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三十一年在金兵南侵的时候,陆游不但自己主动请缨要到前线去,而且还当面请求宋高宗御驾亲征,他的坚决甚至到了“泪溅龙床”、不顾一切的地步!从这件事情,我们可以看到陆游虽然已经人到中年,已经有了好几年的官场经历,但是他并没有成为一个官场老手,变得圆滑世故,而是还那么天真、那么血气方刚,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不计较后果。这样的性格,在官场上是肯定要吃亏的,“泪溅龙床”就已经让陆游吃了苦头。不过个人的这一点小小得失,陆游还不放在眼里,他最大的遗憾,还是为国家的得失而遗憾。那么陆游最遗憾的到底是什么呢?
这次金兵侵略南宋的结果是:完颜亮被部下杀死,金兵被宋军大败,宋高宗“御驾亲征”到了建康。按道理说,这是南宋朝廷一次难得的大胜利,而且宋金形势已经明显地对南宋有利了:一边是金人内讧,内部不团结,撤退的过程也是慌慌张张;另一边是节节胜利的宋军士气高涨。按照陆游和其他一些主战人士的意见,本来这是宋军乘胜追击金兵,趁机收复中原的最好机会了。可是,非常遗憾,宋高宗是典型的得过且过的昏庸皇帝,本来他在下诏亲征的时候,就已经暗地里准备投降。金兵一撤退,他就恨不得烧高香念阿弥陀佛,哪里还愿意劳师动众去乘胜追击呢?他只求自己过几天太平日子,至于国家的土地是不是能收回来,沦陷区的老百姓过得好不好,他是不关心的。他被迫“御驾亲征”到建康后,因为金兵早就撤退,他在建康其实没什么正经事儿做,很快又返回了临安。所以,这次宋军好不容易取得了胜利,却没有取得明显的战果——宋金仍然是以淮水为界,跟战争前没有什么两样。
更令陆游失望的是,战争结束以后,朝廷里又开始了内部的争权夺利。虽然主战派仍然控制着大局,但是在宋高宗的支持下,主和派开始了新一轮的反攻。一个典型的例子是:宋军主帅刘锜,在领导了战争的胜利之后被迫退休。本来退休也是正常的,因为刘锜确实是年老多病,他再次出山实在是因为朝中无人才不得不抱病挂帅的。但刘锜这次退休却不是什么衣锦还乡,这位指挥战争获取胜利的最大功臣之一,不但没有获得应该有的奖励,反而被气死了。钢铁一样的汉子刘锜怎么可能会被气死呢?说来还真是让人难以相信。原来,刘锜退休后住在临安的都亭驿,因为为国家操心过度,病情更重了。就在这时,临安留守汤思退派人来打扫都亭驿,准备在都亭驿接待金朝派来的和议使。可是金人最怕也最恨的就是刘锜,刘锜是他们的死对头,怎么能让他继续住在这里呢?那不是冤家路窄吗?得罪了金人可了不得啊!于是,汤思退一不做二不休,指使手下把刘锜强行赶到别的院子居住。刘锜搬过去后,发现那个院子里堆满了垃圾粪土,苍蝇蚊子满天飞,他下车后竟然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找到。叱咤风云的一代名将,实在没办法忍受这样的侮辱,气得呕血而死。陆游听到这个消息,非常痛心,他写下了两首悼念刘锜的诗《刘太尉挽歌辞二首》,其中有一首是这样写的:
坚壁临江日,人疑制敌疏。安知百万虏,锐尽浃旬余。智出常情表,功如定计初。云何媢公者,不置箧中书?
这首诗要从两方面去理解它。一方面,陆游对刘锜的战功做出了很中肯的评价;另一方面,他也对刘锜所受到的猜忌、诽谤表示了极度的愤慨。
我们先来看第一句:“坚壁临江日”,指的是在抗金战争中,刘锜坚守镇江,击退了完颜亮,阻挡了金兵的南侵。可是刘锜这种正确的战略反而受到了朝廷的怀疑,认为他没有主动出击,没有拿出更有效的办法对付敌人。但实际的效果是怎么样的呢?“安知百万虏,锐尽浃旬余”,“浃”在这里是“整个儿”的意思,“浃旬”就是整整一旬,十天。这就是说:号称百万的敌人,从采石战役到完颜亮被杀,锐气完全被摧毁、被迫撤退,前前后后只不过十几天的时间,完颜亮预料的“闪电战”计划彻底落空。能够取得这一胜利,主帅刘锜是功不可没的。所以陆游接着赞扬刘锜“智出常情表,功如定计初”,说正是因为刘锜的智慧超群,在扬州定下了妙计,成了金军内部兵变的一根导火索,完颜亮在扬州的死就跟刘锜定下的妙计直接相关。可是,立下赫赫战功的刘锜,不但得不到朝廷的奖赏,反而招来了嫉妒和诽谤。“云何媢公者,不置箧中书?”“媢”就是嫉妒的意思。“箧中书”是出自《战国策》的一个典故:魏国有一个叫乐羊的将领,率兵出征,三年以后才得胜回国。回来以后,乐羊向国王夸耀自己的功劳,国王魏文侯就拿出一个箱子给乐羊看,原来这个箱子里装了整整一箱别人对乐羊进行攻击的文书。后来“箧中书”就专门指诽谤的文辞了。“不置”就是不停下来的意思。所以这两句诗实际上是陆游为刘锜打抱不平,他愤怒地发出质问:“你们这些嫉妒刘公的人,为什么就不能停止对这位功臣的造谣中伤呢?”
对刘锜含恨去世的痛心,是陆游对国家形势表示巨大遗憾的表现之一。
其实,在这场战争结束之后,南宋朝廷内主战和主和两方面的交战,还不仅仅是体现在对刘锜的迫害上,高宗用人的政策也有了微妙的变化。比如说,高宗执意任命他的亲信杨存中担任江淮宣抚使,江淮宣抚使大致相当于江苏、安徽一带的最高军事统帅。江淮一带是宋金边界、南宋的军事要地。江淮宣抚使这么重要的职务,当然应该让富有抗战经验的人来担任。杨存中虽然也是一位老将,可是为人太谨慎,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是高宗的亲信,对高宗惟命是从,所以在朝廷里很不得人心。任命书下达以后,群臣一片哗然,大臣们接二连三地开始上奏章弹劾杨存中。
在这次针对杨存中的弹劾事件中,我们再一次看到了陆游“一根筋”的个性。他居然在一次“轮对”的时候,又向皇帝提交了他的“意见书”,当时称为“札子”。在这个札子里,陆游好像已经忘记了“泪溅龙床”带来的后果,好了伤疤忘了痛,居然又犯了同样的错误:再次冒犯了龙颜。他在札子里大胆奉劝宋高宗:对群众的意见应该“虚心以受之”,这样才能使“下情得以毕达”[23],意思是说那些真正为国家着想的人,他们的意见才是作为一个皇帝应该谦虚采纳的。陆游这番话,其实就是在旁敲侧击地告诫宋高宗:大家都反对跟金人议和投降,都反对杨存中,皇帝你又何必还一意孤行呢?
由此看来,这陆游,好像就是专门和高宗对着干的。这对于一个古代的文人、官员来说是非常不容易的。因为中国的传统文化讲究的是“忠君爱国”,皇帝就代表国家,国家就是皇帝的国家,热爱祖国就等于忠于皇帝,这个时候忠君爱国基本上是一个意思。可是陆游的思想其实更进步,他当然也忠君,可是忠君并不是对皇帝的盲目服从。如果皇帝不是一个好皇帝,甚至还是一个祸国殃民的皇帝,也就是说,如果在“忠君”和“爱国”之间出现了矛盾,那么在陆游心里,更重要的就是国家,国家的利益高于一切。因此,陆游的“爱国”是真正意义上的爱国,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忠于皇帝一个人。
正因为陆游是一个把“爱国”放在第一位,而不是把“忠君”放在第一位的人,不是那种只会谄媚奉承皇帝的人,所以我们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像陆游这样的人,宋高宗是不可能喜欢的。他说的这些忠言逆耳的话,高宗也是不喜欢听的。这样一来,我们可能又要为陆游捏一把汗了。陆游这个天真的“傻子”,他再一次不知天高地厚地冒犯君威,又会招来什么样的严重后果呢?
好在陆游这一次的命运没那么糟糕,不但不糟糕,还很幸运:他这次的上书跟上一回的“泪溅龙床”情况不一样了。最明显的不一样就是结果不一样:“泪溅龙床”以后,陆游被罢官了;可是现在,战争刚刚胜利,朝廷里还是主战派在控制局势,就连至高无上的皇帝宋高宗,也已经威信扫地。最有代表性的例子就是,被高宗亲自任命的江淮宣抚使杨存中,居然硬生生地被大臣们给否决掉了。高宗大为震惊:我是皇帝,皇帝应该是一言九鼎的!可是现在,我竟然连给一个大臣封官的权力都没有了,我这个皇帝的面子还往哪里搁呢?这个时候的高宗皇帝啊,真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
当然,这个世界上是没有地洞可以钻的。不过,宋高宗还真的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什么台阶呢?他像他的父亲宋徽宗学习——麻烦来了,解决不了怎么办?没关系,大不了皇帝不当了,包袱一甩,把皇帝的位子让给了太子赵眘。
赵眘是宋太祖赵匡胤的第七代孙,宋高宗唯一的儿子死了以后,就把赵眘收为养子。绍兴三十二年(1162)六月,高宗禅位,赵眘即位,这就是历史上的宋孝宗。
宋代历史上经常出现皇帝禅位的情况,这个现象很有意思。我们都知道皇位是很诱人的,历朝历代都有为了争夺皇位杀个你死我活的情况,有时甚至达到父子、兄弟手足相残的地步。比如说唐太宗杀了太子哥哥,逼父亲退位,自己当了皇帝,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宋朝却好像是个例外,反倒是父亲经常主动禅位给儿子。皇帝的宝座坐腻了,尤其是碰到麻烦解决不了了,怎么办呢?干脆,把麻烦扔给儿子去解决吧,自己当太上皇养尊处优、享享清福算了。宋徽宗禅位给宋钦宗就是这样,宋高宗禅位给宋孝宗也是这样。
皇帝禅位是朝廷大事,对于陆游这样的小官来说,本来没什么直接的关系。但是偏偏这件大事从根本上改变了陆游的命运。陆游这一生,经历了六个皇帝:在北宋的徽宗、钦宗时代,陆游才刚刚出生,他对皇帝还谈不上有什么印象。成人以后他经历了南宋的四个皇帝,真正对他的命运起过决定性作用的还是前面两个——宋高宗和宋孝宗。宋高宗不喜欢陆游,因为陆游不是一个很“听话”的臣子,所以高宗在位的时候,陆游没有得到重用。现在高宗退位了,宋孝宗对陆游又会抱着一种什么样的态度呢?高宗退居二线,是不是意味着陆游从此时来运转了呢?
孝宗即位,确实意味着陆游从此时来运转了。这次的时来运转对陆游的一生都有重大的影响,他自己的诗里面就对这次人生转折有过很特殊的评价。我们来看一首他在七十四岁(庆元四年,1198)的时候写的诗。七十多岁的人,在对自己的人生进行反思、总结的时候,一般是比较成熟、比较理性的。那我们就来看看在这首诗里,陆游是怎么评价自己的这一生的。这首诗题目是《三山杜门作歌》[24]。“三山”是陆游晚年在老家山阴住过的地方,靠近镜湖;“杜门”就是“闭门”,关上门隐居的意思。《三山杜门作歌》其实是一组诗,一共五首,在这五首诗里,陆游回忆了自己一生最重要的几个阶段,也概括了自己一生的得失,基本可以看作是他的自传,是他晚年的“回忆录”了。仔细看这五首诗可以发现一个很耐人寻味的现象:这组诗里第一首写他出生时遭遇到的靖康之难;第二首就直接跳到了他三十八岁这年,高宗退位,孝宗即位的事。这期间,他一下子就跳过了三十多年,也就是说,高宗在位三十多年发生的事情,根本没有进入他的这个“回忆录”当中。五首诗当中有四首都是回忆他中年以后印象最深的事情。这三十多年,本来应该是陆游青年时代最意气风发的阶段,可他好像是患了“选择性失忆症”,对这段经历居然一字不提,这证明了什么呢?
我个人觉得,这从一个侧面证明了:在陆游的回忆中,他的这段青年时光乏善可陈,根本就没什么好说的。为什么这段时期在他的记忆里会是一片空白呢?原因很简单,因为这段时间是宋高宗赵构当政。陆游对高宗有意见,有满肚子意见,只是没有明说而已。毕竟人家是君,他是臣,他不能说,也不敢说,所以这段经历他只能跳过去,回避正面的评价。在另外的一首诗里,陆游曾经很无奈地说过:他对高皇帝只是“妄怀犬马心”[25]——他愿意为皇帝效犬马之劳,尽心尽力地为国家分忧。可是高宗根本不领他的情,几次召见陆游,他的慷慨陈词换来的不是皇帝的欣赏和信任,而是很悲凉的结局:“腰领免斧锧”。“斧锧”是古代的刑具,把犯人放在“锧”上,用斧子砍头或者是腰斩。“腰领”就是腰和脖子的意思了。陆游说自己冒犯了高宗,但高宗并没有砍他的头。这句诗表面上好像是感激高宗对他额外开恩,没有追究他的过失,实际上是含蓄地表达了对高宗皇帝的失望:我对国家一片赤诚,换来的却是高宗一句轻飘飘的话——我不杀你头已经算是对你客气的了。
很显然,陆游对高宗是失望的。接下来我们再看看陆游对孝宗的态度。他对孝宗的态度就和对高宗很不一样了,怎么个不一样呢?我们来看看《三山杜门作歌》这组诗当中的第二首:
高宗下诏传神器,嗣皇御殿犹挥涕。当时获缀鹭行,百寮拜舞皆歔欷。小臣疏贱亦何取,即日趋召登丹陛。呜呼!桥山岁晚松柏寒,杀身从死岂所难!
这首诗很真实地记载了高宗传位给孝宗后,陆游当时激动的心情。“高宗下诏传神器,嗣皇御殿犹挥涕。”“神器”就是皇位的意思,“嗣皇”就是指继承皇位的赵眘,宋孝宗。赵眘即位,登上皇帝宝座之后,百感交集,在接见百官的时候,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而且不光是皇帝激动,连百官在拜见新皇帝的时候,都激动得哽咽起来:“百寮拜舞皆歔欷”,“百寮”就是指的文武百官了,这些激动得忍不住唏嘘不已的文武百官当然也包括了陆游。“当时获缀鹭行”,“获缀”就是说“能够参加”的意思。“鹭行”是指朝廷官员上朝的时候,他们排列的队伍就像鹭飞行时整整齐齐的行列一样。陆游就在这个朝见的行列里头。我们可以想象一下,新皇帝即位,觐见大典里,皇帝大臣哭成一片,这个场面一定是很感人的。当然,这些人里头各人有各人的感慨,有人悲有人喜,有人更是悲喜交加,每个人心里的想法并不完全一样。那么,陆游的想法是什么呢?我们先来看这首诗的最后两句:
桥山岁晚松柏寒,杀身从死岂所难!
“桥山”在陕西黄陵县,传说是黄帝安葬的地方,一直到现在,黄帝陵还经常举行祭祀大典祭奠黄帝。陆游用这个地名其实是用“桥山”代指宋孝宗死后埋葬的陵墓。黄帝陵周围的自然环境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千年古柏特别多,据说是黄帝亲手栽的柏树到现在还枝繁叶茂。在这里,陆游把宋孝宗跟黄帝相提并论,又说自己对孝宗的忠诚,就像黄帝陵周围的千年松柏一样,历经风雨的考验摧残,都不会凋零。松柏在中国传统文化里历来就是坚贞不屈的象征。由此我们可以想象,宋孝宗在陆游的心目中,地位是多么崇高;而陆游对孝宗的忠诚又达到了什么样的程度!“杀身从死岂所难”,哪怕是要他为孝宗去上刀山下火海,他也会毫不犹豫,从容赴死,绝不会有半点退缩!
看了这两句诗,我们不要以为陆游只是在表决心,是在签空头支票。其实,对孝宗,陆游愿意“杀身从死”,绝对是他的真心话。他经历了南宋的四个皇帝,写这首诗的时候,高宗、孝宗都已经死了,光宗已经退位,陆游如果要表决心,应该向当时正在位的宋宁宗表白才对,没必要去向已经死了的孝宗表白。那么,为什么在四个皇帝当中,他偏偏只说愿意为孝宗去赴汤蹈火呢?
我认为,陆游对孝宗的感情,并不是出于“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愚忠,而是出于感激孝宗对他的知遇之恩,也就是“士为知己者死”的那样一种感情。那么,这里就有疑问了:孝宗对陆游到底有什么样的知遇之恩,值得陆游心甘情愿地为他去死呢?
答案仍然在这首诗里。我们最后来看这两句:
小臣疏贱亦何取,即日趋召登丹陛。
“小臣”是陆游对自己的谦称。“疏贱”当然也是谦虚的说法,“疏”是疏远的意思,就是说自己地位低下,本来跟皇帝的关系是很远的。事实上,在此之前,陆游当过的几任小官,因为位置不重要,没机会表现他的才能,所以他一直并没有什么特别大的作为。陆游说自己“疏贱亦何取”,一方面是谦虚,一方面倒也是事实。可就是这个没有什么特别作为的“小公务员”陆游,偏偏获得了孝宗特别的青睐。那么,让陆游一辈子都感激的“知遇之恩”到底是什么呢?
原来,孝宗对陆游的知遇之恩,主要体现在两件事上。第一件事,是有关陆游个人的私事,这就是诗句里写到的“即日趋召登丹陛”。也就是说,孝宗即位后不久,就特地召见了陆游。当然,这不是一次普通的召见,而是有着很特殊的意义。在这次召见之前,孝宗对陆游已经进行过前期考察。俗话说得好,一朝天子一朝臣,新皇帝上马,当然首先就要了解自己手下的官员各自都有哪些特点。培养自己信得过的人,笼络人心,这是新皇帝的当务之急。所以这回孝宗倒并不见得是专门针对陆游一个人进行考察,很可能是一次“普查”。只不过,在这次“普查”中,陆游的口碑特别好,一下子就脱颖而出了。那么,孝宗是找谁谈的话呢?这些被孝宗找来谈话的人,对陆游又是怎么评价的呢?
在这次“普查”中,我们首先要提到的一个人是周必大。
周必大是陆游的好朋友,陆游刚到临安当敕令所删定官的时候,就住在周必大的隔壁,两人关系非常亲密。陆游把周必大看作自己的“知心”朋友,他们之间的友谊,就是那种“久而不坏”的永恒的感情。周必大比陆游小一岁,但是仕途比陆游要顺利得多,他后来做官一直做到丞相,被封为益国公。两人地位悬殊,但关系始终很好,周必大也一直很关照陆游。孝宗即位后,有一次跟周必大聊天,就问他:“你觉得当今的诗人里面,有谁能比得上唐代的李白啊?”
周必大不假思索,马上就回答:“陛下,本朝唯一能赶得上李白的诗人,那就非陆游莫属了。”
客观地说,陆游的诗,跟李白的风格并不完全一样,成就也不一样。孝宗的问题本来问得就有点奇怪:李白在中国诗歌历史上的地位是不可复制的,谁能够和李白相提并论呢?当然,作为一个皇帝,孝宗自然是希望在自己的王朝里,也有像李白一样、甚至是超过李白的大诗人。周必大的回答,只是说明:作为一个诗人,陆游在宋朝的地位,和李白在唐朝的地位是差不多的。这个评价当然已经非常高了!陆游有个外号就叫“小李白”,也有人说他是“宋诗第一人”。连与他同时代的大学者朱熹都对他推崇备至,说“近代唯见此人,为有诗人风致”(《答徐载叔赓》),认为在他所见到的人里面,只有陆游才真正是具有诗人风范和气质的人;并且还高度评价陆游的诗“在今当推为第一流”(《答巩仲至》)。陆游到底能不能算是“宋诗第一人”,我们当然还可以再商榷。但这个小故事说明什么呢?它说明作为一个诗人,陆游确实是当时名气最响亮的人物了。孝宗是一个爱好文学的皇帝,陆游的文才他是非常赞赏的,因此周必大如此推崇陆游,其实也得到了皇帝的认同。
当然,只有一个人说陆游的好话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就在这个关键时候,又有两个人向孝宗推荐了陆游,这两个人,一个是史浩,一个是黄祖舜。那么史浩和黄祖舜同陆游又是什么关系呢?他们为什么要推荐陆游呢?孝宗又为什么会对他们的推荐表示格外的重视呢?
这里要补充说明一下,孝宗即位前,陆游已经调到了枢密院担任编修官(绍兴三十一年,1161)[26]。枢密院和中书省并称“二府”,是南宋的最高国务机关。简单地说,中书省是管“文”的,是最高行政领导机构;枢密院管“武”,是最高军事领导机构,专门管理军事机密和边防要务。陆游担任的这个编修官,其实就相当于枢密院的秘书,负责来往文书的编纂。从三十四岁入仕,到三十七岁进入枢密院,陆游这才算是真正进入了南宋的军事核心机构。而史浩和黄祖舜正好就是陆游在枢密院的顶头上司——史浩当时是权知枢密事,也就是代理枢密事,黄祖舜是同知枢密院事,这两人都成了陆游的直接领导。对陆游的人品和能力,史浩和黄祖舜都是很有发言权的。
就在绍兴三十二年(1162)十月,陆游的顶头上司史浩和黄祖舜同时向孝宗大力推荐了陆游,他们说陆游很有才干,“善词章,谙典故”(《宋史·陆游传》),意思是说他不但诗文写得特别好,而且还熟悉历史掌故,是一位难得的文史通才。“善词章”是表扬陆游的文学才华,“谙典故”就是赞扬他的史学功底了。唐太宗曾经说过一句话:“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意思就是说把历史当成一面镜子,可以知道国家兴亡的道理。历代的皇帝都很重视历史,也很重视当代的修史,认为只有熟悉历史,才能避免重蹈历史的覆辙。陆游不但是一位文学家,还是一位历史学家,他曾经撰写了《南唐书》,这是一部获得了高度评价的史书。熟悉历史当然是陆游的一项重要资本,凭借这项资本,他也可以成为国家的有用之才。
史浩的这次推荐对改变陆游的命运起了重要作用。史浩的话在孝宗那里是很有分量的,因为史浩是赵眘的老师。更重要的是,赵眘最终能被确立为太子,史浩也起过关键的作用,是他帮助赵眘通过了宋高宗的重重考验,击败了另一位太子的候选人,顺利地成为高宗的接班人。
在周必大和史浩的这两次隆重推荐之后,孝宗在便殿专门召见了陆游。一般情况下,一个八品官员的职位调整,由吏部派个人谈话就行了,哪里需要皇帝亲自出面呢?所以孝宗亲自召见陆游,这本身就是一种很特殊的礼遇,它代表了皇帝对陆游格外的恩宠。
在这次召见当中,孝宗提了不少问题,对这些问题,不论是文学的历史的,还是政治或者军事方面的,陆游都是胸有成竹,对答如流。孝宗一见之下,发现陆游果然名不虚传,他很欣赏陆游,称赞他“力学有闻,言论剀切”(《宋史·陆游传》)。意思就是说他不光是博学多识,而且说话议论都很切中要领,很有主见。就在这次召见之后,孝宗下旨赐陆游进士出身。
我们完全可以说,这次召见彻底改变了陆游的命运,也迎来了陆游人生当中第一件最荣耀的大事——他终于圆了他的进士梦。为什么说这是他人生当中第一件最荣耀的大事呢?
在此之前,陆游曾经三次参加科举考试,由于当时秦桧掌权,排挤陆游,所以他三次都名落孙山。对于那时候的士大夫来说,没有功名出身,那就是人生最大的遗憾了。在这次召见之前,陆游的“学历”出身,是有点尴尬的。要是写“简历”的话,“学历学位”这一栏就会有点不明不白。但是,这个遗憾随着这次孝宗的召见,终于弥补了,而且,得到孝宗的召见比通过科举考试取得功名,还更加荣耀。
那么,怎么证明这是一种非常难得的荣耀呢?
对于这个问题,陆游自己有过回答。他说:“惟是科名之赐,近岁以来,少有此比;不试而与,尤为异恩。”[27]
这就是说,不经过考试,而由皇帝直接赐予功名的,这些年以来,一直是非常少见的。所谓物以稀为贵,人也是这样。“不试而与,尤为异恩”,不考试,通过“保送”就获得进士的功名,这当然显示了皇帝对他特殊的信任。
其实,孝宗对陆游的知遇之恩还不仅仅表现在钦赐进士出身这一件事情上。再举一个例子,孝宗于淳熙十六年(1189)禅位给太子以前,还亲笔下过一道旨意,将陆游升为礼部郎中,官衔升到正六品,当时陆游已经六十五岁了。这是孝宗在位二十七年来,亲自任命的最后一位官员!而且这次任命,完全出自孝宗的个人决定,他排除了朝廷里反对派的一切干扰。大家想想看,对这样的特殊恩遇,陆游是不是应该感激涕零呢?孝宗即位之后,陆游就成了第一批被钦赐进士出身的人(得此恩遇者仅两人:陆游和尹穑);禅位之前孝宗又利用最后一次机会亲自提拔陆游。这一头一尾两件令人瞩目的事情,都是为了陆游来做的。更值得一提的是,这两件事都不是按正常程序来走的,都属于非常规的破格任用,这就是那个时候士大夫能够获得的最大优待了。也就难怪,在陆游经历过的四个南宋皇帝中,他唯一愿意“杀身从死”的,就是这个孝宗皇帝了。
我们还是先回到绍兴三十二年(1162)来。由皇帝直接赐进士出身,这样的恩遇,是连陆游自己做梦都没想到的。所以一开始,他还不敢接受,旨意下达以后,他吓得赶紧给皇帝上书,说自己才疏学浅,地位卑微,又连续在考场上失败,早就不敢对功名再抱有什么幻想了;可是没想到还能够蒙皇上亲自召见,多次当面表扬,真是受宠若惊,哪里还敢再接受赐进士出身这样的特殊恩遇呢[28]?
当然,这样的推辞是不是陆游的真心话,我们已经不得而知,很可能所谓的再三推辞只是出于礼节上的需要。不过从这番话里,我们确实可以感觉到,陆游对孝宗的感激真是发自肺腑的。古代的士大夫,一辈子追求的,不就是皇帝的赏识吗?现在,陆游的梦想已经实现了一半——从个人方面来说,宋孝宗对自己是有知遇之恩的,他是真正赏识陆游才华的皇帝。但是,陆游的另外一半梦想能不能实现呢?事实上,对陆游来说,个人的功名出身还不是最重要的,他的另一半梦想,就是皇帝能够接受自己的政治主张,尤其是军事主张,让他有更多的机会为国家效力。
那么,宋孝宗对陆游的知遇之恩,会不会由文学才华扩展到其他方面呢?他对陆游的政治能力和军事能力,会不会同样赏识呢?他到底是不是陆游期待的圣明皇帝呢?陆游既然愿意为了宋孝宗的知遇之恩而赴汤蹈火,“杀身从死”,那宋孝宗到底有没有给陆游机会,让他实现为国家效命的志向呢?前面我们说过,陆游和宋高宗之间最大的矛盾就是陆游主张北伐恢复中原,而宋高宗又只想着投降求和,那么,这样的矛盾会不会继续影响到陆游和宋孝宗之间的关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