上。姑娘读罢,写一首词回赠,道:“清词丽句,永叔子瞻曾独步,似恁文章,写得出来当甚强!”[28]
“欧阳修、苏轼他们写的才是了不起的作品呢,你这叨叨的啥玩意儿!”姐姐,不要标准这么高好吗?天底下有几个欧阳修和苏轼啊!
唐珪璋主编版《全宋词》收录作者约1500人,其中女性词人有名姓可考者85人、无名氏30余人,词作近300首。女词人的身份涵盖所有社会阶层:妓女、僧尼女冠、驿卒樵夫之女、市民女儿、士大夫之女与妻妾、国夫人、宫女、宫妃……较之前代即自先秦以下至唐、五代,有作品流传于世的女性作者不过33人的状况,是很了不起的突破了。
宋词女作者的实际数量,应该远不止于此数。宋代无名氏所作之《大宋宣和遗事》中,记录了一个小故事:
说正月十五之夜,京城内花灯如海,光耀如昼,男女皆装扮时髦,兴冲冲地出来看灯兼看人,但见——
王孙公子,才子佳人,男子汉都是子顶背带头巾,窄地长背子,宽口裤,侧面丝鞋,吴绫袜,绡金里肚,妆着神仙;佳人却是戴軃扇冠儿,插禁苑瑶花,星眸与秋水争光,素脸共春桃斗艳,对伴的似临溪双洛浦,自行的月殿独嫦娥。那游赏之际,肩儿厮挨,手儿厮把,少也是有五千来对儿![29]
徽宗皇帝亦与民同乐,于宣德门下撒金钱,叫百姓哄抢,又在端门下赐御酒,以金杯盛之,不问老少尊卑,光禄寺的官吏们见人就劝进一杯。百姓山呼万岁,手舞足蹈,抢夺争吵,喜得官家[30]呵呵大笑。一片祥和之际,就抓了一个贼,却是个女贼,喝完酒,顺手将金杯揣怀里了。人赃并获,皇帝命人去讯问——小女子何来恁大的胆子?
女子从容答道:“贱妾与夫婿同到鳌山下看灯,人闹里与夫相失。蒙皇帝赐酒,妾面带酒容,又不与夫同归,为恐公婆怪责,欲假皇帝金杯归家,与公婆为照。臣妾有一词上奏天颜,这词名唤《鹧鸪天》:‘月满蓬壶灿烂灯,与郎携手至端门。贪看鹤阵笙歌举,不觉鸳鸯失却群。天渐晓,感皇恩,传宣赐酒饮杯巡。归家恐被翁姑责,窃取金杯作照凭。’”
一词呈上,天颜大悦,不仅免罪,还把金杯赐给她了。
于千万人中随手抓住一个,就能有这等捷才与文采,还有不卑不亢的胆气,宋代女性的文化素质岂能小瞧?也正是有这样的女性群体为时代打底,最终出现了李清照这样名标青史的词家宗师。正是群芳争放,不让牡丹独撑春色。欲知花王来历,且看下回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