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孝宗即位后,陆游跟皇帝的关系发生了根本的逆转。由于周必大、史浩等人的推荐,再加上陆游本身的才华和名气,孝宗钦赐陆游进士出身,这是古代读书人能够获得的极其罕见的荣耀。为了报答这种知遇之恩,陆游甚至愿意为孝宗皇帝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那么,陆游是不是因为孝宗对他个人才华的肯定才这样感激涕零呢?他的“忠君”和“爱国”在孝宗这里还有没有矛盾呢?
要回答这两个问题,我们还是先要简单看看孝宗即位以后都做了些什么,看看孝宗是不是陆游心目中想要的那种圣明皇帝。
应该说,在南宋的所有皇帝中,宋孝宗算是最优秀的一位了。还在他当建王的时候,就已经表现出跟他养父宋高宗不太一样的主见。举个例子:完颜亮举兵南侵的时候,宋高宗只想着怎么逃跑,王子赵眘却主动上书,请求让自己亲自率军迎敌。他上书之前没跟老师史浩商量过,史浩知道后大吃一惊:建王胆子也太大了,这不是犯了高宗的忌讳吗?于是,他赶紧劝赵眘重新写一份奏章谢罪,并且诚恳地表示,自己并不是抢着要当前锋,而是想跟随父皇的御驾出征,保护父皇的安全。高宗看了这份奏章,这才转怒为喜,带了赵眘御驾亲征去建康,并且立赵眘为皇太子,传位给他。
从这件事来看,赵眘似乎和他的养父不太一样:高宗是投降派,孝宗却是主战派。赵眘即位以后,大刀阔斧干了一系列事情,这些事情让朝廷气象一新,尤其是给像陆游这样的主战人士带来了希望。略举两件事为证:
第一件事,赵眘是1162年(绍兴三十二年)六月份即位的。七月,他就下诏为岳飞父子平反,追复岳飞的原官,下令以厚礼改葬岳飞,还派人四处去寻访岳飞的后人,准备破格录用。
第二件事,赵眘即位的第二年,也就是1163年,改年号为隆兴元年。正月,宋孝宗拜史浩为右丞相,任用著名的抗金将领张浚为枢密使,并且将江淮一带的兵马全部交给张浚指挥,开府建康,对隔岸相峙的金兵构成巨大威胁。张浚在高宗朝一直是被排挤的对象,高宗就很不喜欢张浚,他曾经说过:“只要我在位一天,哪怕就是亡国,也绝不会让张浚带兵!”这次张浚终于被任命为最高军事统帅,也表明了孝宗北伐的态度。
孝宗一上台,朝廷的格局变得非常清楚了:左丞相陈康伯是坚决的主战派,枢密使张浚是著名的爱国将领。这样一来,在孝宗的支持下,整个朝廷上上下下都投入到了抗战的**中。
在高宗朝,陆游的抗战热情屡次遭受严重打击,现在有了孝宗这样敢作为的皇帝,陆游的热情再一次被激发。无论于公还是于私,陆游都认为孝宗是一个值得他“杀身从死”的皇帝,这种热情也促使陆游更加积极主动地参与国家大事。所以孝宗刚上台的这一段时期,是陆游在政治上锋芒初露的时期。我们说他锋芒初露,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是从他个人角度来说,积极主动地为朝廷建言献策;另一方面朝廷里的核心决策层开始重用陆游,让他参与了最高层次的国家军事机密活动。下面我们就举几个例子来说明一下,陆游在政治上的锋芒初露,到底表现在哪些具体事件上。
首先,陆游马不停蹄地上了一系列奏章,充分显示出他积极主动的参政热情和能力。在这些奏章里,他论国家的立法,论抗战的形势,论朝廷的用人政策等等,并且还用书面形式正式提出了迁都建康(《上二府论都邑札子》)等等一系列主张。例如陆游提出的用人政策:他认为朝廷用人不要重南轻北,也要考虑重用北方的人才(《论选用西北士大夫札子》)。陆游为什么会专门提到重用北方人才的问题呢?他考虑到的一个重要原因,除了我们一般认为的西北人能吃苦,能打仗之外,还因为如果选用西北的人才,对下可以“慰遗民思旧之心”,对北方沦陷区的遗民是一个安慰,能够争取到北方的人心,有利于恢复中原;对上呢,“其于国家,必将有赖”,西北的人才也可以成为恢复中原的中流砥柱。可见,陆游的这一系列主张,都是为了使朝廷的政治清明,为抗战北伐做好充分准备的。
其次,除了主动提出这些政治主张之外,陆游还受命为最高国务军政机关“二府”——也就是中书省和枢密院起草国家机密文件。他写的《代二府与夏国主书》,就是写给西夏国的一封机密书信,目的是与西夏结盟,共同牵制金人的力量。再比如,他写的《蜡弹省札》,就是给北方沦陷区的义士传达的另外一封机密书信,这有点像我们抗战时期用的那种“鸡毛信”。南宋朝廷派专人带着密信潜入北方,召集联合北方的义士,向他们转达朝廷的旨意:谁要是能占领北方的州郡并归顺宋朝的,都可以世袭封王。很显然,这也是为抗战北伐争取北方的内应。“蜡弹”,就是用蜡做的丸子将书信密封起来,防止泄密。这样高度机密的“情报”文件,不是朝廷最信任的人,是绝对不可能让他知道的。
陆游既然能为丞相陈康伯、史浩、枢密使张浚这样一些军政要员代为起草机密文件,这说明了什么呢?说明他已经成为朝廷核心权力部门的一员了,成了最高权威人物的心腹。所以,虽然陆游只是以秘书的身份代为起草这些机密文件,但他的心态是非常积极主动的,而且这些文件里面确实也包含了他个人的政治态度,他个人应该是很赞同朝廷的这些举措的。
现在朝廷的形势已经非常明朗了,包括孝宗在内,主战派人物掌握了绝对权力,对金用兵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陆游一生最大的梦想眼看着就要成为现实。应该说,这一时期的陆游,精神是特别振奋的。但是就在这时,陆游的工作又有了变动。
隆兴元年(1163)三月份,孝宗下诏给太上皇修“圣政”。圣政相当于我们平时所说的“实录”,也就是按照年代的顺序,记录皇帝统治时期发生的大事。不过一般实录都是后人替祖先来整理,但是这个时候太上皇赵构还在世,所以不叫“实录”而改称“圣政”。陆游不光是诗人,还是史学家,当时他兼着编类圣政所检讨官的职务,所以修太上皇圣政,他就理所当然成为首选人物。修圣政成了他这时工作的一个重心,为了这个新的任务,他忙得废寝忘食,工作也做得很出色。那么对这次工作重心的转移,陆游是不是满意呢?
陆游没有明确表示过他的态度,不过我们可以按情理推测一下:按陆游一贯的性格,朝廷交给他的工作,他当然会全力以赴地去完成好。但是,这个时候,他更加关心的应该还是当时朝廷里热火朝天的战前准备,更加关心一触即发的北伐战争。可是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偏偏让他去修什么太上皇的“圣政”,我个人觉得,对承担这项工作,陆游的内心深处,很可能还是有一点抵触情绪的。这倒还不是因为他和高宗之间有什么私人恩怨,而是因为这次工作的变化,说明宋孝宗虽然对陆游有知遇之恩,但这种知遇之恩还是侧重于他的文史才华,并没有充分认识到他的军事能力。因为这一点,陆游在对孝宗感激涕零的同时,也不能不说完全没有遗憾。陆游后来写过一首诗,诗中就明确表示过这种遗憾:
少鄙章句学,所慕在经世。诸公荐文章,颇恨非素志。[29]
我们看这四句诗,可以说是概括了他一生最大的矛盾:陆游自己最看不起的是“章句学”,一天到晚钻在故纸堆里面,皓首穷经,那根本不是他的志向。他的志向是什么呢?“所慕在经世”,他真正向往的,是做一些对现实有用的事。当然,在陆游生活的朝代,最能体现他的经世情怀的就是富国强兵、收复中原了。可是跟他的志向正好相反,“诸公荐文章”,诸公就是指史浩、周必大这些好朋友,他们向皇帝推荐了自己的文学才华,这当然是朋友的一番好意。可是“颇恨非素志”,一个“恨”字,强烈地表达了陆游的心声。这个“恨”当然不是说他“恨”朋友的推荐,而是表达一种强烈的遗憾的心情:当一个文人,这完全不是我平生的志向啊!
因此,从陆游一贯的性格来看,让他做一个纯粹的文官,他心里是有点失落的。但是陆游并没有因为这点失落就放弃对国家大事的关心。不久,他的锋芒再一次露出来了。这一次他又干了什么事儿呢?
这回啊,他又做了一件书生意气很重的事儿,居然又在太岁头上动土了。这一次,陆游的矛头直指孝宗身边的亲信。他心里想啊:既然皇上对自己有知遇之恩,那我就有责任为皇上分忧解难。皇上没有想到的事情,如果我想到了,就一定要清清楚楚地让皇上知道,不能让皇上走弯路啊!
但是,陆游这一次的“锋芒”却遭遇了“滑铁卢”,他一不小心又踩到了一颗“地雷”,这颗“地雷”一爆炸,几乎就把孝宗的这点知遇之恩给炸飞了。那么,陆游是怎么得罪新皇帝宋孝宗的呢?
原来,赵眘还在当王子的时候,有两个特别宠信的门客,一个叫曾觌,一个叫龙大渊。赵眘即位以后,这两个门客也跟着鸡犬升天,可以经常出入内廷,仗着有皇帝撑腰,打着皇帝的旗号结党营私,贪污受贿,胡作非为。可是孝宗还护着他们,一门心思想要提拔他们,朝廷里稍微清醒些的大臣都对他们很反感。
有一回就发生了这样一件事情。在孝宗主持的一次酒宴上,因为是内宴,参加的都是一些亲信的大臣,气氛比较放松。酒宴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可能大家酒都喝得有点多了,胆子也大了。有一位宫女就拿出一方手帕来,请曾觌给她题字。当时当着皇帝的面,曾觌并没有答应她。可是这说明他们平时的关系是比较亲密比较随便的。如果这是普通人家的宴会,歌女请文人题个词什么的,那倒也是件稀松平常的事儿,说不定还能成为风流佳话。可是这是在宫廷内部,发生宫女结交外臣这样的事,就不那么正常了,很容易出乱子,搞不好还会泄露重要的机密。更何况,不久前内廷刚刚出过类似的事情,宫女跟内臣关系亲密,事情暴露后闹得很大,甚至惊动了司法部门来过问。这件事刚过去没多久,正在风头上,曾觌也不敢“顶风作案”,所以这次才没有放肆。
这次内宴,丞相史浩也在座,对这件事看在眼里,当时碍于皇帝的面子,不好当面说曾觌。回来后,史浩在一次闲聊当中,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好朋友陆游,言语当中当然就有些不满。朝廷里的大臣对曾觌、龙大渊他们本来就意见很大,陆游更是个“愤青”,最是疾恶如仇,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的,就把这事又告诉了参知政事张焘。
可别以为陆游这人喜欢嚼舌头,背地里说别人的闲话,小题大做,他将这事告诉张焘,其实是有明确目的的。虽然这只是件小事情,但是他希望能够以小见大,借这个小事给皇帝敲个警钟,未雨绸缪,对曾觌、龙大渊他们要提高警惕。陆游知道自己的官职低微,说话分量不够,也很少有私下见皇帝的机会,所以希望张焘能够把他的意见转告给孝宗。他对张焘是这样说的:“觌、大渊招权植党,荧惑圣听,公及今不言,异日将不可去。”(《宋史·陆游传》)
陆游是很有先见之明的,他认为曾觌、龙大渊仗着皇帝的宠信,大肆培植自己的党羽,蒙蔽皇上的耳目,企图独揽大权。如果张焘现在不把这件事的严重性告知皇上,那么等以后曾觌他们的羽翼丰满了,再想剪除这些祸害就不容易了。可是,同时我们也看出陆游的书生意气:这件事本来是史浩最先知道的,史浩却没有直接跟孝宗说。为什么呢?因为史浩谨慎得多。他跟孝宗的时间长,是很了解孝宗的,当然也了解孝宗对曾觌的宠信,所以他知道,要直接去劝孝宗,不但孝宗听不进去,还可能得罪人。可是陆游就没想那么多了,他一心只想着怎么提醒皇上,可千万别错用了小人。
后来孝宗召见张焘的时候,张焘就把从陆游那里听来的事情告诉了孝宗,还对孝宗说:“陛下刚刚登上皇位,正应该整肃朝廷纪律,怎么能够跟臣下这么随便,让他们放肆到一点规矩都没有的地步呢?”
孝宗本来是存心想提拔曾觌和龙大渊的,但是因为大臣们议论纷纷,反对的声音很大,所以他招来张焘,还指望张焘给他撑腰呢。现在一听这话,又是羞愧又是生气,就问张焘:“你这是听谁说的啊?”张焘老老实实回答:“我是听陆游说的,陆游是从史浩那里听到的。”
孝宗一听,更生气了。史浩和张焘都是孝宗的左膀右臂,正在用人的当口,还不想拿他们怎么样。可是在孝宗眼里,陆游只不过是一个地位低微的文人,刚刚赐了他进士出身,正应该感恩图报才是,居然就敢在背后随便议论他的亲信,这还了得!一气之下,孝宗就说了一句话:“陆游这个反复无常的小人,我早就该把他打发走了!”
就这样,孝宗将一肚子怨气撒在了陆游身上,他成了这次事件的替罪羊——朝廷一纸令下,陆游被调任镇江府通判。这实际上就是嫌他碍事,将他贬出京城了。在临安当了三年京官,陆游的锋芒才刚刚表现出来,皇帝一句话,就给打压了。
从这件小事,我们除了看出陆游的书生意气,同时可以看出宋孝宗的为人。他虽然想把国家治理好,想有所作为,可是个人的能力和见识还是有限的。俗话说得好,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自古英明的皇帝都应该是亲贤臣,远小人,可孝宗偏偏相反,他选择了亲小人,远贤臣。而陆游呢,果然从此就得罪了曾觌、龙大渊这帮人,他们把陆游当成仇人,时刻寻找机会报复他,不想让他有任何翻身的机会。
后来的历史证明,陆游看人是很准的。曾觌这帮人在后来的二十来年中,一直擅宠专权,干的都是陷害忠良的勾当,搞得朝廷里乌烟瘴气,陆游的预言果然成了现实。
陆游在去镇江赴任之前,先回了一趟老家山阴。就在他回老家期间,南宋和金的战争,终于爆发。
四月,张浚上书孝宗,决定起兵北伐。当时两个丞相陈康伯、史浩都反对,反对的原因倒不是因为他们胆子小不敢打仗,而是他们认为准备还不够充分,贸然进兵太危险了。但是,孝宗刚刚上台不久,急于做出一番“大事业”来树立自己的威信;另一方面,张浚作为爱国将领,等待这样一个进攻的机会实在是已经等得太久了,好不容易等来一个想打仗的皇帝,他也是摩拳擦掌,只想早一天起兵北伐。所以,孝宗和张浚一拍即合,也不管两位丞相的反对,派两员大将率兵六万,号称二十万,渡过淮水,发动了对金的进攻。
可是,这次战争确实发动得太仓促了。我们想想看,孝宗即位还不到一年,张浚任枢密使才三个月。朝廷的人心、军心都还不够稳定,对战争的形势分析也不够全面。派出的两员大将李显忠、邵宏渊之间又矛盾重重,互不买账,军心涣散。结果这次由南宋军队主动发起的进攻,不到一个月,就在符离这个地方被金军大败。
这场战争发动的时候,陆游已经被贬出京城,他的心情实在是矛盾到了极点。一方面,他对自己的被贬充满了失落,甚至对自己的忠君之心都产生了怀疑,觉得“犬马区区正自愚”[30],愿意为皇帝效犬马之劳的想法实在是有些“自作多情”。他本来对孝宗的知遇之恩是满怀感激的,可是感激之余,他又对皇帝的喜怒无常感到失望,甚至萌生了退隐之心。“高枕看云一事无”,他想做闲云野鹤,万事都不再关心。可是,另一方面,他又不可能真的抛下国家安危不管,不论皇帝对他的态度如何,“爱国”的感情已经和他的生命融为一体了,这一点永远都不可能改变。可以想象,隆兴北伐的失败,同样给陆游带来了巨大的打击。
符离之败,对孝宗的打击更大,他锐意抗战的决心由此发生了动摇。这种动摇,从他对人事方面的变动就可以看出来。首先,他罢免了史浩的右丞相,重新起用汤思退为右丞相,后来又罢免了左丞相陈康伯。
汤思退这个人,我们应该还有印象。当年抗金将领刘锜被迫害致死,幕后的主导人物就是汤思退,他是主和派的代表,当年是秦桧一党的人,也是太上皇赵构的心腹之一。朝廷格局这样调整以后,形势又变得模糊起来:似乎是主战派与主和派平分秋色的样子了。这说明孝宗自己也成了个左右摇摆的人物:想和吧,自己刚上台不久,才受了一点挫折就想打退堂鼓,那不是给人看笑话吗?哪里还谈得上树立什么威信呢?因此,刚开始汤思退积极主张跟金人议和的时候,孝宗还很生气,大骂汤思退:“你这个卖国贼,你这样做,跟当年的秦桧又有什么区别?我看你比秦桧都还不如!”可是想战吧,宋军刚出兵就被打得落花流水,接下来该怎么办,他心里完全没有谱;再加上自己的亲信龙大渊他们,被汤思退这么一唆使,成天在孝宗耳边吹风:说什么现在朝廷军队缺钱少粮啊,士兵人数不够啊,兵器匮乏啊,士气低落啊,要是再发动战争是不可能胜利的啊,等等。孝宗就更加摇摆不定了。
就在孝宗举棋不定的时候,主和派利用符离之败对朝廷的打击,迅速开始了对主战派的反攻。右丞相汤思退首先搬出了太上皇这张王牌。要知道,宋孝宗赵眘治国,最标榜的就是一个“孝”字,他自己也努力要在全国百姓面前当好模范孝子。所以,尽管他是一个皇帝,皇帝是应该独断专行的,可他还要孝顺太上皇啊,太上皇的意见也是一定要听的。孝宗也可怜,他在位的二十七年当中,太上皇赵构就活了二十五年——赵眘1189年退位,赵构1187年才去世。也就是说,赵眘当皇帝的二十七年,竟然有二十五年都生活在太上皇的阴影下。上面有太上皇的压力,下面又受到汤思退以及龙大渊、曾觌这帮亲信的蛊惑。汤思退甚至还直接向孝宗提出:“国家大计,必须面奏上皇之后从事。”这等于是要挟孝宗将权力交还给太上皇了。
在这种两面夹击下,孝宗的心思越来越倾向于求和,终于导致了1164年(隆兴二年)的隆兴和议,而隆兴元年的北伐也成为孝宗皇帝在位二十七年当中,唯一的一次北伐。
隆兴和议是继秦桧主导的绍兴和议之后又一次极其屈辱的和议,南宋朝廷除了继续割地赔款之外,跟金朝的关系也由过去的称“臣”改为称“侄”。自此以后,宋朝送往金朝的国书,正式的格式就变成了这样:
侄宋皇帝眘,谨再拜致书于叔大金圣明仁孝皇帝阙下……
而金朝回复的国书只写“叔大金皇帝”,不像宋朝一样还要署上皇帝的名字,国书上也不写“谨再拜”,只写“致书于侄宋皇帝”,皇帝前面也不用尊号,不称“阙下”。两方的不平等从国书的格式上都可以看出来。可就是这样的不平等,太上皇赵构还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占了好大的便宜。什么便宜呢?以前绍兴和议签订的时候,自己要对金国皇帝称臣。现在儿子赵眘称金国皇帝为叔叔了,“君臣”关系变成了“亲戚”关系,那自己不就是金国皇帝的大哥了吗?辈分一下子提高了,这不是占了大便宜了吗?从这件小事,我们也可以看出赵构这个人真是有些不知羞耻的。
在朝廷形势急转直下的过程当中,陆游的命运也在逆转。隆兴二年(1164)二月,陆游到了镇江赴任。三月份,张浚奉命到江淮一带巡视,也驻扎在镇江。陆游本来就跟张浚一直是气味相投的朋友,都是爱国主战人士。张浚对陆游也是“顾遇甚厚”,特别看重他。所以在镇江期间,陆游心情还是比较乐观的。虽然通判不是什么重要的官职,但他终于能够跟张浚经常在一起探讨战争形势,尽情讨论国家大事了。连张浚手下的人,都和陆游“无日不相从”,来往亲密。在他们看来,北伐还是充满了希望的,尤其是陆游,他不断鼓励张浚,不要因为暂时的失败而灰心丧气,收复中原依然是他们奋斗的主要目标。
应该说,在镇江的这段时间,主战派还没有完全丧失希望,陆游、张浚他们也还都充满信心。可也正因为这些重要的主战人士都聚集在了镇江,围绕着张浚,形成了一个声势浩大的主战集团。这种积极的备战形势,让朝廷里掌权的主和派非常恐慌,生怕张浚他们鼓动孝宗再次发动战争,破坏他们的投降政策,于是他们决定先下手为强,马上除掉张浚。只要除掉张浚,主战派的旗帜就倒了,他们才能够顺利推动宋金的和议,于是他们拼命在孝宗面前说张浚的坏话。很快,张浚就被罢相,八月份,张浚在回家的途中含恨去世。
张浚被罢官其实就是朝廷发出的一个信号——主战派失势了,朝廷决意议和。果然,张浚被罢官以后,他的幕府也陆陆续续被遣散。作为主战派的代表人物之一,陆游被调往隆兴府(今江西南昌)通判军州事,官衔没变,但是这次的远调,对陆游来说意味着什么呢?去隆兴赴任,离京城越来越远,离他最关心的抗战前线也越来越远,这说明他在朝廷里的地位越来越岌岌可危了。
果然,即使是在隆兴这样远离京城的地方,陆游也还是逃不过政敌的迫害。乾道二年,也就是1166年,隆兴和议达成后,主和派把持了朝政,跟陆游关系比较好的几位朝廷大员,也相继去世或者被罢官:除了张浚之外,陈康伯也去世了,史浩被罢相,朝廷里再也没有人能够帮陆游说得上话。凡是跟张浚有点关系的主战人士,都没能逃脱主和派的打击,其中自然也包括陆游。乾道二年(1166)的春天,陆游被罢官。被罢官的理由很简单,人家说他“交结台谏,鼓唱是非,力说张浚用兵”(《宋史·陆游传》)。意思是说他拼命鼓动张浚发动战争。因此陆游的结局也很简单:“免归”。罢免一切官职,遣回老家。
陆游的经历讲到这里,我们至少清楚了一点,那就是导致陆游命运起起落落的根本原因,只有一个——他恢复中原的主导思想。在高宗朝,陆游遭遇了三次考场上的失败,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因为秦桧在高宗那里给他戴了一顶帽子,说他“喜论恢复”;到了孝宗朝,陆游在官场上的第一次重大挫折,还是因为主和派又给他加了一顶帽子:“力说用兵”。其实张浚北伐的失败,实在不能怪罪陆游,他并不是一个冒进主义者。早在张浚被任命为枢密使的时候,陆游给张浚写贺信,确实鼓励他要以恢复中原为主要使命,但同时也提醒了张浚,凡事要深思熟虑,不能轻举妄动。
这里还要补充一个细节,说明陆游虽然“力说用兵”,但实际上他的军事策略是比较成熟和谨慎的。这个细节就是在张浚用兵之前,陆游曾经写过一篇呈给孝宗皇帝的《乞分兵取山东札子》。这篇札子虽然是代人写的(很可能是代当时的丞相史浩写的),但阐述的也是陆游自己的军事思想。其中一个很重要的观点就是:请朝廷用十分之九的主要兵力固守江淮,千万不可轻举妄动;另外挑选特别骁勇善战、军纪严明的将士,大约十分之一左右的兵力,派他们使用游击战术,制造机会出奇制胜。等两淮相对安定下来后,再逐渐派大军进取山东。很明显,这个军事策略,是兼顾了战争全局和局部的。但是很可惜,张浚并没有采纳这个建议,在准备还很不充分的情况下就仓促出兵,挑选的将领也不够成熟,不能贯彻他的战术,终于导致了符离的溃败。
因此,这个“力说用兵”只是一个说辞,实际上呢,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当年岳飞都可以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杀害,一个小小的陆游被罢官,还需要什么确凿的理由呢?
话说回来,“力说用兵”这个“罪名”,陆游自己到底承认不承认呢?按常理,既然是莫须有的罪名,那多冤枉啊!可恰恰相反,对于“力说用兵”这个罪名,陆游竟然坦率地承认了。后来他回忆起这次事件的时候,还写过这么两句诗:“少年论兵实狂妄,谏官劾奏当窜殛。”[31]瞧,陆游自己都承认了:那时候还是太年轻了啊,开口闭口就喜欢“论兵”,实在是属于少年意气,狂妄透顶了。他说啊,正因为自己喜欢议论用兵的事,触犯了某些人的忌讳,所以活该被弹劾,要受到贬谪流放这样的严厉处分了。当然,陆游其实是在说“反话”,他是在表达内心对主和派的强烈不满。实际上,他承认的是自己确实有“力说用兵”这回事,但他心里绝对不会承认的是:在国家只剩下半壁江山的时候,“力说用兵”居然也能算是一桩罪状。他的心里是何等的悲愤、何等的无奈!
其实,“喜论恢复”也好,“力说用兵”也好,尽管陆游一生中屡屡因为这样的罪名遭受逐斥,但他却并没有“吃一堑,长一智”,从此在抗金北伐这件事情上选择“沉默是金”,而是用他整个一生将主战原则坚持到底,也因此成为投降派不遗余力打击的对象!这一点,连爱惜他才华的孝宗皇帝,都不得不找机会暗示他,提醒他不要锋芒太露,以至于经常被投降派当成靶子来打。举个例子,后来在淳熙十三年(1186)的时候,当时六十二岁的陆游被任命为从六品的朝请大夫,知严州(今属浙江杭州)。在上任前的觐见中,孝宗对他说:“严陵是个好地方啊,风景优美,你在工作之余,可以好好游山玩水,好好写点儿诗词怡情悦性嘛。”大家一听这个口气就明白了:孝宗好像已经完全忘了陆游是个抗金志士,只是给他选了块山水宝地,让他去过逍遥自在的诗人生活算了。当然,从这句话里,我们也可以看出孝宗对陆游其实还是很爱护的。他爱护陆游的才华,可是“一根筋”的陆游又屡屡犯了人家的忌讳,孝宗也是出于保护他的考虑,才会在他赴任之前暗示他一下:你都一大把年纪了,就安心写你的诗,当好你的地方官就行了,别再随随便便议论朝政、动不动就鼓动抗战北伐了,不然的话又给人抓住了辫子,把你当出头鸟来打,一而再再而三地罢你的官,连我这个做皇帝的都爱莫能助,你这又是何苦呢?这样看来,我们就能明白孝宗对陆游也算是用心良苦了。皇帝也有皇帝的苦衷啊:连曾经锐意北伐的皇帝都要受到主和派的压制,不得不放弃这个理想,你一个手无寸铁的书生,又哪里是他们的对手呢?
六十二岁的陆游早已经历过无数风吹雨打,他不是听不懂孝宗的暗示,只是他不会因为个人的挫折就放弃他坚守一生的原则,在国家的安危面前,个人的一点成败又能算得了什么呢?何况,当时光逆溯到二十年前,四十二岁的陆游还处于意气风发、激扬文字的壮年,他还并没有预见到自己后来的人生道路。当然,凭陆游的性格,即便他能预见未来的坎坷跌宕,恐怕也不会因为追求一帆风顺的仕途而放弃他一生的追求。
就这样,陆游从三十四岁正式进入仕途,三十六岁调到京城临安,三十九岁被贬出京城,四十二岁罢官。算起来,这一次陆游出仕前前后后总共八年,其中最重要的三年是在京城临安度过的。在京城做官的这三年,是陆游在事业上锋芒初露的三年,也是他前半生事业的一个小**。但是,由于他一贯的主战立场,锋芒太露,得罪了孝宗的亲信,终于被加上了一个“力说用兵”的罪名,丢了官。这是陆游入仕以来,在官场上经历的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挫折,他的政治生涯也进入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低谷。那么,这次陆游的罢官只是暂时性的,还是长期的呢?这次罢官回老家的日子,到底延续了多久呢?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其实在这次罢官之后,陆游才真正迎来了他一生事业的最高峰。那么,这个最高峰到底是以什么为标志的呢?又是什么样的因素促使他终于实现人生理想,迎来事业的最高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