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归宿何地,但我们终将归去,像云归于天空的静默,枯叶归于土的湿润,心归于命运的暂歇。
也许回到初来混沌,也许前往大成未来。也许如沙错过,也许如风吹过,也许如心动过。
就像东坡,一生不曾在常州为官,但他生命的最后光阴、最后悲喜,却交付于常州。
苏东坡和常州的缘分,最早可推溯到仁宗嘉祐二年(1057)。
那年苏东坡二十二岁,翩翩少年。与常州所属宜兴县的蒋颖叔、单锡,武进的胡完夫同科进士。
东坡对常州的印象是历史的。
延陵季子让国躬耕,唐宰相陆希声退隐颐山,这些故事,是东坡心里的田园。
一次琼林宴上,几人谈起故乡山水。
谈起宜兴的山秀芙蓉、溪明罨画、古洞奇穴,玉潭凝碧。
东坡因此动了归老常州宜兴之心:
月明惊鹊未安枝,一棹飘然影自随;江上秋风无限浪,枕中春梦不多时。琼林花草闻前语,罨画溪山指后期。岂敢便为鸡黍约,玉堂金殿要论思。(《次韵蒋颖叔》)
那时,苏东坡刚刚以不世之才华为世人所知。如日中天谈“鸡黍”之约,多是文人雅谈当不得真,但到底是一点前缘。
而后机缘巧合,又有几位常州人命中注定般来到苏轼生命中。
钱公辅、钱世雄父子、胡修仁、报恩寺长老。
他们以亲切的面庞和不同的身份在苏东坡生命里留下深深浅浅的印迹,并以这印迹的明暗交织,牵引着东坡走向最终的命运。
日后胡修仁成了东坡的女婿,东坡和单锡的关系也从同科密友成为至亲。
东坡后来遭到贬谪,一路向东南流放,是这几位常州人始终陪伴支持他。
坎坷人生中的慰藉,使常州逐渐成为东坡情感的归处。
算来,苏东坡曾十一次到过常州,其中六次羁留较久。
熙宁六年(1073),常州、润州地区发生水灾,苏东坡在杭州通判任上,被委派到常州、润州等地赈灾。
那是他第三次到常州。
东坡处理赈灾公务,忙了八个月。
之后前往润州,途中到达常州正是除夕之夜。
他不肯扰民,便在东郊通洛桥畔孤舟寒冷度岁。
那个夜晚,东坡盖了两床被子仍被冻醒。
那个夜晚的常州,“烟花已作青春意,霜雪偏寻病客须。”(《除夜野宿常州城外》)
东坡永生难忘。
熙宁七年(1074)正月,苏东坡从镇江返杭,途经常州,在宜兴单锡家小住。
单家背靠苍翠青山,眼前是清澈的溪流,屋外藤花掩映,东坡宾至如归,感到“耳根洗尽功名话”之乐。
东坡决定未来定居常州,并立刻在黄土村买了曹姓地主的田。
元丰七年(1084),苏东坡由黄州移官汝州,途中曾绕道前往常州。
当时东坡年过半百,仕途坎坷,常欲归田。
他在宜兴永定里置了房产,合墉头村买了田地,与好友蒋颖叔的田毗邻。
昔日琼林宴上“鸡黍之约”竟然成真:
买田阳羡吾将老,从来只为溪山好。来往一虚舟,聊从造物游。有书仍懒著,水调歌归去。筋力不辞诗,要须风雨时。(《菩萨蛮》)
十月,苏东坡离开宜兴。
离开时,东坡心情很好。
在荆溪舟中,他想起咏橘的屈原和采菊的陶渊明,仿佛田园生活触手可及:
如惬平生之欲,逝将日老,殆是前缘……(《陶渊明诗帖》和《楚颂帖》)
元丰七年、八年(1084、1085),苏东坡两次上奏乞求朝廷准予他在常州居住:
饥寒之忧,近在朝夕。……臣有薄田在常州宜兴县,粗给饘粥,欲望圣慈,特许于常州居住。(《乞常州居住表》)
东坡真的决心归隐常州了。
元丰八年(1085)一月,苏东坡得到诏命,仍以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为汝州团练副使,不得签署公事,常州居住。
夙愿得偿,东坡喜极而泣:
归去来兮,清溪无底,上有千仞嵯峨;画楼东畔,天远夕阳多。(《满庭芳》)
元丰八年(1085)五月,漂泊了大半生的苏东坡率全家几经周折,终于到达常州这片朝思暮想的土地。
他无法也不想抑制内心的欢喜,游遍了常州:
年来转觉此生浮,又作三吴浪漫游。(《与孟震同游常州僧舍》)
随后东坡举家迁居宜兴乡间。
元丰八年(1085),苏东坡再度启程前往登州。
这次离开比任何一次都令他难过。
清溪无底,千仞嵯峨。画楼东畔,天远夕阳。
他眷恋着常州的一切:
云水萦回溪上路,叠叠青山,环绕溪东注。月白沙汀翘宿鹭。更无一点尘来处。溪叟相看私自语。底事区区,苦要为官去。尊酒不空田百亩,归来分得闲中趣。(《蝶恋花》)
他厌倦了,却不得不继续奔波。
绍圣元年(1094),苏东坡把全家安置在宜兴大儿子苏迈处居住。
建中靖国元年(1101),徽宗大赦。
苏东坡自海南归。
六月,苏东坡终于返回了魂牵梦萦的常州。
当天傍晚,他乘一叶扁舟,由市河入运河。
当时常州万人空巷,千万人观之。
众人大喊:“苏学士,苏学士!”
劫后余生的苏东坡激动不已,不停说着“莫看煞轼否”!
频频拱手致意。
如今东坡终于回到了常州。
数十载的漂泊流离,这位北宋最具有灼人光芒的诗人和官员,终于可以在他热爱的山水之中安享晚年了。
游金山寺,苏东坡写了一首诗,这首诗,说尽了他晚年的沧桑: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自题金山画像》)
但命运残酷。
归途一路的颠簸,使苏东坡身体极为虚弱,返常州的途中已不幸染病。
苏东坡初到常州时病尚轻。
是年六月底,东坡病情日益加重。
径山寺准琳长老专程从杭州赶来看望他。
苏东坡勉力写下一首诗:
与君皆丙子,各已三万日。一日一千偈,电往那容诘。大患缘有身,无身则无疾。平生笑罗什,神咒真浪出。
这些话竟成为苏东坡的绝笔。
七月二十八日,苏东坡终于闭上了他那明亮睿智的眼睛。
临终之际,东坡将他在儋州所写《易传》、《论语说》、《书传》三部著作书稿交给终日侍候左右的好友钱济明,请他三十年后再刻印于世。
后来《易传》以《毗陵易传》书名刊印。
苏东坡走完了他六十五年的人生旅途,终老于常州城内顾塘桥畔孙氏馆。
最后遂了他在熙宁七年(1074),在常州悼念钱公辅的《哀词》中的夙愿:
大江之南兮,震泽之北。吾行四方而无归兮,逝将此焉止息。
如今,他终于如愿。
自首次路过至最终仙逝常州,“出处穷达三十年,未尝一日忘吾州。”(晁补之)
苏东坡终于将最后的目光留在了常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