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少年得志,到中年被疏远、乃至被放逐,屈原的一生是坎坷艰辛的,在他晚年写过的诗篇《悲回风》中,他曾这样悲叹自己的命运,也悲叹楚国的命运:
曾歔欷之嗟嗟兮,独隐伏而思虑。涕泣交而凄凄兮,思不眠以至曙。终长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
曾,同“增”,不停地增加之意。[125]歔欷和嗟嗟都是象声词,一个是叹息抽泣的声音,一个是悲哀叹息的声音。“曾歔欷之嗟嗟兮,独隐伏而思虑。”我反反复复不停地叹息哭泣啊,不停地独自沉思忧虑。“涕泣交而凄凄兮,思不眠以至曙。”我涕泪交零,心怀凄怆,一想到楚国的命运如此不幸,想到我的命运如此坎坷,我就不能入睡,整夜整夜地愁思悲感,从深夜一直到黎明。“终长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掩,是抑止的意思。我守着一个又一个地漫漫长夜,无法排遣心中如此浓郁的悲哀。
读屈原的文字,总能感受到那种悲怆的力量。宋代大文学家欧阳修曾经提出过一个诗“穷而后工”的命题,也就是说,中国文学史上有一个非常引人注目的现象:那就是超一流的伟大诗人,往往在人生中都遭遇过常人无法忍受的痛苦甚至是厄运。从屈原开始,到汉魏时期的曹植、东晋的陶渊明、唐代的李白、杜甫、宋代的苏轼、辛弃疾直到清代的曹雪芹,似乎都以自己的亲身经历验证着这个命题。因此人们还常说诗人多薄命,虽然这并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但从屈原开始,伟大的诗人确实比一般人承受着更多的苦难。
“诗不仅仅是一种爱好与技艺,更是高尚的精神寄托,是承载苦难、超越功利的神圣信仰。”在中国文化中,“诗人”是一个“被赋予悲剧色彩的崇高名词。如果说哲学家是一个民族的智慧,那么诗人就是一个民族的良心。诗人必须面对苦难和命运的挑战,承受生活与心灵的双重痛苦,必须有所担当,有所牺牲”。[126]屈原就正是这样承受着生活与心灵的双重痛苦、敢于担当也不畏牺牲的诗人。
把屈原的痛苦仅仅解读为怀才不遇,或者是失宠是片面的。事实上,是对于信仰的执着追求让他勇敢地将痛苦承担了起来。很多人说屈原傻,其实屈原一点也不傻,他的智慧甚至远远超出一般人。他不是不知道该如何去讨好怀王,只是他不屑于那么去做;他也不是不知道如果离开怀王,去别的国家另谋高就,比如去齐国,或者秦国,也许他个人的前途会更加辉煌——他完全具备这样的聪明才智。然而,对于那个现实社会,屈原不是看不清,也不是看不开,他只是舍不得。他舍不得离开自己的土地,更舍不得放弃自己的良心。一个伟大的诗人,无论他个人遭遇多大的苦难,他都绝不可能抛弃自己的良心。屈原在苦难之中创作出《离骚》,最伟大的诗人与最伟大的诗篇,以艺术的形式,让一个民族的智慧与良心得以凝聚和升华。
正因为如此,“骚”所代表的精神才成为中国文学的最高准则,它是对于崇高信仰的执着追求,它是对于人生苦难的勇敢担当,它是批判现实却又超越现实的浪漫情怀,它是极深沉的忧患意识、“极高寒的理想”与“极热烈的感情”的完美结合。屈原和《离骚》的精神,成为中国一代又一代“骚人”的终极追求。
再说当时的屈原。此时此刻,在苦难中徘徊的不止他一个人,还有他深爱的楚国。就在屈原放逐期间,秦国和楚国又发生了一系列变故:秦国无视与楚国的姻亲关系,发动一系列战争,楚国连遭惨败,怀王连连痛失良将和土地,楚国的天空一片阴霾。
几乎陷入绝境的怀王,一纸令下,将在汉北流浪的屈原召回郢都。此时的楚国,已经如黄昏的夕阳摇摇欲坠。屈原虽然结束了艰苦的流放历程,但他并不知道,在流放的灾难过去之后,迎接他的还会有更大的灾难,他的后半生,将在忧伤与痛苦中度过。“终长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九章·悲回风》)楚国的命运,屈原的命运,都将如长夜曼曼,他的悲哀将从此萦绕心头,无法排遣。
但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正是屈原的个性。哪怕只剩下最后一线希望,也仍然要努力到底。那么,屈原回朝之后,会给楚国带来什么样的改变呢?
屈原回朝之后,提出的第一条建议就是再度联合齐国,希望秦国慑于齐楚联盟的压力,暂时停止猛烈的攻势,为楚国赢得一定的休养时间。
楚怀王二十九年(前300年),怀王决定送太子熊横入齐为人质,以求得齐国罢兵,与楚国修好。怀王的这一决定,是否屈原力谏所致,史书没有详细记载,但以屈原一贯坚持的联齐抗秦的外交策略,齐楚再度携手,他在其中一定是起了关键作用的。甚至还有种说法,认为楚太子入齐为质,还是屈原亲自送往齐国的。以屈原一贯亲齐大使的身份,这样的推测也不无道理。
这一年,齐国当政的是齐宣王的儿子齐湣王,孟尝君田文为相,齐宣王已于一年前去世。
这边楚国与齐国再度修好,那边秦国当然不会坐以待毙,而是见招拆招,双管齐下,同时对楚国和齐国施加外交压力。
在楚国这方面,秦昭王派自己的同母弟弟泾阳君入齐为质,并请求与齐国交换人质,请孟尝君入秦为相,意图加强秦齐联盟,破坏屈原的联齐策略。
这里还有个有趣的小插曲。孟尝君到秦国后,秦昭王立即任命孟尝君为秦相。有人劝秦昭王说:“孟尝君久负贤名,又是齐国的王族子弟,如果让他当秦相,那他一定首先考虑的是齐国的利益,而置秦国于危险的境地。”秦昭王觉得有道理,便撤销了拜相的决定,而囚禁了孟尝君,还打算杀掉他以除后患。孟尝君于是派人求见昭王最宠爱的妃子,请求她施以援手。那位宠姬答复说:“妾只想得到孟尝君的那件白色的狐皮裘。”
孟尝君确实有一件狐白裘,价值连城,举世无双,可是到秦国后,他已经将狐白裘作为礼物献给了秦昭王,再没有第二件狐白裘了。孟尝君很是发愁,问遍了他的门客,都无计可施。结果还是他的门客中地位最低的一个善于偷盗的人,站出来说:“臣能将狐白裘再偷出来。”于是,这个门客趁着黑夜的时候假扮为狗,钻狗洞潜入秦国宫廷,偷回了狐白裘,再把它献给了昭王的宠姬。宠姬很高兴,便向昭王求情,昭王于是释放了孟尝君。
孟尝君一出来就马不停蹄逃出秦国,秦昭王很快也后悔放走了孟尝君,便派人追赶。孟尝君逃到秦国边境函谷关的时候正是半夜,按秦国法律,要等鸡鸣的时候才能放来往客人出关。孟尝君担心追兵赶到,不敢久等。在他随从的门客中,又有一个地位很低的人善于学鸡叫,学得惟妙惟肖,这人扯着喉咙一叫,附近的鸡都放声齐鸣,守关人便打开门让孟尝君一行人通过。果然,孟尝君出关以后不到一顿饭的工夫,秦王派来的人也追到了函谷关。这便是“鸡鸣狗盗”这个成语的来历。
孟尝君逃回齐国后,仍为齐相,主掌朝政。因为他与秦国的这一段经历,齐国与秦国结下了仇怨,孟尝君回齐国后一直盘算着如何报仇的事。
至于秦国对楚国的外交对策,与拉拢齐国的策略不同,秦国对楚国是软硬兼施。首先是硬的一招:楚怀王三十年(前299),秦国再度伐楚,占领楚国八大城池。
正在硬的一招打得楚国没有招架之力的时候,秦国却突然收手,来了一招软的——秦昭王一纸书信写给怀王,提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建议。这封信的内容很值得玩味,大意如下:
当初寡人与君王约为兄弟,在黄棘会盟,双方太子互为人质,那时的秦楚两国关系是多么友好,我们相处又是多么愉快。可是贵国太子杀死寡人重臣,没有向寡人谢罪就擅自逃走,寡人实在是怒不可遏,才一时冲动,派兵侵入到了君王边境。现在听说君王竟然命太子入齐为质以求结盟。可是寡人与楚国接壤,并且互为婚姻,亲密往来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如今若是秦楚交恶,则不能令诸侯顺服。寡人愿与君王在武关会晤,当面立约,秦楚结盟才能号令天下,这是寡人最诚挚的愿望。寡人冒昧地请求君王答应我的请求,让我们和平谈判来解决问题。
楚怀王接到这封信后,真像是接到了一个烫手的山芋。接连经历了秦国的几番欺骗,又在几场硬仗中连续惨败,楚怀王自然知道秦昭王武关会盟的建议是一个“鸿门宴”。去吧,不晓得秦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到了秦国的地盘,自己还不是砧板上的鱼肉,任秦国摆布?不去吧,惹怒了秦王,恐怕也没有好果子吃,以楚国军队现在的实力和士气,都难以与秦国抗衡。左右为难之际,怀王召来群臣商议。
没想到,大臣们的意见也分成了截然相反的两派。
一派以屈原为代表,坚决反对怀王赴会。屈原说:“秦是虎狼之国,欺骗我楚国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他的话绝不可信!大王此去一定凶多吉少,您可千万不要答应秦王啊!”另外一位大臣昭雎也站出来支持屈原:“屈大夫所言甚是,大王您千万不能去,秦有吞并诸侯的虎狼之心,他的话不可信。大王只需传令边境各守军,严防死守即可。”
屈原接着昭雎的话继续说:“臣赞同昭大人的意见。秦虽有吞并诸侯的野心,但一时之间还不具备一统天下的条件。况且秦国和齐国面和心不和,而我国太子已入齐为质,此时秦国必然顾虑齐楚联手,暂时还不至于对楚国大动干戈。”
怀王听了屈原和昭雎的话,也认为有道理,正微微点头的时候,他的小儿子子兰却站了出来,大声说道:“父王,秦国与楚国乃婚姻兄弟之国,况且秦国如此之强大,我们怎么能弃绝秦王的欢心呢?如果父王拒绝秦王的要求,恐怕秦王一怒之下兵临城下,那楚国就要大祸临头了啊!”
怀王一听子兰的话,又犹豫了起来。眼看着大臣们意见相左:一派以子兰为首,坚决主张怀王亲自赴会;一派以屈原为首,坚决反对怀王赴会。两派各执己见,怀王越发难以决断了,只好宣布暂时退朝。
去,还是不去?怀王简直为此愁白了头。正在此时,儿子子兰又来到了身边:“父王,秦国强悍,我们实在是得罪不起啊!再说,秦楚一直关系亲密,世代联姻,如果不是太子哥哥脾气不好,杀了秦王的大臣,秦王也不至于兴兵伐楚,这事儿理亏还在咱楚国啊!”
子兰是秦王的女婿,一贯主张亲秦,子兰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怀王心里很清楚。再说,连续吃了几次大亏,怀王已经不像当初那么冲动和糊涂,他对秦楚之间的利害关系看得越来越明白。这个时候,子兰再说什么都不重要,怀王心里已经像明镜儿似的清清白白。
怀王不是一个明君,他有很多缺点,犯过很多错误,但怀王也有一个最大的优点,那就是还有男人的血性。他的血管里流淌着楚人的热血,他做过的所有糊涂事带来不少恶果,但他毕竟没有选择逃避。大难当前的时候,怀王毕竟还是一个敢于担当的君王。
怀王终于做出了他人生中最后一个重要决定:亲赴武关,与秦王会晤。
很多人都认为怀王的这个决定是他人生中做的最后一件糊涂事,是受了子兰的撺掇。不过,子兰固然是其中的重要原因,但应该还有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怀王在最后关头,将个人的利益与楚国的利益放在天平上权衡,最终,他选择了楚国的利益。
怀王选择赴会,其实是暂时将个人的安危放在了一边。他何尝不知道自己一旦进入秦国境内,面临的局面实在是凶险,甚至有去无回都很有可能。可是,如果他拒绝秦王的要求,秦国很可能以此为借口,再次挥师伐楚。那么楚国军队和百姓将再次面临被屠杀的危险。所以,怀王是存了一丝侥幸心理的:如果他应邀去了武关,则秦王短时间内找不到借口征伐楚国,说不定有可能为楚国赢得一点儿喘息时间,让屈原他们乘机加强与齐国的联盟,休整、稳定楚国的军队。真能那样的话,楚国也许还能赢得一线生机。况且,自己毕竟贵为一国之君,难道那秦王真的可以不顾忌天下人的耳目,真敢对自己下毒手?应该还不至于吧。
如此再三权衡之后,在人生最重要的十字路口,怀王颇为悲壮地选择了以保全楚国的土地和人民为重。
屈原得知了怀王的决定,急忙赶去求见怀王。他一见怀王,就忍不住一头拜倒在地。怀王缓缓地扶起他:“屈卿,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这一辈子做过不少糊涂事,但这一次你不要再阻止我了。”
怀王将他心里的想法、包括秦楚此时的利害关系,向屈原和盘托出。作为一国之君,此时不挺身而出,更待何时?屈原一边听一边泣不成声。
然而,屈原还是想尽最后的努力:“大王啊,您想亲涉险境,来换取楚国的安宁,微臣万分理解和感动。但是,请大王深思,如果秦王要对楚国动兵,那么,无论您去还是不去,秦王都能找到借口。臣料想一时之间秦王还不敢如此,因为齐、秦已经交恶,齐、楚又已经联合,楚国军队虽接连受挫,但尚未伤筋动骨,核心战斗力依然保存,秦王必然有所忌惮。大王您实在不必以身涉险啊!”
怀王长叹一口气,说:“屈卿,你说的固然有道理,但到底会是一个什么结果,要去了才知道。寡人想得很清楚,此事并无两全之策。寡人心意已决,屈卿不必多言了。寡人贵为一国之君,全天下人都在看着,众目睽睽之下,我想,秦王也未必敢加害于我吧。”
屈原知道,以怀王的脾气,一旦做出决定,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了,他只是忧心忡忡地问了怀王最后一句话:“大王走后,国事由谁担当?”
怀王沉吟良久:“子兰图谋太子之位已久,寡人如何不知。但子兰私心太重,实在不堪国家大任。太子虽冲动,但在秦国、齐国历练已久,多少见过些世面。况且,寡人这些年来实在是亏待了太子。屈卿,万一寡人一去不返,请即往齐国迎立太子!切记切记!”
屈原热泪盈眶,长揖在地,以最郑重的身体语言许下了最郑重的承诺。
怀王入秦,没有千军万马的护卫,只带了为数不多的大臣随行。
屈原预料得不错,秦昭王的邀请果然是“请君入瓮”的一个骗局。昭王根本就没有亲自去武关,而是在武关埋下伏兵,派一名将军假冒秦王之号,在武关“迎接”楚怀王。怀王一入关,关门立即紧闭,伏兵四起,秦兵立马控制了怀王,一路向西押解到了秦国都城咸阳。
怀王从此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到了咸阳之后,秦昭王在章台接见怀王。但是秦昭王在怀王面前傲慢不可一世,竟然不以两国君王会面对等的礼节款待怀王,而是命令怀王以臣属于秦国的诸侯之礼朝拜秦王。
怀王乃堂堂大国之君,怎么肯遭受如此羞辱!见秦昭王端坐殿上,一副居高临下的样子,把自己当成阶下囚一样对待,怀王气急败坏,拒不朝拜秦王,转身拂袖而去。然而,秦王的宫殿岂是他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于是,秦王下令扣留了楚怀王,并且放下话来:“要想回楚国,就先割让巫、黔两个郡县!”
怀王此时已追悔莫及,然而,他人在咸阳,自然不能与秦王硬碰硬地对着干。于是,怀王只好假装答应:“寡人愿割地与君王结盟。请君王派人与我一同归国,寡人即献出土地。”
秦昭王轻蔑地冷笑了一声:“盟约岂可相信?寡人必先派人到楚国接受了土地,交割分明之后再设宴与君王饯行。”
怀王也是一个血性的汉子,见状怒不可遏,大声斥道:“秦王屡次三番欺诈于我,现在既骗我来到此地,又要挟我要夺我楚国土地。寡人已上愧对楚国列祖列宗,下愧对黎民百姓。寡人不过一死罢了,绝不能再受此胁迫!”终于没有答应秦王的无理要求,秦王也不与他多说,只将怀王无限期地扣留在咸阳。
这边怀王被囚禁,那边楚国朝廷自然早已得知了消息,众大臣如无头苍蝇一般聚在一起商量对策。这时,一大臣站起来说:“秦王将我王留在秦国,以割地相要挟,一时之间我王恐难以返回。太子又在齐国为人质,远水解不了近渴。但国不可一日无主,倘若齐秦合谋,则我楚国恐怕要大祸临头了!依我之见,不如立子兰为君,子兰一向受我王重视,一直带在身边亲自栽培指点,足当大任!”
子兰在朝中确实培植了大批党羽,生母又是怀王最为宠幸的郑袖,势力最为强大,现在一旦有人率先提出要拥立子兰,大多数人都噤声不语。
一片沉寂之中,屈原霍地站了起来:“不可!大王临行前有过嘱托,太子是大王所立,一旦大王有所不测,令我等即往齐国迎回太子,稳定人心。我等切不可辜负大王旨意!”
屈原此话掷地有声,刚刚还一片寂静的朝堂像炸了锅似的,是迎回太子,还是拥立子兰,又分成了势不两立的两大派别,吵得不可开交。
子兰觊觎太子之位已久,他明知武关之会凶险无比,还拼命怂恿父亲赴约,未尝没有他个人的私心:他是秦国女婿,与秦国关系私密,一向唯秦王之命是从,只求保全自己的名位富贵。如果自己能够继立为王,一定会得到秦国的支持,那楚国的江山就任凭我子兰为所欲为了!
现在朝廷大会,率先提出拥立子兰为王的正是子兰培植的死党。子兰自己不好出面,但安插了不少朝臣为自己说话,一时间,子兰派竟然占据了绝对上风。屈原虽然态度坚决,奈何他官位不高,又刚被怀王流放过,大家都没把他放在眼里,他的话还不足以左右朝廷的决定。
正在僵持之时,又有一位大臣开口了,这就是昭雎:“我王与太子现在都困于诸侯,我王留秦,太子质齐,都是为了楚国的安定,实乃大义之举。我等既是大王的心腹重臣,岂能落井下石,背叛大王的旨意,废嫡立庶呢?我以为此事切切不可。”
昭雎话语一出,大堂又一片寂静。屈原的话没有威势,可是昭雎的话却没人敢不听。为什么呢?原因很简单——昭雎手握重兵,楚国军队的核心战斗力现在掌握在昭雎手中!在对待秦国的问题上,昭雎算是一个比较清醒的人物。
兵权往往决定政权,既然昭雎表了态支持屈原的意见,众大臣鸦雀无声。兴头上的子兰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于是,昭雎一锤定音:“为今之计,只有速速派人出使齐国,假称大王已薨,迎回太子!”
这边楚国大臣决定迎回太子继立王位,那边怀王的命运却是日薄西山,即将走到他的尽头。
被扣留在秦国的怀王生活在悔恨与痛苦之中,他日夜想的只是如何回到故国。可是他从楚国带来的随从早已被秦王分别控制,他连个可以出谋划策的人都没有。一直到两年后,秦王派来看守的人见怀王越来越萎靡不振,也就有所松懈。一天夜里,怀王好不容易找到一个机会逃了出来,朝着楚国的方向一路狂奔。
秦国方面很快就发现怀王出逃,立即快马传令,封锁了所有秦国通往楚国的道路。怀王既忧且惧,只好从小路绕道赵国,想从赵国再绕回楚国。可是,虎落平原被犬欺,赵国又会如何对待落魄的怀王呢?
此时的赵国,赵惠王刚刚登基,才开始主掌国事。怀王被秦国扣留的事情,早已经是天下皆知的大事。如今赵惠王听说怀王叩关,心知怀王是从秦国偷偷溜出来的。可是面对秦国的威势,赵国如何敢公开与秦国作对?左右思量之际,赵惠王终于下旨:不准打开城门接纳怀王!
怀王没有办法,惶惶然如丧家之犬,又赶紧离开赵国,想再绕道魏国。可如此奔波折腾,秦王派来的追兵早已赶到,又抓住了怀王再把他押回咸阳。怀王伤心、愤怒、悔恨等多种情绪一齐涌上心头,自此一病不起。
第二年,怀王客死秦国,在他死前,再也没能踏上楚国的土地,再见楚国江山最后一面。
关于怀王的“武关会盟”及受骗至客死秦国的这段历史,唐代诗人杜牧曾感叹万分地写过一首《题武关》诗,其中有这样几句:
碧溪留我武关东,一笑怀王迹自穷。郑袖娇娆酣似醉,屈原憔悴去如蓬。
怀王的悲剧自然不能仅仅归咎于郑袖的“娇娆”,但惑于美色、轻信小人,确实是怀王致命的弱点。
从登基到被秦王扣留,怀王在位总共三十年。这三十年,正是楚国由极盛走向下坡的三十年:张仪数次欺楚,齐楚几度断交,秦楚几轮交战,丹阳之战、蓝田会战、垂沙之战等几大战役都以楚国惨败告终,在秦楚的势力对比中楚国越来越处于下风。也许有人会说,无论怀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都阻挡不了秦国统一天下的历史趋势。但秦国的崛起和强大并非朝夕之功,在战国争雄的形势下,楚国也好、齐国也好,都是可以有所作为的,他们都有过这样的时间和机会。然而,楚国错失了机会。楚国的衰败,怀王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尽管,怀王的结局很悲情很悲壮,走向生命终点的怀王也许会幡然悔悟,但他已经不可能再挽回他曾经犯下的错误。
怀王虽然不是一个明白的君王,但怀王还是一个有楚人血性的君王,他的心里,是装着楚国利益的。也正因如此,怀王的悲惨结局才会在楚国人民心中激起强烈的悲悯和愤恨:悲的是楚王,恨的是秦王。据史料记载,怀王灵柩归葬楚国的时候,楚国百姓皆痛哭流涕,就好像失去了最最亲密的亲人。连各诸侯国都认为秦国这件事做得太不仁义,纷纷指责秦国。秦楚两国因此绝交。
楚国最后的几任君王日益昏聩,楚国也日益衰落,怀王反而成了楚国百姓在最后的日子里最为怀念的君主。直到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后,秦二世之时,陈胜、吴广起义,楚霸王项羽的叔父项梁也起兵反秦。为了凝聚楚地人心,项梁派人找到了怀王的孙子熊心,当时熊心流落民间,隐姓埋名为人放羊。于是项梁拥立熊心,仍然以楚怀王为号,以便号召民心。直到后来项羽欲自立为王,熊心才被项羽派人杀害于江中。
因此,中国历史上出现过两个“楚怀王”,但后一个怀王熊心,是不是真的怀王之孙十分可疑。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项梁、项羽需要一个能够号令楚人民心的一国之主,而在楚国最后几任君王中,无疑楚怀王仍然是相对最得楚人民心的君王。
怀王客死秦国,屈原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如果说怀王的死,还只是一国之君的离开,楚国还会有其他的君王,但屈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清醒地看到,怀王的死,已经昭示着楚国未来的命运。
“终长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漫漫长夜,怀王已经永远沉睡,但屈原还醒着,整日整夜地醒着——“思不眠以至曙”。只要他还醒着,他就不可能不为楚国的命运揪心。而风雨飘摇的楚国,在新王登基之后,又会出现什么样的变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