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魂兮归来——屈原《招魂》,生命挽歌(1 / 1)

屈原传 杨雨 5038 字 15天前

公元前296年,楚怀王在秦国郁郁而死,屈原和楚国老百姓出城跪接怀王灵柩,哭声震天,经久不散。怀王之所以谥号为“怀”,应该也是表达楚国人对怀王客死他乡的一种怀念和安慰吧。

痛不欲生的屈原,此时深深沉浸在对怀王的追忆之中。尽管他曾经怨过怀王的反复无常,甚至恨过怀王的独断专行,然而怀王毕竟是重用过他、信任过他的君王,也曾经一度视他为知己。士为知己者死,为了这份知遇之恩,屈原也愿意为了怀王而赴汤蹈火。怀王客死他乡,留给屈原的是无穷无尽的悲哀。

对怀王强烈的思念和深刻的痛苦,催生了屈原另一篇经典名作《招魂》。[127]“招魂”是古代流传极广的民俗,古代的中国人不相信人有前世、来生,但都相信灵魂不死。人如果睡着了,或者得了重病昏迷不醒,又或者受了惊吓“魂飞魄散”,都被解释为灵魂出窍。古人相信,必要的时候,可以采取一定的仪式,例如呼唤着这个人的名字,将他失散的魂魄召唤回来,重新附着在肉体上,人就会重新“活”过来。

如果人死了,也可以举行招魂仪式。当然这时候的招魂不可能让人再“活”过来,但可以给活着的人一个安慰:死者的灵魂安顿下来了,回到了他应该回的地方。

楚国本是巫术盛行的国家,祭祀鬼神的时候还带有浓厚的娱乐色彩。屈原早年创作的《九歌》组诗,就明显受到楚地巫风的影响,因此这些诗歌都以神仙鬼魂为主题,显得浪漫华美。巫术不仅影响了楚国文学艺术的色彩,也影响着楚国的政治。例如怀王就对巫术极为迷信,在秦国攻打楚国的时候,他甚至还举行了隆重的祭祀活动,想请鬼神们都来助楚国一臂之力,击退秦兵。现湖南长沙的楚墓就出土过多种灵魂升天图,说明楚国人比中原人更看重鬼神的观念,也特别注重人死后的灵魂归属。

如今,怀王客死秦国,魂魄一定还在异国他乡游**,屈原每每想到这里,就为怀王感到凄凉。于是他按照楚国的习俗,为怀王写下了《招魂》,假托神巫之口,希望通过发自肺腑的召唤,让怀王的灵魂安然回到故乡:

魂兮归来,东方不可以托些!……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魂兮归来,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魂兮归来,北方不可以止些!……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魂兮归来,君无下此幽都些!

在《招魂》中,屈原铺陈了东、南、西、北、天上、地下等四面八方都充满了凶险,都不是灵魂可以安居的地方。因此,他不停地呼唤着,试图阻止怀王的灵魂远离:东方不值得托付,南方不可以停留,西方有流沙千里,北方不能止息,不能上天,不能下“幽都”……他不断地呼唤着“魂兮归来!”因为只有楚国,才是富饶美丽、浪漫温馨的福地,才是灵魂可以安顿的家园。

屈原其他的楚辞作品,一般使用“兮”字作为语气助词,在《招魂》中却主要以“些”字作为语气助词,“兮”“些”都是楚地语言。楚地方言的大量使用,是楚辞的重要特色之一。

“魂兮归来,反故居些。”灵魂啊,请你回来吧,请你回到你的故乡吧。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

这是《招魂》的最后三句,大意是:清澈湛蓝的江水边,成片的枫树林随风摇曳;纵目千里之外,美好的春色反而引起了内心摇**不止的忧伤。魂啊,你回来吧,赶紧回到凄凄江南,回到你的故乡吧!

魂兮归来!这是屈原招怀王之魂,更是屈原尽情挥洒对江南这片土地的热爱。怀王如果灵魂有知,也会为屈原的一腔赤诚所动容吧?

魂兮归来!当屈原为怀王的悲剧而痛哭号呼的时候,他还没想到,就在不久之后,江南,竟然也成了他自己最后的归宿。

那么,楚怀王之死,究竟给楚国的命运带来了怎样的后果呢?“屈原憔悴去如蓬”,屈原的命运,又会面临怎样的改变呢?

要说清楚这个问题,还得先回到公元前299年。怀王被扣留咸阳的消息传到郢都,在屈原和昭雎的坚持下,楚国派人到齐国,假报国丧,想迎回在齐国当人质的太子熊横。在这一过程中,齐国与楚国之间又发生了一系列小插曲。

齐国当时在位的已经是齐湣王,孟尝君田文为齐相。怀王的事情,当时已经天下皆知,齐国君臣自然也心知肚明。有人就向孟尝君建议:“楚王被扣留咸阳,楚太子在齐国为质,正可谓奇货可居。君不如扣留楚太子,来换取楚国东边靠近齐国的五百里土地。”[128]

孟尝君觉得此事有些不妥,便说:“这不大好。如果我扣留了太子,那么郢都那方面肯定会另立新王,那楚国太子就什么都不是了。我空守着一个什么都不是的人质,不但得不到半点利益,反而会让楚国和天下人都觉得我不仁不义。”

孟尝君是仁义之人,虽然他没有采纳这个建议,但齐湣王可就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人了。

楚国使者日夜兼程赶到齐国都城临淄,楚太子熊横便去向齐湣王请辞。齐湣王故意阻挠他:“你如果许诺给寡人齐楚东边边界的五百里土地,寡人就送你回国;如果不给,那太子也不得回国。”太子一时不得主意,便回答齐王:“臣有一个师傅,请让我回去问问他的意见。”

熊横的师傅慎子告诉太子:“太子如果献给齐国土地,那是为了我们能够安然归国。如果因为吝惜土地而不回去为先王送终,那是不义的行为。请太子答应献给齐王土地。”于是太子回报齐湣王说:“臣愿意献出五百里土地,表示对齐国的感谢。”

就这样,太子熊横得以顺利返回楚国,在屈原、昭雎等人的拥立之下,继位为王,这就是楚国历史上的顷襄王。顷襄王元年为公元前298年,这一年,屈原四十五岁。

顷襄王刚刚即位,齐国就派来使者,索取齐楚边境的五百里土地。顷襄王当然不想真的割地,可是君无戏言,齐王又得罪不起,该如何应对,顷襄王又没了主意。师傅慎子便让他召集群臣问计。

群臣七嘴八舌地提了很多种方案,顷襄王又犯了糊涂,不知该听谁的好,于是又去向慎子讨主意。慎子综合群臣的不同意见,为顷襄王提供了一条分三步走的计策:第一步,派使者去齐国献地五百里,兑现当初的承诺;第二步,献地使者出发的第二日,即派将军率兵前往驻守东边边境的土地;第三步,防守将军出发的第二日,再派人西入秦国请求支援。

这样一来,楚国既没有出尔反尔,摆出了兑现承诺的姿态;而齐王派人去接收土地时,驻守的楚军却坚守不退;齐王盛怒之下发兵攻楚,又听说秦国援兵已发,齐王暂时还不想与秦国正面对抗,只好收兵。如此这般,楚国没费一兵一卒,而楚国东部边界的土地也得以保全。[129]

这是顷襄王回国即位的一个小插曲,但是从中可以看出顷襄王并非一个有勇有谋的君王。那么,太子顺利即位,楚国国内的朝政会发生什么变化呢?

事实是,顷襄王即位之后,面临着内外交困的局面。

从外部的局势来看,秦国虽然曾经发援兵帮助顷襄王震慑齐国,但秦国发兵绝不是为了楚国的利益,而是为了保障自己的利益。楚国此时岌岌可危,早已不是秦国的对手,秦国根本没把楚国放在眼里;反而是远在东海的齐国势力颇为强大,如果齐国再得到楚国东部边界五百里的土地,那将无异于猛虎添翼,秦国当然不会眼睁睁看着齐国强上加强,这才发兵阻止齐国受地。

而另一方面,秦国扣留楚怀王的目的是获得土地,如今不但土地没有要到,反而促使楚国另立新王来对付秦国,昭王不由得恼羞成怒,于是立即派大军南下,出武关攻打楚国。

顷襄王刚刚即位,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哪里应付得了气势汹汹的秦军?这一仗,秦军大败楚军,斩首五万,夺去了楚国十五座城池,给了顷襄王一个狠狠的下马威。

至于内部朝政,屈原遵照怀王的嘱托,成功地迎回太子,他自然希望顷襄王能够牵挂还在咸阳被囚禁的父亲,设法将父亲迎回楚国。他屡屡语重心长地劝谏顷襄王。可是顷襄王只是嗯嗯啊啊地应付着,并没有当回事儿;更没有召集群臣,请大家来出谋划策的意思。

顷襄王此时的心理大约也挺复杂的,因为他对父亲怀王的感情也很复杂。虽然怀王一贯宠爱小儿子,但与顷襄王毕竟也是父子,且自始至终都没有提过要废太子而改立子兰的事情,顷襄王对他还是有父子之情的;但是,现在自己已经是楚王了,如果迎回父亲,那父子两个楚王并立,又该如何相处呢?按道理,自己应该把王位还给父亲。可是自己千辛万苦才从齐国想办法回来,如今又拱手让出王位,他怎么可能甘心呢?再说了,秦国是何等强悍,自己又何必去摸老虎的胡须?

顷襄王的这种微妙而复杂的心态,和南宋初年宋高宗赵构的心态很有些相似:宋高宗的父亲宋徽宗、哥哥宋钦宗都被金国俘虏,宋朝臣民曾寄厚望于高宗,希望他能收复中原,救回父兄,一雪国耻。然而宋高宗奉行的求和政策却一再让人失望。高宗心里,又哪里真的会希望父、兄两代帝王安然回国呢?若他们回国,自己的皇位还能不能保得住呢?

顷襄王的心态也是如此。因此,他对屈原的反复进言只是敷衍了事,私下里还对屈原的不识趣颇感不快。只是碍于屈原是元老重臣,并且坚持拥立自己继位为王,所以暂时还不想太为难他。

可是,即便顷襄王能够容忍屈原,子兰却容不下他,还想方设法要除掉他。

顷襄王没有回国时,子兰等人上下活动欲取而代之,只因屈原、昭雎等人的阻拦才没有得逞。子兰是何等狡猾的人,眼看着顷襄王位子已经坐稳,又有慎子、昭雎、屈原等重臣的支持,军队也掌握在顷襄王这一边,眼下看来,谋立王位的企图只能是泡影了。圆滑的子兰立即改弦易辙,拼命拍顷襄王的马屁:他一会儿在顷襄王面前倾诉自己是如何力排众议,坚决要求迎回太子哥哥的,为太子哥哥顺利回国立下了汗马功劳;一会儿又拍着胸脯表态,谁亲都比不上亲兄弟亲啊,如今父亲有家归不得,楚国的复兴就靠王兄了,子兰愿为王兄肝脑涂地,誓死效忠……

顷襄王被弟弟的迷魂汤灌得晕晕乎乎,还真以为兄弟同心,其利断金呢,一高兴,就提拔子兰当上了令尹。令尹可是楚国的最高官,相当于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掌握了楚国的朝政大权。子兰是个纨绔子弟,满脑子想的都是一己私利,一朝得意,哪里还会考虑他乡为囚的父亲?哪里会考虑水深火热中的楚国?

顷襄王呢,更不是什么理智清明的君主,还在秦国当人质的时候,就因为脾气暴躁杀死了秦国大臣。常年在外当人质的经历,让他心里说不出的憋屈,如今好不容易出了头,心里想的只有吃喝玩乐,得过且过,好好享受人生,恨不得将那些繁琐的朝政之事一股脑儿都交给子兰去操心,自己就乐得逍遥了。

眼见得顷襄王浑浑噩噩,子兰一手遮天,屈原看在眼里,痛在心上。他顾不得子兰对自己的忌恨,也顾不得顷襄王对自己的不耐烦,屡屡直言进谏,劝顷襄王近贤臣、远小人,挑选良将、操练兵马,以加强边境防守,进而谋划报仇雪恨。顷襄王和子兰恼恨屈原屡屡让他们扫兴,一直想找个茬儿给屈原一点儿颜色瞧瞧,让他不敢再“说三道四”。

没过多久,“机会”还真的来了。

怀王客死秦国,楚国百姓将一腔怒火发泄到了子兰身上。因为当初屈原和昭雎等大臣力阻怀王赴会,是子兰一个劲儿怂恿怀王,说不可绝秦王之欢心,这才导致怀王下定决心去武关赴会的。“楚人既咎子兰以劝怀王入秦而不反也。”[130]一时间,楚国民间怨声载道。顷襄王即位,子兰不但没有受到应有的惩罚,反而还高升为令尹,成为楚国朝廷中炙手可热、一手遮天的人物,这更让楚国百姓切齿痛恨。

而对子兰最为痛恨的人,当属屈原。屈原本已对子兰屡次怂恿怀王受骗上当恨之入骨,如今在国家危难之际,顷襄王和子兰不但不思进取,反而纵情享乐,这让屈原更加怒不可遏。以屈原疾恶如仇的性格,当初连怀王的缺点他都敢直言批评,更何况是如今的顷襄王和子兰。他不仅多次当面指责子兰不思国事,迷惑君王;在朝臣中,他也多次毫不避讳地批评子兰,说到激动的时候,甚至还会高声痛骂,“令尹子兰闻之大怒”。[131]

子兰怒什么呢?他怒的是屈原对他的责骂,怒的是屈原的口诛笔伐让他丢尽了脸面。怒的同时,他还有不可告人的恐惧:万一屈原口无遮拦,将自己图谋篡位的事情也一并抖出来,那自己的地位可就不保了!

于是,子兰决计除掉屈原。他联合了以前就谗害过屈原的上官大夫一起,在顷襄王那里不停地说屈原坏话。说屈原自恃元老重臣,居功自傲,根本不把君王放在眼里,还到处造谣,说怀王客死秦国,就是因为顷襄王贪图王位,不肯去救父亲的结果。

顷襄王早已讨厌屈原“倚老卖老”的“臭”脾气,如今听了子兰和上官大夫等人如此这般的一番谣言,索性顺水推舟,下旨将屈原赶出郢都。

这一次放逐,等于是宣告了屈原政治生命的终结。

屈原深知,他这回被赶出郢都,很可能就是一去无回了。顷襄王毕竟不是怀王,顷襄王和他没有过促膝密谈的知己之交,也没有患难与共的君臣之情,他不会在乎屈原的忠诚,更不会容忍屈原的直言犯上。屈原明白,这一回,他是真的要和他深爱的郢都诀别了!

发郢都而去闾兮,荒忽其焉极。楫齐扬以容与兮,哀见君而不再得。[132]

“闾”的意思好比今天所说的“乡里”。屈原被放逐前官职为“三闾大夫”,古代贵族和平民分别聚居在不同的地区,“闾”也是代指楚国贵族聚居的地方,当然也是屈原在郢都的家。这是屈原在晚年回忆起他被逐出郢都时写下的《哀郢》诗中的几句,大意是:“我从郢都出发啊,离开我的故乡,我神志恍惚,不知该往何处去,不知道哪里是我的归宿。船桨都举起来了,可我坐的船却久久徘徊着不肯前进。我心里涌起了无限的悲哀啊,我从此再也见不到我的君王了!”

在这里出现的“君”,应该并不是现任的顷襄王,而是楚怀王。虽然怀王已经去世,但屈原对他的怀念永远不可能停息。只要怀王还在,屈原就不会放弃拯救楚国的希望。可是顷襄王呢?顷襄王的为人,子兰的为人,屈原再清楚不过了。

顷襄王当政以后的所作所为,在这里不作详细介绍。只用举一个例子,就能说明顷襄王主政时候的楚国腐败到了什么地步。

顷襄王二十一年(公元前278年),秦国大将白起攻破郢都,放火焚烧了楚国先王墓夷陵,顷襄王无力抵抗,仓皇逃窜到陈城,并将这里改名为郢,定为都城,以求自我安慰。后来白起谈到他为什么能够打下郢都的原因时这样评价顷襄王:

是时楚王恃其国大,不恤其政,而群臣相妒以功,谄谀用事,良臣斥疏,百姓心离,城池不修;既无良臣,又无守备;故起所以得引兵深入……当此之时,秦中士卒,以军中为家,将帅为父母,不约而亲,不谋而信,一心同功,死不旋踵。楚人自战其地,咸顾其家,各有散心,莫有斗志。是以能有功也。(《战国策·中山策》)

白起的意思是:那个时候楚王依仗他的国土辽阔,根本不考虑国家的政事。而大臣们一个个互相妒忌互相陷害,善于阿谀奉承的人当权,有才有德的贤良之臣却遭到罢黜。老百姓离心离德,军队涣散,城墙和护城河都得不到及时的修缮。楚国朝廷内无良臣出谋划策,外无良将加强守备,所以我白起才能带兵深入楚国!……这个时候,我们秦国的士兵,却一个个把军队当成自己的家,把将帅当成自己的父母,没有约定却彼此亲近,没有谋划却能彼此信任,同心同力,视死如归。楚国人在自己的土地上作战,却都只顾着自己的家,一个个心思涣散,没有一点儿斗志,因此我才能建下战功啊!

从白起评价楚国的这一段话,可以略微看到当时楚国腐败的程度。顷襄王沉溺于声色享乐之中,不理朝政,像屈原一样的良臣遭到陷害,掌权的是一帮庸庸碌碌、贪图私利的小人。如此下去,楚国怎能不亡!

公元前278年,郢都破灭,流亡江南多年的屈原目睹楚国一步步走向衰亡。国将不国,他又怎能独自苟活于世?!

此时的屈原,已经到了风烛残年,他亲眼看到他深爱的楚国也到了风烛残年。在心灵的创痛中,屈原托着沉重的步子,流浪到了长沙东北的汨罗江畔。

在这里,他将对他终生眷恋的郢都作最后的遥望;

在这里,他将对他终生挚爱的楚国作最后的朝拜;

在这里,他将对他终生坚守的理想作最后的祭奠。

这是屈原人生的最后时刻,他的内心一定如江水滔滔无法平静。没有人知道此时的屈原,心里还会想起什么,或许他想起了自己早年写过的《国殇》?那本来是为祭奠楚国将士的亡灵写的一首“军歌”。屈原并不是一名武士,但他却是一名“战士”,他的一生,都在为楚国的命运而战,更在为自己的良心而战。屈原的“敌人”,不仅仅是对楚国虎视眈眈的秦国,更是那些为了个人利益而泯灭良心、将楚国推向“死亡”的人。

在《国殇》中,屈原热情地歌颂那些战死沙场的勇士,在诗歌的最后,他慷慨激昂地唱道:“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一个战士,在竭尽全力坚持战斗的时候,他不会害怕死亡,他甚至会用自己的慷慨赴死来诠释英雄的内涵。因为,一个真正的战士,是会为了自己的信仰战斗到最后的;而一个真正的英雄,是不会因为战斗的胜负而改变信仰的。“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英雄即便战死,他的魂魄依然会成为鬼神中的雄杰。

司马迁认为屈原的绝笔诗是《怀沙》[133],在诗篇的最后几句,屈原如此感叹:

定心广志,余何畏惧兮。曾伤爰哀,永叹喟兮。世溷浊莫吾知,人心不可谓兮。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

只要我的理想坚定,胸怀坦**,那还有什么可畏惧的呢?(我不害怕死亡,)但我止不住深深的哀伤,止不住深深的叹息,那是因为世道如此污浊,没有人能够理解我,人心真是没法说啊!人终究要有一死,死亡不可逃避,我不会吝惜自己的生命。我要明白告诉天下的君子,(为了我坚守的信仰,)我要以舍生取义的君子作为效仿的榜样。

公元前277年五月初五,屈原怀抱石头,纵身跃入汨罗江水,终年六十六岁。

在屈原自沉仅仅五十余年之后,也就是公元前223年,秦始皇灭楚。

很多人都说,屈原选择在郢都破灭之后从容赴死,是殉国的英雄壮举。虽然此时的楚国还没有灭亡,它还将在秦国的赫赫威势下残存五十余年,但屈原早已看清了楚国的结局。郢都落入秦军手中,也埋葬了屈原对于楚国复兴的最后一缕希望。因此,屈原的自沉,不是殉某一位君王,而是殉他心中深爱的国家。

然而,屈原的自沉,还有比殉国更为丰富和深刻的意蕴。在他的《渔父》篇中,他留下了著名的句子:“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楚国昏暗的朝政,污浊的风气,让他追求理想的道路布满荆棘。他经历过艰苦的上下求索,他承受着深沉的爱国忧思,他还曾经徘徊在去还是留的艰难选择中。然而,一切的痛苦,一切的挣扎,最终都没有战胜他心目中最崇高和最热烈的爱——他不忍离去,他不能离去,而且,他从来不曾离去。

他要留在楚国,他生是楚国人,死也要留在楚国的土地上,死了之后,魂还要始终缠绕在楚国的山川湖泊之间。他对楚国的爱就像扎根在这里的参天大树,依然“深固难徙”;他坚守的人格尊严依然“独立不迁”,不会因为任何恶劣的环境而改变。[134]

在中国历史上,屈原是第一个最懂得自己、也最懂得什么是美的人。他最后的自沉再一次强有力地证明了这两个“懂得”。

屈原爱美。他极度张扬个性,并以自己的个性为极美,他在诗篇中铺陈无数香草、美人意象,更是证明了他对于美的追求。屈原从来不是中庸平和之人,他的浪漫不羁,他的绚丽华彩,为追求平和之美的中原文化注入了一抹亮色。无法想象,缺少了屈原创造的美,中国的文化该是何等的沉闷!

在战国之后,中国又一个思想开放的时代是魏晋时代。魏晋名士高扬起屈原的旗帜,宣称“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魏晋名士对屈原的追慕并不完全是因为他的忠君爱国,而是因为他的个性风采,因为他的特立独行,因为他与众不同的美。

只有懂自己的人才会珍惜自己的个性,才会懂得珍惜与众不同的个性之美。因为这种懂得和珍惜,屈原才不肯委曲自己以迎合世人。

一个爱惜自己的人是不会随意扭曲自己本性的。中国人往往懂得尊崇活着的“秩序”,却未必懂得体面而尊严地活着。屈原却是宁可牺牲生命也要维护尊严(对他而言,身的尊严与国的尊严也是统一的)。很多人会觉得屈原没有做到“能屈能伸”,个人的生存确实可以能屈能伸(就像陶渊明的隐逸避世),可是当牵涉到民族尊严和国家尊严的时候,“能屈能伸”就只是逃避抗争的懦弱的借口。

因为,当一个民族丧失整体的尊严的时候,这个民族里的个体也是不可能拥有尊严的。换言之,如果在一个国家里,绝大多数人都是懂自己、爱自己、懂得尊严而体面地活着的意义,其实屈原是根本无须付出生命代价的。

因此,屈原所坚守的美,其根基在于人心的清白与纯净,其表现则是卓尔不群的个性。

也因此,屈原的自尽,不是很傻很天真,而是用生命来维护自己信仰的纯洁,维护国家的尊严,也维护良心的清白。

然而,至清则无鱼,这片污浊的国土又如何容得下他如此洁白清澈的人呢?他唯有一死才能保全清白,也证明自己的清白:“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他做出了人生中最神圣的决定,他的自沉,实际上是“自清”——即使全世界都背叛了良心和清白,至少我们还有屈原,他是这个民族最后的良心和清白!

屈原,是一个殉国者,更是一个殉道者。

屈原自沉的那一天,正是五月五日,是中华民族传统的端午节,这个节日,其实并不是因为纪念屈原才产生的,它早在屈原之前就已经存在了。这一天本是楚地流传已久的一个节日。

根据闻一多先生的考证,端午节本来是吴越(战国时属楚国)民族举行图腾祭祀的节日,楚地多水泽,于是人们以水中之神——龙为图腾。每年端午节这一天,人们赛龙舟,还将自己浑身刺上花纹,模仿蛟龙的样子,让龙觉得人和自己是同类,就不会来伤害人类了。端午节的时候,人们还要包粽子,并且把粽子投到水里,喂给蛟龙吃,以保证人类的生命安全。[135]

不过,端午节本来的意义到底是什么,现在已经不重要了。因为自从屈原在这一天自沉汨罗之后,端午节就成了专属屈原的节日,成了全中国人怀念、拜祭屈原的特殊日子。

关于屈原和端午节,民间还流传有很多的传说。有人说,楚国人哀悼屈原,每到五月五日这一天,就用竹筒装上米投入水中祭奠屈原的亡灵。汉代的时候,长沙有个叫欧回的人,忽然在大白天的时候见到一个人,这人自称是“三闾大夫”,对他说:“你们经常祭奠我,这让我很感动。但是你们投入水中的食物,总是被蛟龙抢着吃了。如果下次还有所惠赐,请用楝树叶裹着食物,用五彩丝线绑紧。这两样都是蛟龙害怕的东西,我就可以享用到你们的食物了。”

于是,从此以后,人们在五月五日端午节这天用五彩丝线和楝树叶裹粽子,这便是汨罗人祭奠屈原流传下来的风俗。[136]

除了裹粽子,端午节的龙舟竞渡也演变成了祭祀屈原的专门仪式。直到今天,汨罗仍然会举行一年一度的国际龙舟节。因为屈原是投水而死,因此人们划龙舟竞渡,以表达抢救屈原的寓意。[137]

两千多年过去了,关于屈原的生平资料流传下来的很少,可是一年一度的端午节龙舟竞渡与吃粽子,却是中国人一直传承下来的重要仪式,屈原仍然以这样独特的方式永远活在中国人的心中。

没有人能够再有屈原那样超绝的才华,为他寂寞而忧伤的灵魂再写一篇空前绝后的《招魂》。然而,屈原的《招魂》又何尝不是为自己的灵魂在寻找一个安顿的家园?

魂兮归来,何远为些!

魂兮归来,入修门些!

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魂啊,你归来吧,你为何要离我们远去?

魂啊,你归来吧,回到故国郢都的城门!

魂啊,你归来吧,回到你深深眷恋着的故乡!

湛湛江水兮上有枫,目极千里兮伤春心。魂兮归来哀江南。

魂啊,归来吧!江南有馨香的兰芷,有芬芳的荃蕙,有清丽的芰荷与芙蓉,还有高洁的“佳人”,那不正是你追求一生的至爱吗?

魂啊,归来吧!所有关于“香草美人”的深情,都会深深烙印在江南的一山一水之间,只有在这里,才是你安顿理想的家园。

魂啊,归来吧!两千多年过去了,沧海桑田,陵谷变迁,王朝更替,无论世事如何变化,有两句话却始终是中华民族震撼世界的历史最强音:“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屈原已死,但灵魂依然牵引着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在追求真理的道路上坚定前行。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那是屈原灵魂的召唤,正因为这一点顽强的信念,中华民族才在两千多年的世事沧桑中,历尽艰辛,却始终在追求梦想的过程中坚忍不拔。

屈原的灵魂,不仅仅萦绕在江南的山川湖泊,他已经深深浸入了中华民族的血脉。楚国虽然被秦国所灭,但“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秦国一统天下后尚未坐稳根基,天下之主就由楚人取而代之,建立了大汉王朝,“汉族”“汉文化”由此正式形成。“就政治上说,打倒暴秦的是汉;但就文化上说,得到胜利的乃是楚。”汉代尤其是汉代初年的语言、风俗习惯,包括汉代盛行的楚歌、楚舞等艺术形式大多沿袭自楚。“楚人的文化实在是汉人精神的骨子。”[138]汉赋的奔放、大气、华美也是继承了楚辞的特质。可以说,是楚文化的炫丽浪漫征服了汉代。汉民族伟大文化的形成与成熟,实在是楚文化与中原文化水乳交融的结果。

屈原已死,但灵魂不灭,他的身影,两千多年来一直坚定地行走九州大地之上。从此之后,中国历朝历代最伟大的思想家和文学家,无不受到屈原精神的滋养,屈原,成为中国人仰望的一个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