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光齐日月——屈骚情怀,隔世知音(1 / 1)

屈原传 杨雨 5118 字 15天前

屈原已经逝去,但作为中华民族之魂,他依然流淌在人们的血液里,长存在人们的记忆里。屈原对中国文化的影响,是一个常说常新、永远也说不尽的话题。从汉代开始,历朝历代都有无数的读者和学者,被他那神奇瑰丽的文字所征服,被他深厚而浪漫的内心情感所感动,试图深入到他那丰富而曲折、高贵而执着的精神世界。屈原在中国文化中的地位,也许可以借用他在《九歌·云中君》中的一句话来评价:“与日月兮齐光。”这句诗本是形容云神地位高贵,可以焕发出像日月一样的光辉。屈原对于中国文化的贡献,应该也当得起这样的评价吧。司马迁就曾在屈原传中引用淮南王刘安的话,如此评价屈原的人格精神:“推此志也,虽与日月争光可也。”

屈原的思想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是深刻而丰富的,这种涉及影响哲学、文学、美学、艺术、政治等方方面面。而即便是只谈文学贡献,中国两千多年来的文学发展,无论是文学体裁,还是文学精神,都深受屈原影响。这种影响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梳理清楚的。因此,这里只选择几位中国文学史上超一流的大家,以他们的代表作为范例,简单谈谈屈原对中国文人的影响。

怀才不遇、发愤抒情——屈原与贾谊、司马迁

中国历史上,第一篇纪念屈原、对屈原的思想进行反思的文章,是西汉初年文学家贾谊所著的《吊屈原赋》,从形式上而言,这篇赋也是深受楚辞影响的“骚体赋”。而整个汉代最独特的文学样式便是赋,汉赋便是在屈原辞赋的基础之上发展起来的。那么,为什么这第一篇关于屈原的文字是由贾谊来完成呢?

原因其实很简单。贾谊(公元前200年—公元前168年)的生平经历与屈原极为相似。贾谊也是才华横溢,并且少年得志。十八岁时就因为诗文辞赋而声名远扬,被汉文帝召为博士,二十出头又被汉文帝破格提拔为太中大夫,是当时朝中最年轻最引人注目的高官。贾谊提出了不少加强中央集权、推动政治变革的真知灼见,汉代初年变法的内容基本上都出自贾谊之手,“其说皆自贾生发之”[139]。汉文帝对他颇为信任,几乎是言听计从。

而且,贾谊也曾遭到贬谪。也许是贾谊的年轻气盛,风头太健,加上他又颇有恃才傲物的诗人气质,引起了朝中大臣们的不满,他被汉文帝贬出长安,任命为长沙王太傅。贾谊来到湘江边的长沙任上,这正是当年屈原被贬谪时无数次徘徊、痛哭过的地方。在赴任途中,贾谊满怀悲愤地写下了经典名作《吊屈原赋》,借哀悼屈原所遭受的不公,来抒发自己怀才不遇的悲愤,表达对现实污浊、贤臣遭嫉的不平。在《吊屈原赋》中,最后四句蕴含的感受尤为深刻:

彼寻常之污渎兮,岂容夫吞舟之巨鱼!横江湖之鳣鲸兮,固将制于蝼蚁。[140]

这四句既是贾谊感叹屈原的遭遇,更是他哀叹自己的命运:那些窄小的死水沟啊,怎么容得下能够吞下大船的巨鱼呢?不幸的是,那些本来可以横行大江大湖的鳣鲸,离开水面后却偏偏要被小小的蝼蚁欺压!

这是胸怀大志、秉性清白的人对于污浊世俗的深切愤慨。在《吊屈原赋》中,贾谊怀才不遇的怨愤溢于言表。贾谊出生于公元前200年,距离屈原生活的时代不过几十年,对屈原的生平和作品应该都是非常了解的,所以才会对屈原的命运产生如此惺惺相惜的情感。

被贬长沙四年之后,贾谊被召回长安,为梁怀王太傅。尽管回到了京城,但汉文帝这次召他回来,却不再将他当成政治上的左膀右臂,而只是把他当成一介文人来看待。贾谊满怀美好的政治理想,再也没有实现的机会。不久,梁怀王骑马的时候不小心摔死了。贾谊认为自己是梁怀王的老师,怀王意外惨死,自己没有尽到老师的责任,也哀伤而死,死的时候年仅三十三岁。

说来也巧,贾谊和屈原一样,不但少年得志,当过朝廷高官,深受君王信任,又都有过被贬谪的经历,而且都还当过“老师”。屈原担任的三闾大夫主要负责王族子弟的教育,贾谊先后担任长沙王太傅和梁怀王太傅,也都是王族子弟的老师。从这一点相似的遭遇可以发现,其实楚怀王也好,汉文帝也好,对屈原和贾谊的才华都是非常欣赏的,因此,让他们当“老师”,教授君王最亲近的王室子弟,可以说是对他们的信任。然而,对于胸怀远大政治理想的屈原和贾谊而言,这种“人事安排”无疑是对他们的致命打击。

对于贾谊的这一段遭遇,唐代大诗人李商隐曾经写过一首著名的七言绝句,来哀叹贾谊的怀才不遇:

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贾生》)

这首《贾生》讲的正是贾谊被汉文帝召回之后的事情。宣室是汉代皇宫未央宫的正殿,汉文帝就是在这里重新召见了曾被他贬谪到长沙的贾谊。皇帝在宣室召见,礼遇之隆重,求贤若渴的殷切,这对一个被长期贬谪的臣子来说,该是多么令人振奋的恩宠!

“贾生才调更无伦”,放眼天下,像贾谊这样的才华又有谁能与之匹敌呢?“可怜夜半虚前席”,“可怜”也就是“可惜”的意思,“虚”即“徒然”之意,“前席”意为“将坐席向前移动”。古人席地而坐,当聊天聊得十分投入的时候,可能会情不自禁地向前移动膝盖,靠近对方,表示两人关系的亲密和投机。在这首诗里不由自主“虚前席”的当然是汉文帝,贾谊的侃侃而谈深深吸引了爱才心切的汉文帝,他听得入了神。可惜的是,汉文帝的“虚前席”,是“不问苍生问鬼神”。汉文帝向贾谊垂询的并不是富国强民的治国之策,问的却是虚无荒诞的鬼神之事。这对一位雄心勃勃的政治家和思想家而言,该是一个多大的讽刺?

巧的是,汉文帝和楚怀王也有一点相似的地方:他们都是信奉鬼神、爱好巫术的君王。楚怀王甚至在秦军兵临城下的时候还举行隆重的巫术活动,企图靠鬼神的力量来击退秦兵,而汉文帝也是“不问苍生问鬼神”。面对这样对鬼神比对苍生更感兴趣的帝王,屈原和贾谊的内心该有多么冰凉和无奈呢?

同样负有绝世才华,同样拥有美好的政治理想,同样遭受嫉妒和贬谪,又同样曾经被召回朝廷,却从此远离政治中心,不能为国计民生奉献他们的智慧和生命,这是贾谊与屈原的共同之处,也是贾谊以自身的怀才不遇,和屈原产生的隔代共鸣,“屈贾精神”甚至还成了一个专有名词。也许,正是因为他们有如此相似的经历,司马迁才把屈原和贾谊合写在一篇《屈原贾生列传》之中,“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

屈原的《离骚》,贾谊的《吊屈原赋》,都是因为遭受不平而产生的怨愤之作、忧思之作。而司马迁的《史记》又何尝不是发愤抒情之后的产物呢?

鲁迅曾经评价《史记》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也就是说,《史记》既是最伟大的历史著作,同时也是最伟大的文学著作。《史记》与《离骚》,文学形式不同:《史记》是不押韵的历史散文,《离骚》则是押韵的诗歌。但两者的本质是一样的,都是作者历经磨难却仍然坚持真理、不言放弃的思想硕果,是作者发愤抒情的产物。

屈原、贾谊、司马迁,同样是中国历史上发愤抒情的伟大文学家,也多亏了贾谊的《吊屈原赋》,司马迁的《屈原贾生列传》,才让屈原的生平和著作,毋庸置疑地流传到了今天。

清高孤绝、正道直行——屈原与陶渊明

陶渊明被誉为千古“隐逸诗人之宗”,表面上看来,他的经历与屈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相似之处。陶渊明出身并不高贵,在特别看重门第的魏晋时代,陶渊明只是一介寒士而已。在仕途上,他也没有过像屈原那样辉煌的政治经历,只做过小小的彭泽县令,还只当了八十多天的官,就因为不愿意“为五斗米折腰”,便毅然辞官归隐了,从此他开始了日夜与田园山水相伴的隐士生活。安贫乐道,崇尚自然,是陶渊明追求的人生理想。

而屈原则一生都在追求他的政治理想,即便遭受了极大的磨难,当“渔父”劝他放弃理想,远离祸患,归隐田园,做一个逍遥自在的隐士的时候,屈原却拒绝了“渔父”的建议。他宁可选择死亡,也不放弃他的理想。屈原绝不是一个隐士,这与陶渊明的隐逸人生似乎是大相径庭。

然而,尽管陶渊明选择的生活方式与屈原不同,他的人格精神却与屈原一脉相承——那就是“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清高孤绝与正道直行。

魏晋时代本就是一个个性觉醒、思想争鸣的时代,这个时代倒是与屈原所生活的百家争鸣、个性张扬的战国很有相似之处。也因此,屈原浪漫飞扬的文采和清高孤傲的个性,成为魏晋名士普遍倾慕的理想,他们甚至如此宣称:“想要做一个名士吗?那你只需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称名士了。”[141]

陶渊明虽然不是门第高贵的“名士”,他那种不与流俗为伍、不屑为名利权贵而点头哈腰的个性,却无疑是发扬了屈原清高正直的人格特点——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

甚至在陶渊明的笔下,也像屈原那样,出现了许多美好的动物、植物,比如秋菊、青松、孤云、飞鸟,来象征他特立独行又坚贞不屈的个性。陶渊明这首最为脍炙人口的《饮酒》其五就是一例: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这是一幅悠然淡雅的田园山居图。陶渊明酷爱**,他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与屈原《离骚》中的“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有异曲同工之妙。当秋天寒风来袭,唯有**迎霜傲放,成为秋天的象征,古人深信吃了这种不怕冷的花,也可以得些天地之真气,可以延年益寿。“菊”,甚至被称为花中之隐君子,体现出一个隐者不与流俗为伍的清高与风度。可见,屈原和陶渊明都是借自然界中品性高洁的植物,来象征自己坚贞的信仰。

不过,陶渊明的隐,其实也并非不问世事的隐。恰恰相反,陶渊明选择隐逸,屈原选择自沉,表面上的形式不一样,本质却都是源于内心深处的清高傲气,更是源于他们内心层层累积的忧生忧世情怀。陶渊明也曾写过“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142]的诗句,抒发他在求索道路上孤军奋战的悲壮、深切关怀时事却又无力改变世俗的抗争和无奈。明明知道只要他们稍微弯一下腰,也许就能保住自己的功名富贵,但他们宁可放弃名利,也要坚守正道直行,这不正是屈原和陶渊明的共同之处吗?

陶渊明不是屈原,但无疑,陶渊明是屈原的知己。宋代女词人李清照就曾经在一首咏**的词中,将陶渊明和屈原并提:“细看取、屈平陶令,风韵正相宜。”(《多丽·咏白菊》)菊的孤寒高洁与陶渊明、屈原的清高孤傲如此契合,屈原和陶渊明也由此成为中国传统文人心目中正直君子的典范。

浪漫华彩、爱国忧思——屈原与李白、杜甫

号称中国诗歌黄金时代的唐朝,出现了两位巨星——李白与杜甫。李白号称浪漫诗人的代表,杜甫则被公认为现实诗人的典范。无独有偶,这两位诗坛巨星,既是诗坛知己,又都是屈原的忠实崇拜者与追随者。

李白曾在《古风》一诗中高吟:

龙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143]

这四句诗正是回忆起了屈原以及他生活的那个时代:“龙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战国时期,干戈不息,诸侯之间的攻伐战争好像是龙争虎斗,无休无止,一直绵延到“狂秦”称霸的时代。在这个混乱的时代中,“正声何微茫,哀怨起骚人”,雅正之声已经越来越微弱,世风颓靡,幸亏有屈原这样的“骚人”,用他们慷慨哀怨的诗篇,延续了早已衰微的大雅之声。李白正是感慨于初唐诗坛浮华颓靡的风气,希望以屈骚风骨来振兴诗坛气象。

李白自己的创作,也以浪漫的构思、华丽的文采著称,他的诗篇融合上天入地的神话想象以及历史穿越,完全冲破了现实的牢笼,构筑了一个如仙如幻的诗意世界,难怪李白会被誉为“诗仙”。也许,李白比任何诗人都更接近屈原的神采,也难怪李白会高吟着“屈平词赋悬日月”的诗句,希望能像屈原那样以浪漫瑰丽的辞章流芳后世。

试看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中的这几句:

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

这与《离骚》中的浪漫华彩何等惊人的相似:

吾令凤鸟飞腾兮,继之以日夜。飘风屯其相离兮,帅云霓而来御。

这两段诗分别是李白和屈原“梦游”或“仙游”时呈现的景象:鸾凤龙虎是他们的车驾,风雷云霓是他们的侍从,他们日夜不停地驰骋,只是为了追求他们内心中最美的世界——那是他们执着不舍的理想。

李白在诗的最后说:“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这与屈原在《离骚》中感叹的“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其精神实质又是何等惊人的相似!李白宁可得罪权贵,也要保全自己清白高洁的情操;而屈原是宁可直面死亡,也不肯做出那副点头哈腰的丑态。从这个意义上说,李白继承的不仅仅是屈原浪漫不羁的文采,也继承了屈原桀骜不驯的风骨。

与诗仙李白的浪漫华彩相比,“诗圣”杜甫更多地继承了屈骚深沉的爱国忧思。前人说杜甫“每饭不忘君国”,便是评价他忠君爱国的忧思之情。杜甫曾说过自己的理想是要“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144]他希望能够辅佐皇帝成为尧、舜那样的一代圣君,使民风淳朴的太平盛世能够在大唐王朝再现。

这样的美政理想和屈原可谓一脉相承。屈原多次在他的诗篇中提到对尧舜的追慕,例如他在《离骚》中说:“彼尧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意思也是尧、舜光明正大,遵循正道,才找到了治国的康庄大路。屈原多么希望楚怀王能像尧、舜学习,一改楚国国内的不良风气,使楚国的发展走上正道。

杜甫生活在唐朝安史之乱前后,正是大唐王朝由盛转衰的转折点,诗人经历了社会的动**,自己也在漂泊贫寒中度过一生,对家庭、国家的忧思之情都是刻骨铭心的。还有一个惊人的巧合:屈原在秦楚战乱之时流浪江南,形容枯槁,最终自沉于湘江的支流汨罗江;杜甫晚年也是因为战乱所迫,流离失所,悲苦憔悴,最终客死于寒冷的湘江之上。

杜甫是自觉学习屈骚精神的伟大诗人,他曾在《戏为六绝句》中写道:“窃攀屈宋宜方驾,恐与齐梁作后尘。”他认为,作为一个真正的诗人,应该以屈原、宋玉为目标。宋玉传说是屈原的弟子,也是在屈原之后最重要的楚辞作家,文学史上往往“屈宋”并称,代表楚辞创作的源头与最高水平。杜甫认为,要写出真正的好诗,不能步南朝齐梁浮艳诗风的后尘,而应该学习屈原、宋玉的文采与风骨,使诗歌美的形式与内容兼备。

杜甫是古典诗歌的集大成者,从他的沉郁顿挫与慷慨悲歌中,无疑也能清晰地看到屈原的身影。

高寒理想,隔世知音——屈原与苏轼

宋代有一首著名的词,大约是每个中国人都能背诵甚至都能演唱的。这就是每年中秋节人们都会想起的《水调歌头》: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首词的作者正是宋代大文学家苏轼。苏轼同样有从政治国的抱负,却也同样在政治斗争中失败,半辈子都是在贬谪与流放当中度过的。也许苏轼对待人生比屈原多了几分洒脱与旷达,多了几分超脱与豪迈,然而他们有一个最大的共同点,那就是对“极高寒的理想”的坚持,是至情率性的个性独立。这首《水调歌头》据说是在中秋节的夜里,苏轼喝得酩酊大醉,醒来之后写下的,并寄给了他的弟弟。词表面上是借月圆之时来表达对亲人的思念,但它更是苏轼借月的高寒来抒发自己高寒的理想。

坚持理想也许不是一件太难的事,但是“极高寒的理想”意味着这种理想往往不能被一般人所理解和接受,往往要高于一般人的追求,也意味着在追求理想的过程中要忍受常人难以忍受的孤独和磨难。但是屈原也好,苏轼也好,都没有放弃。“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据说连当时的皇帝宋神宗读到这几句的时候,都忍不住感动地说:“苏轼终是爱君。”

其实,苏轼深切依恋和追求的,不仅仅是高高在上的君王,他的感情也不仅仅是“爱君”的热忱,更是他超出常人的理想,是对生命意义的终极追寻,是对人间至情的珍爱——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从这一点上说,苏轼的“我欲乘风归去”,与屈原在《离骚》中上天入地的遨游与追寻,在精神实质上是一致的;而“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这种对于人生苦难的深切同情,又与屈原的生命追问惺惺相惜。

苏轼确实是屈原的隔世知音。苏轼不仅写过《屈原塔》诗,还写过《屈原庙赋》,他认为屈原的《离骚》,是可“与日月争光”[145]的经典。他在教学生写诗的时候,还说过只要熟读《诗经》和《离骚》,那么作诗的一切技巧和精神就都能掌握了。[146]而苏轼说过的有关屈原最经典的话,还属这一句:

吾文终其身企慕而不能及万一者,惟屈子一人耳。[147]

如果要评选古往今来屈原最忠实的铁杆“粉丝”,就凭这一句话,苏轼当居其冠。

香草美人、至爱真情——屈原与元好问

根据金庸武侠小说翻拍的电视剧《神雕侠侣》曾经红极一时,《神雕侠侣》里面有一个不太起眼的人物——赤练仙子李莫愁,但正是这个不起眼的人物却“捧红”了两句非常经典的古诗词,那就是李莫愁出场时吟唱的两句“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李莫愁临死之前,也吟唱了这两句词作为绝命词。随着《神雕侠侣》的走红,“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成了家喻户晓的经典词句。

原来,这首词是金代词人元好问的名作《摸鱼儿》中的开头两句,全词是这样写的: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为谁去。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自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148]

这首词确实是一首描写爱情的经典作品,不过,它写的爱情,不是发生在人身上,而是发生在一对大雁身上。在这首词前面,元好问还写了一段序言,说明这首词的来历:

乙丑岁赴试并州,道逢捕雁者云:“今日获一雁,杀之矣。其脱网者悲鸣不能去,竟自投于地而死。”予因买得之,葬之汾水之上,累石为识,号曰雁丘。时同行者多为赋诗,予亦有雁丘辞,旧所作无宫商,今改定之。

原来,当年元好问应试的时候途经山西的汾河,遇到一位捕雁的人。捕雁者说:今天捕到一只大雁杀掉了。另外一只脱网而逃,可是已经逃脱的大雁绕空低飞,悲鸣徘徊,久久不忍离去,终于自投地而死。

元好问听到这个故事后唏嘘不已,于是向捕雁者买下了两只大雁的尸体,将它们合葬在汾河岸边,垒上石头以为记号,这就是“雁丘”的来历了。而这首《摸鱼儿》就是元好问所写的“雁丘词”。

金庸的小说《神雕侠侣》中有这么一个情节:雄雕被打死之后,雌雕一头撞在山石上自杀殉情。这个情节很可能也是受到元好问雁丘词的启发。

词的上片是就事论事,描写大雁的悲壮爱情。“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词一开篇,就以极为震撼的方式宣告了爱情的强度与忠贞。“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大雁本是一对相濡以沫的夫妻,它们双飞双宿,天南地北,相依为命,一同度过了多少个春秋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无论是欢聚的快乐,还是离别的痛苦,它们都会痴情守候,心心相印,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把它们分开。

然而,当一只大雁不幸遇难,另一只大雁毅然殉情之后,词人为它们的痴情所动容:“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为谁去?”词人不由得将心比心地发出追问:大雁啊,“君应有语”,你心里一定有过痛苦的挣扎和矛盾吧?当伴侣夭折,你是否还愿意独自偷生,纵然有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可你已经形单影只,没有了爱情的陪伴与守候,你还能为谁而远走高飞呢?也许,这正是你选择“自投地而死”的原因吧!

词读到此处,任谁都会为大雁的坚贞爱情而感动吧。可是,元好问的雁丘词真的仅仅只是写爱情吗?

其实不尽然。词的下片,词人笔锋陡转,带领读者在爱情之外展开了更丰富的遐思。词始终在写殉情的大雁,却又不仅仅是写大雁的殉情。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横汾路,是当年汉武帝渡过汾河的地方[149],那时,箫鼓齐鸣,是何等热闹。如今的汾河岸边却是漠漠平林,凄凄荒烟,一片寂寞萧条的景象。“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自啼风雨。”在大雁悲壮殉情的此刻,词人多想为它唱起屈原所写的《招魂》和《山鬼》。但是大雁死而不能复生,凄凄切切的《招魂》招不回大雁的亡灵,就像在凄风苦雨中徘徊的山鬼等不回自己的爱侣,只能徒劳地独自哭泣。

“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难道是大雁至死不渝的爱情让老天都产生了妒忌吗?大雁的壮烈情怀,和那些莺莺燕燕不一样,这样的爱情不会随着身体的死亡而归于黄土。正因为坚贞的爱情具有崇高的价值,词人才会想到要垒起一座“雁丘”,让千秋万代之后,当“骚人”们经过这里,还会为大雁的爱情而“狂歌痛饮”。

“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整首雁丘词都是在围绕这两句追问,一层一层铺垫出词人的答案:到底什么才是“至情”。殉情本身并不是“至情”的唯一表现,但对情感的坚贞执着,却是“至情”的根本内涵。

那么,这首描写大雁爱情的“雁丘词”《摸鱼儿》,与屈原又有什么关系呢?元好问在词中提到的《招魂》《山鬼》都是屈原的名篇,而他之所以提到这两首诗,也绝不仅仅是为了渲染大雁的爱情,而是因为在他心中,屈原的至情与大雁的至情在本质上是完全相通的。有人在读到元好问的这首词之后,曾发出这样的感慨:“大千世界,一情场也。”[150]大雁有大雁的“情场”,屈原也有屈原的“情场”。大雁的爱,是坚贞的伴侣之爱;屈原的爱,则是坚贞的家国之爱。

屈原开创了香草美人的象征手法,开创了用爱情来象征家国之情的先例,从此之后,中国的爱情诗,大多都被烙上了君国之情的烙印,以男女之情来比拟君臣之情,甚至成为“爱情诗”的一种传统写法和解读方法。以至于有很多爱情诗,也许本来真的只是吟咏爱情,但很多读者却也能从中读出家国君臣的含义,到后来这甚至成了一首好诗词的评价准则。前人曾这么说:“善言词者,假闺房儿女子之言,通之于《离骚》‘变雅’之义,此尤不得志于时者所宜寄情焉耳。”[151]意思是说,一个善于写词的人,他能够借闺房儿女之情的绵绵情话,来表达与《离骚》“变雅”相通的含义。

《变雅》是《诗经》的一部分,其主要内容也是在政治衰乱之时抒发对现实不满的悲情,具有强烈的现实性和讽刺意义。《离骚》“变雅”并称,都是强调真正的好诗词应该是诗人词人在“不得志”时的悲情爆发,是诗人寄托情感的文学载体。

元好问《摸鱼儿》“雁丘词”同样也可以作这样的解读。他用大雁殉情的故事做引子,表面上在抒发世间“痴儿女”缠绵悱恻的爱情,其实还是元好问借他人酒杯浇自己心中块垒。

元好问生活在金元之交,曾在金朝做官,金朝灭亡之后,他隐居不仕,是一位遗民文人,前人评价他是“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152]。朝代更替,国家兴亡,成就了元好问这样历经沧桑苦难的大诗人。而他作为遗民诗人,不与新朝合作的气节,坚守人格独立的选择,又何尝不是当年屈原痴情于楚国的精神再现呢?

“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这两句诗可以用来评元好问,也完全可以用来评价屈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元好问自诩“骚人”,昭示着他对屈原的向往与膜拜,他笔下诠释着爱情的“雁丘”,也同样可以诠释家国之情的深意。

爱情与家国之情,性质或许不同,情感的坚贞与深刻却是可以相通的。前文曾用四句话来概述屈原对中国文化的贡献:浪漫文学始祖,爱国思想先驱;香草美人情意,正道直行精神。虽然屈原在生前是最孤独的人,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然而,在千秋万代之后,屈原却拥有了一批又一批最优秀的知音。在屈原身后,贾谊、司马迁、陶渊明、李白、杜甫、苏轼、元好问……这些一流文学家分别从不同的角度诠释着屈原的精神,有的拥有浪漫文采,有的坚持正道直行,有的体现着深沉的家国忧思,有的发扬了香草美人的文学传统……这里能够讲述的,不过是屈原对于他们影响的一点皮毛,还不足以概括屈原精神泽被后世之万一。

当然,最让人铭心刻骨的,还是屈原对“情”的执着。大千世界,无非一“情场”,情,才是人们顽强活着的最大动力。有人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还有人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可是,如果人生只剩下一个“利”字,无情之人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屈原曾经充满智慧地感叹:“万变其情岂可盖兮,孰虚伪之可长?”(《九章·悲回风》)那些只知追名逐利的人哪怕是千方百计、千变万化,又怎么可能掩盖他们真实的企图呢?哪里会有虚伪而能够长久的事情呢?虚伪之情,也许可以获得一时名利,但终有一天会为人所唾弃。

屈原亲眼看到,楚国朝政的腐败最终断送了楚国;他更清醒地看到,国家一旦遭殃,个人虚幻的名利又怎么可能长久?真正可以长久的只有真情,只有至情。仅仅凭一己之力,屈原不可能挽救楚国的命运,但他的至爱真情,却沉淀为中华民族绵延不息的精神财富。

魂兮归来!屈原的灵魂啊,你从来不曾离我们远去。在一代又一代思想家与文学家的光芒中,在泱泱大国多灾多难的振兴道路中,我们始终能看到屈原行走不息的身影。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那是一盏与日月齐光的明灯,是我们上下求索的方向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