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在连续三次经历科考失败后,终于通过举荐的途径,正式进入了仕途,并且来到了京城临安,有了面见皇帝的机会。按说他只是一个八品小官,是不会经常见到皇帝的。不过宋朝有一个“轮对”的制度:朝廷里的大臣,只要达到了一定的官阶,就可以得到轮流进见皇帝的机会。按一般人的理解,这陆游混到三十多岁才好不容易当了几天官,应该好好珍惜才对,可是他不是个“安分”的人,一到京城,他就隔三岔五地上书宋高宗了,而且上书的语气还很激烈,上书的内容呢,基本上是皇帝讨厌什么,他就说什么。
其中一次进见的时候,陆游就干了这么一件震惊朝野的事!这事换了别人可能谁也干不出,偏偏只有这个连老虎都不怕的陆游才做得出。这是件什么事呢?
这就是后来陆游自己在诗里面写到的一件事:“泪溅龙床请北征”。“北征”当然是指北伐抗金。那么,“请北征”是请谁北征呢?原来,这个“请北征”竟然是请皇帝御驾亲征!请皇帝亲征好好请就是了,那为什么还会“泪溅龙床”呢?“龙床”当然是皇帝坐的龙椅了。这个胆大包天的陆游,竟然当着高宗的面慷慨陈词,坚决请求皇帝御驾亲征,北伐抗金;他自己呢,则甘愿充当皇帝的先锋。说到激动的地方,既不顾自己的风度,也不管皇帝的身份,竟然痛哭流涕,眼泪一把鼻涕一把,一不小心眼泪都溅到了皇帝坐的龙椅上!
泪溅龙床,面请北征,这样的事情发生以后,宋高宗会怎么看待陆游呢?要想了解宋高宗的态度,就得先看看宋高宗这些年来的所作所为:他称金国为“上国”,称自己国家为“弊邑”,自己则自称“臣构”,真是极尽谦卑之能事了。每年按时进贡,送钱送东西,好不容易当了几年太平皇帝,他怎么可能放着“好日子”不过,没事找事自己去发动战争呢?因此,妥协、求和是宋高宗赵构对金国的一贯态度。在这样的情况下,官阶低微的陆游竟然会做出“泪溅龙床请北征”这样出格的举动来,完全可以想象,赵构一定是龙颜不悦的。
其实,除了这件事让高宗很恼火之外,陆游还有很多观点,都是跟高宗针锋相对的。举个例子来说,陆游一直认为南宋不应该定都临安,而应该迁都建康(今江苏南京)。这也是让高宗很郁闷的一个问题。
南宋初年,关于定都的问题,朝廷里有过好几派意见。这几派意见又可以大致分为两类,一类以主和派为代表,主张定都临安。据说宋高宗当年逃跑的时候,一路经过的地方很多,可是他都觉得住着不踏实。直到来了临安,看到这里风光秀丽,花红柳绿,才长叹了一声,说:“唉,我这辈子啊,就认定临安这个地方了。除了临安,我哪里都不想去了啊!”于是等金兵撤退后,他就干脆把临安定为了都城。
另一类是以主战派为代表,主张建都在靠近宋金边界的地方,这样才能占据有利地势,创造北伐机会。例如宗泽曾经强烈要求回都东京;李纲则认为建都最好是在陕西关中一带,其次是湖北襄阳,最保守也应该定都在建康。张浚也认为定都建康是比较好的选择。因为金和南宋是以淮水为界,建康的位置逼近淮水,城高三丈,江山险固,历来被认为是帝王之都。退,易于坚守;进,可以北望中原,力图恢复。至于临安,主战派都认为不是理想的都城。例如张浚就说过,待在临安这个地方,在内,容易贪图安逸,不思进取;对外,又难以号召中原。杭州是个什么地方?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啊!安逸的日子过惯了,是很容易消磨斗志的。著名的爱国英雄辛弃疾和张浚的意见相同,都认为临安既不能守也不易攻,一旦发生战争,就很容易成为瓮中之鳖,只能束手就擒。陆游是坚定的主战派,对宋金的形势又有过非常周密的调查分析,他的观点就是:如果从长远打算,都城最好应该定在关中;即便是为目前的形势考虑,至少也应该定都建康,而不是临安。关于这个观点,在后来宋孝宗即位以后,陆游还正式上书详细地提出过他的意见。不过,这样重要的战略观点,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成熟的,应该是早在高宗朝的时候就已经开始酝酿了。只可惜主战派屡次上书,请高宗迁都建康,高宗都置若罔闻,根本不予考虑。
陆游“天真”啊,他应该知道,宋高宗想的不是怎么“战”,而是怎么“和”。皇帝最终选择临安作为都城,除了临安是个享受的好地方以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这就是临安靠东海近,一旦发生战争,他就可以随时收拾金银细软,赶紧“航海”。上一次他不就是被金兵一直赶到明州(宁波),实在无路可逃了,从宁波“航海”逃到温州,这才保住了一条性命吗?
值得注意的是,在南宋的特定语境下,有两个汉语词汇有了特殊的涵义,这两个词一个是“北狩”,另一个就是“航海”。“北狩”本来的意思是到北边去打猎,可是南宋人说“北狩”,很可能就是两位皇帝“被俘虏”的代名词。他们不好意思说皇帝宋徽宗和宋钦宗被金人俘虏了,当了亡国奴,只好欲盖弥彰地说他们是到北方打猎去了。
“航海”呢,在特殊语境下就成了“逃跑”的代名词。金国的女真族不善于水战,“水性”没宋人好,所以宋朝皇帝一旦要逃跑,首先想到的就是“航海”。不过,海上待太久了,日子也不好过:没吃没喝能撑多久呢?南宋历史上就发生过这么一件大事:公元1279年,南宋军队与元军在崖山海战中大败,全军覆没,南宋的最后一个皇帝赵昺,就是被蒙古人一直赶到了海上,最后实在撑不下去了。为了不当屈辱的亡国奴,丞相陆秀夫抱着八岁的小皇帝,一起投海自尽,南宋就此灭亡。当然这已经是后话了,我们还是先回到宋高宗这里来。
宋高宗自从绍兴八年(1138)正式定都临安以后,这二十几年都没有大规模的战争,南宋的都城也慢慢地经营得有模有样了,“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整个一销金窝儿呀。舒服日子才刚刚开始,他怎么舍得离开临安,跑到“前线”去担惊受怕呢?更重要的是,定都临安和定都建康,那是战略思想上的根本区别。宋高宗这辈子最怕听的可能就是这四个字了:“北伐”“迁都”!而三十七岁的陆游,进入官场没几年,偏偏还是很傻很天真。他以为秦桧死了,皇帝又貌似重用了几个主战派,就说明皇帝有了北伐的决心了。其实宋高宗任用主战派,主要目的还是为了跟秦桧余党的权力制衡,哪里是为了什么北伐呢?这陆游也实在太不“懂事”了,屡次上书说些不“中听”的话,宋高宗对他已经很不满意了,到后来,竟然连“泪溅龙床”这样没大没小的事,他居然也干得出来!这让皇帝怎么下得了台呢?我们不禁要为陆游捏一把汗了。
“泪溅龙床”这件事说到这里,我不由得想起了俄国小说家契诃夫的一部短篇小说——《小公务员之死》。小说讲述了这么一个故事:一个小公务员在戏院看戏的时候,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唾沫星子不小心溅到了前排他的一个上级领导身上。其实这个领导并不是小公务员的直接上司,是另一个部门的。但小公务员还是吓坏了,连连跟领导道歉,领导虽然说“没什么没什么”,可是小公务员害怕啊!就怕领导口是心非,嘴上说“没什么”,心里可记着仇呢,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给你双“小鞋”穿,那时可就惨了。所以第二天小公务员又特意穿戴整齐,专门跑到领导办公室去道歉,领导被他缠烦了,就呵斥了他两句。可是没想到,这个小公务员以为是领导不接受他的道歉,心理负担重得受不了,居然就活活被吓死了!
我这里为什么会想起契诃夫的这篇小说呢?因为从这篇小说里,我们可以看出上下级之间的关系:领导与下属之间的那种距离是一道鸿沟,一般的人是没办法逾越的。作为下属,在处理跟领导的关系的时候,往往是战战兢兢,生怕做错什么事一不小心就得罪了领导。中国更是个礼仪之邦,特别讲究等级关系,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嘛,千万别做出什么君不君、臣不臣的事情来!一个小公务员不小心打个喷嚏,唾沫星子溅到了领导身上,都会被活活吓死。你一个小小的陆游,论官职也不过只是个“小公务员”,怎么敢鼻涕眼泪的都溅到皇帝的龙椅上去呢?溅到一般的领导身上也就算了,关键是皇帝是谁?一国之君啊!一个普通领导尚且不能得罪,皇帝的权威你敢随随便便挑战吗?逼皇帝做他不愿意做的事,陆游是真不知轻重,还是真不怕死呢?他这次“泪溅龙床”,到底会有什么后果呢?
宋高宗可不是什么宽宏大度的人。“泪溅龙床”进一步激化了陆游和高宗之间的矛盾,于是,皇帝很生气,后果很严重。这个严重后果就是“请”陆游“下岗”。只不过,陆游的心理承受能力,比契诃夫笔下那个小公务员强多了,得罪了领导又怎么样呢?大不了把我开除,回乡下种田去呗!说不定十年之后又是一条好汉啊!
这是陆游正式进入仕途后,经历的第一次官场挫败,他卷起铺盖,又回了老家山阴,继续去过他“钓鱼砍柴”的清闲生活。这次罢官,离他正式进入仕途,还只有三年的时间。[21]
有人可能不理解陆游干的这件傻事,官当得好好的,太平日子过得好好的,干吗突然要那么激动呢?其实陆游这次的“泪溅龙床”,并不是他没事找事干,更不是像契诃夫说的那个小公务员打喷嚏一样,只是一个很偶然的事件。陆游的“泪溅龙床”是有特殊背景的,这就是当时风云变幻的国际形势。具体地说,就是宋金对峙的形势又发生了重大的变化。
就在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的五月,正逢宋高宗的生日,按照惯例,金国皇帝完颜亮派来了贺生辰的使臣,宋高宗当然是好酒好菜地款待着他们。要知道,宋高宗是对金国皇帝称“臣”的,“上国”派来的使臣,哪里敢怠慢呢?不过,“上国”的大使也不是那么好伺候的,他们对自己的“属国”很是傲慢无礼,就在南宋的朝堂上传达了完颜亮的意思。大意是这样的:
我们宋金两国,一直是以淮水为界的。但是现在两国之间来来往往的“偷渡客”特别多,容易引起纠纷,所以啊,我们建议最好重新划分一下边界。就以长江、汉水为界吧。长江以北的土地都给我们算了,这样才能解决两国之间的根本矛盾嘛。请你们派个把丞相之类的重要人物,到“南京”去拜见我们的皇帝,商量一下这个事情。我们金国的皇帝,九月份还想亲自到泗州、寿州这些地方来打打猎……你们看这样行不行啊?
金国使臣的这番话,简直就是步步紧逼:第一步,要南宋割让长江以北的土地;第二步,派大臣到“南京”讨论进一步的议和条件。宋朝的旧都东京(开封)已经成了金国的“南京”,是金国的都城了,现在他们把“南京”定为和谈的地方,本身就极具侮辱性质;第三步,要是前面两点你们宋廷没做好,那就对不起,我们皇帝就只好亲自到边境来“打猎”了!这个“打猎”就相当于在边境线上进行军事演习。并且这种性质的军事演习,可不单单是为了展示一下军威,而是极有可能随时演变为正式战争的。
很明显,这就等于不是战书的战书,是在给南宋朝廷下最后通牒了。宋高宗一听,脑袋都炸了:“缩头乌龟”做了这么多年,伺候“上国”也算是尽心尽力,怎么还是逃不过一战呢?他就没想到,对于金人来说,你南宋王朝多存在一天,他们就多一分危险,“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啊!而且秦桧一死,金人丧失了一个最重要的“卧底”,又听说宋朝的主战派有了重新掌权的苗头,金人哪里还敢高枕无忧呢?
宋高宗一听这番挑衅,再加上金国使臣还带来了哥哥宋钦宗的死讯,当场就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可是哭也没有用,要想对策啊!这回宋高宗想求和都来不及了,金兵已经在磨刀霍霍了。好在宋高宗虽然糊涂,可朝廷里还有明白人。当时的丞相陈康伯就是个明白人。陈康伯马上召集文武群臣,以皇帝的名义,下达了最高指示:“今天我把大家召集过来,不是要你们来讨论和还是守的问题,你们就直接说,我们该怎么迎战吧!”
于是,南宋朝廷迅速吹响了集结号。可惜的是,由于长期奉行投降政策,朝廷几乎已经找不到可以带兵的人,在不得已的情况下,他们才又想起了已经六十四岁高龄的老将刘锜。刘锜曾经是与岳飞齐名的抗金大将,因为受到秦桧的排挤,长期被流放在外。接到朝廷的诏命时,刘锜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了,只能靠喝粥来维持生命。可是国家危难之际,他仍然临危受命,担任了宋军的主帅,统领淮南、江东、浙西一带的兵马。
九月,完颜亮挥师南下;这边刘锜也率军北上,准备到淮阴迎击敌军。
客观分析当时的战争形势,其实是对宋军有利的。因为一方面,金兵虽然号称百万,但内部并不团结,很多都是被压迫从军的汉人,根本就没什么战斗的意志;而宋军在主战派的号召下,爱国热情现在已经被充分调动起来了,在士气方面要远远超过金兵。
另一方面,金国统治下的地域也很不太平,汉人的反金起义频繁爆发。举个例子:著名的爱国英雄辛弃疾,这时候就正在山东起义军耿京的麾下担任“掌书记”,相当于耿京的机要秘书兼军事参谋。这支起义队伍号称20多万人,力量很强。一旦宋军发起进攻,这些起义军完全有能力牵制金兵,给金兵造成巨大威胁。
除了这两方面的“内忧”之外,金国还有“外患”:那就是北方蒙古族的迅速壮大,对金政权也是虎视眈眈。金国之所以下决心再次南侵,其中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北方受到蒙古族的威胁,他们不得不向南寻求扩张,发展自己的势力范围。
这些内忧外患加起来,金国其实已经由从前的“金老虎”变成了现在的“纸老虎”,只是这只“纸老虎”以前对宋朝吼惯了,“恐金症”实在已经是病入膏肓。“老虎”随便哼哼两声,宋朝廷都吓得直哆嗦,更何况这次是一声貌似可怕的“怒吼”呢?面对这只“纸老虎”,南宋朝廷这回有什么反应呢?陆游又是怎么反应的呢?
陆游的反应就是:向皇帝主动请缨!所谓“泪溅龙床请北征”,大概就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发生的。
细心的读者可能又注意到一个问题了:既然陆游只是一个八品小官,就算轮到他觐见皇帝,他和皇帝之间应该也是隔着一段距离的,这是皇帝尊严的体现,那么他的眼泪怎么可能溅到皇帝的龙椅上呢?这里到底是艺术的夸张还是事实的记录呢?
换成别人可能是艺术的夸张,但放在陆游身上就很可能是事实了。为什么这么说呢?一个臣子向皇上提出建议,本来用不着激动成这个样子,可是碰上一个软骨头皇上就难说了。宋高宗其实就是一个扶不起的阿斗,大敌当前,他一门心思想的就是怎么逃跑,甚至已经下了命令在后方修整逃跑的道路。据说这条路修得还很宽,“阔丈五尺”,那逃起来肯定是顺风顺水,可以跑得飞快。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可以想象陆游请皇帝御驾亲征的难度有多大了!以陆游的抗战**,看到皇帝对他的建议根本没有反应,甚至还想敷衍了事,他很可能一激动就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自己和皇帝之间应该保持的距离,别说走近去慷慨陈词,甚至扯住皇帝的龙袍大声恳求,伏在龙椅上痛哭,这都是有可能的。所以在这种情景下,“泪溅龙床”就很可能不仅仅是艺术的夸张了。
我们再回过头来看看这次宋金交战的情况。果然,这次“金老虎”一声大吼,首先被吓破胆的就是刘锜的副将、作为宋军右翼的王权。两军主力还没会面,王权就吓得在合肥战场上溃败,先是退到昭关,后来又退到和州(今安徽巢湖和县),导致刘锜在淮阴陷入敌人的重围,孤军作战。刘锜为了保存实力,不得已只能向扬州撤退。十月份,完颜亮占领合肥,直逼南宋的陪都建康。
消息传到临安,胆小的宋高宗彻底被吓破了胆,慌忙派人通知丞相陈康伯,说:“我们还是赶紧‘航海’去吧!”
看陈康伯没动静,没过几天,高宗又按捺不住了,又给陈康伯下了手谕,再一次声明:“我要‘航海’去了,至于你们这些大臣,我可管不了了,你们就各自逃命去吧。”
好在丞相陈康伯很镇定,他一边安慰高宗,说:“这次的撤退只是暂时的,陛下您如果现在让百官解散,那一旦发生危险,谁来保护您呢?”一边干脆一把火把高宗的手谕烧了。为了安定人心,他甚至还把家眷从老家接到京城,表明抗战到底的信心。
这时候,陆游的老师曾几也上书高宗,强烈要求皇帝要卧薪尝胆、枕戈待旦,做好一切迎战的准备。被罢官的陆游,在这种形势下,当然也闲不住,三天两头跑到曾几那里去,师生俩谈论的,次次都是抗战的话题。
朝廷的抗战情绪这样高涨,尤其是看到丞相陈康伯这样胸有成竹,高宗好不容易才平静了一点。在陈康伯的坚决请求下,高宗终于下诏,准备御驾亲征。主战派取得了一次决定性的胜利。而这次胜利,也让陆游的命运再一次发生了改变——被罢官的陆游重新被起用。由于形势的剧变,这次罢官回家的时间只持续了一个多月。就在这一年冬天,陆游再次回到了都城临安,担任史官。
“泪溅龙床请北征”,陆游的一番苦心总算没有白费。御驾亲征的诏令刚刚下达,皇帝自己还没挪窝呢,宋军已经士气大振,气象一新。不久,前线就传来了更加振奋人心的消息:宋军在采石矶(今安徽马鞍山)大败金兵,赢得了战争的第一次胜利——采石矶大捷。这是一次非常意外的胜利。为什么说是意外的胜利呢?
原来,自从王权的部队溃败、刘锜退守扬州以后,完颜亮的大军**,已经准备渡过长江了。正在这时,南宋的中书舍人虞允文被派到采石矶去犒军。虞允文本来不是来领兵打仗的,可是当他看到这样千钧一发的形势,宋军内部又乱成一团,他立刻随机应变,组织起王权的残部,迅速进入战争状态。虞允文采取的第一步措施,就是首先把金兵准备用来渡江的小船全部冲没;第二天,他又用火攻的方法,烧掉金军三百多条兵船。我们应该都还记得三国的时候著名的赤壁之战,周瑜和诸葛亮联手,就是用火攻的办法,摧毁了曹操的水军,成为以少胜多的著名战例。现在宋金对峙的情况跟赤壁之战也有点类似。金军最可怕的力量是他们的骑兵,北方的游牧民族嘛,最擅长的就是骑马射箭,可是水战当中骑兵根本发挥不了作用。事实也证明,金兵的水军确实不堪一击。船都没了,还过什么江呢?虞允文领导的这次“意外”胜利,改变了宋军不利的形势,而且这次意外的胜利,还成了中国战争历史上非常著名的一次以少胜多的战例。
水战失利,完颜亮只好临时改变进攻线路,直奔扬州,可是在皂角林(今江苏江都)这个地方,又被刘锜打败。随后,刘锜率宋军守住镇江,与金兵形成了隔江对峙的局面。
尽管采石矶战役不过是一次小的遭遇战,对金兵主力并没有什么致命的打击,金兵损失最多不过几千人,相对于几十万大军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但是它毕竟扭转了战争形势,尤其是极大地鼓舞了宋军的士气。后来南宋的历史学家都把这次战役称为“伟大的胜利”,从心理战术而言,说它“伟大”也并不夸张。因为经过这场战争,宋朝人好像才突然发现:哎,原来“金老虎”一点都不可怕啊!原来我们也是可以打胜仗的啊!
宋军的胜利,也激励了北方的群众,北方的起义军和民兵纷纷起来响应宋朝的正规军,乘胜追击,连打了好几个胜仗,收复了不少地方,最后终于齐心协力,一鼓作气攻进了当时的西京(今河南洛阳)。
陆游虽然没机会上前线,却也是时刻心系前线。听到收复洛阳的消息后,他非常激动,挥笔写下了这首著名的《闻武均州报已复西京》,诗的前四句是这样写的:
白发将军亦壮哉,西京昨夜捷书来。
胡儿敢作千年计,天意宁知一日回。[22]
“白发将军”指的是均州(今湖北均县)知府兼安抚使武巨,武巨是当地的军、政一把手,正是他趁金人内讧的时候,带领一支民兵向北方进军,终于在十二月九日攻进西京洛阳。这个捷报传到临安以后,陆游忍不住激动得大呼:“胡儿敢作千年计?!”你们金人占领了我们的国土,怎么还敢妄想千秋万代占下去呢?你们没想到,“天意”会在一天之间突然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重新眷顾我们大宋王朝吧?
在这首诗的最后两句,诗人还乐观地展开想象:“悬知寒食朝陵使,驿路梨花处处开”。明年寒食节的时候,我们南宋朝廷就要派专使到西京洛阳,去祭奠皇家陵墓了,到那时,一路上一定到处是盛开的梨花,欢迎我们的使臣重返故土啊!
从这些诗句中,我们可以看到,诗人个人罢官带来的小小苦闷,早就被国家的胜利完全冲走了。诗人的心里,充满了欢欣鼓舞,充满了对国家中兴的自信!
我们再回过头来看金军这方面的情况。完颜亮本来吃准了宋朝不经打,想打一场速战速决的闪电战,现在眼看着闪电战变成了持久战,战争形势完全颠倒过来了。一边是宋军士气高涨,另一边金军却是士气低落。更要命的是,战争的失败使得金国的内忧外患一齐都爆发了出来。
首先,是北方的民兵和起义军,纷纷起来响应宋朝的正规军,牵制了金军的力量。最致命的打击,还是金国的内讧:留守后方的女真贵族首领,发动政变,推翻完颜亮的独裁统治,拥立他的表兄弟完颜雍为帝,这就是后来的金世宗。消息传到前线以后,完颜亮急了:后院起火,没有了后援。他生怕腹背受敌,临时决定三天之内急攻渡江。只有渡江成功,击败宋军,才有可能稳定军心。可是江对岸镇守的不是一般的人,是刘锜啊!早在绍兴十年的时候,刘锜就曾经率领四万人,打败金兀术的十万大军。“刘锜”这个名字,在金人那里是很有威慑力的。传说完颜亮在举兵南下之前,曾经列举南宋的将领,由部下的将领一一出来报名应战。前面列举的一些人,都有金军将领挺身而出,报名应战,可是一提到“刘锜”这个名字的时候,底下就突然鸦雀无声了!
更绝的是,刘锜在撤出扬州之前,命人用石灰将城墙全部刷成白色,上面再刷上六个大字:“完颜亮死于此!”这一招心理战术非常灵。后来当完颜亮决定孤注一掷,冒险渡江的时候,部下的兵士不干了。他们本来就害怕刘锜,现在更加认为完颜亮大势已去,哪里还愿意为他卖命?于是这些部将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在一个晚上发动兵变,杀死了完颜亮。然后,他们一边派人跟南宋朝廷议和,一边向北撤退。南宋朝廷的一场危机,就这样化险为夷了。
而宋高宗呢,虽然早就下了诏要御驾亲征,可是磨磨蹭蹭一直没有动身。直到十一月份金兵撤退,并且派了使臣到南宋朝廷议和,危险已经完全解除了,十二月份的时候,宋高宗才终于大张旗鼓,浩浩****地出发“御驾亲征”了。只不过敌人早就退走了,也不知道他还能去“征”什么!
这回有惊无险的战争终于算是告一段落,陆游的“简历”上又重重地添了一笔:“泪溅龙床请北征”。当然,这份“简历”要看是给谁看了,如果是给高宗看,那除了增加皇帝对他的反感,可以说是没有任何成果。但是,请注意,如果将这件事放到大的历史背景下看,陆游的“泪溅龙床请北征”就有非常重要的意义了。这种重要意义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首先,“请北征”,这并不只是陆游的个人意见,而是代表了主战派的集体意愿,随着宋金形势的改变,“北征”成了朝廷上占据绝对优势的主流意识。在这场战与和的矛盾中,以陈康伯、曾几、陆游为代表的主战派,终于还是赢得了决定性的胜利。所以“请北征”,既是陆游个人爱国思想和军事思想的反映,也是当时朝廷主流抗战思想的集中反映。
其次,“泪溅龙床”,这又是陆游非常个性化的表达方式,是他作为一个诗人,很性情化、很书生意气的一种表达方式。可以想象,他在皇帝面前的慷慨陈词,其实一开始是从理性分析出发的。比如说宋金各自军队的实力比较啊,人心向背啊,战争形势的发展倾向啊,等等。可是正是出于不可遏制的爱国热情,又面对着一心只想“航海”的皇帝,他才情不自禁,越说越激动,最后竟至于热泪纵横,触犯了天威。他这种很个性化的表达方式,从表面上看,可能有些可笑,所谓“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嘛。一只小小的“蚂蚁”,竟然异想天开想要撼动一棵“大树”!陆游就是那只小蚂蚁,皇帝就是大树,结果似乎是明摆着的。可是毕竟,皇帝最后还是接受了主战派的意见。高宗下诏御驾亲征,虽然并不是陆游“泪溅龙床”的直接结果,但客观上,陆游的抗战愿望终于还是实现了。只要这个愿望实现了,即使他的个人利益受到损害,他也是绝对不会后悔的。
因此,陆游的“泪溅龙床请北征”,并不是他真的很傻很天真,硬拿鸡蛋去碰石头,而是他个人的爱国精神和朝廷里主战热情高涨的必然反映,“北征”终于成为现实。
当然,对于这次“北征”,陆游个人还是有一点遗憾的。什么遗憾呢?从个人方面看,那就是皇帝没有让他随驾亲征,满足他“执戈王前驱”的愿望。要知道,在这次“泪溅龙床”之前,陆游连上战场的军装都已经准备好了!可惜,军装根本派不上用场,皇帝御驾亲征的时候,他只是参与了送行的队伍而已。陆游晚年回忆起这件事,还不无感慨地在诗中写道:
寂寞已甘千古笑,驰驱犹望两河平。后生谁记当年事,泪溅龙床请北征?(《十一月五日夜半偶作》)
写这首诗的时候,陆游已经七十岁了,他卧病在家,只能深深叹息:我一个人寂寞潦倒,被后世嘲笑倒没关系,可我真正希望的,还是能够为国家驰骋疆场,早日收复黄河南北的国土啊!现在的后生们,谁还能记得我当年叱咤风云的勇气,记得我曾经在皇帝的御座前热泪纵横,力请皇帝出师北伐呢?
可是,如果我们仅仅把陆游的感慨看成是他个人的遗憾,那我们就太小看陆游了。陆游是一个爱国英雄,他最大的遗憾,还是为了国家而遗憾。可能有人要说,这次北伐不是大获全胜了吗?金人主动求和,多长宋人的志气啊!陆游还有什么好遗憾的呢?是的,这次北伐虽然胜利了,可是对于南宋朝廷来说,仍然留下了巨大的遗憾,而且,这个巨大的遗憾也关系到后来整个南宋王朝的生死存亡,那么,这个遗憾到底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