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自有温度。
寒冷或灼热。
而多数人的人生在温吞之间,一点点凉,一点点暖。一点点不羁,一点点退缩。
那是最好的,是平衡的人生。
然而有人并不。
有些人生总在不可思议的两极之间。
或者寒冷彻骨。或者温暖至死。
最奇异的是,最冷和最暖时,都是诗。
例如苏东坡。
苏东坡是所有人的苏东坡。
他代表了最完美的每个人:才华横溢、天真烂漫、坚忍不拔、旷达敦厚。
他跌入过人生幽闭黑暗的深谷,也曾飞上最飘渺奇幻的上空。
他的命运此刻滚烫,转眼又如霜。
但无论身在何处,无论生命的温度几何,他内心似火,热忱永不磨灭。灵性如水,始终骇浪惊涛。
在凤翔,是“飞鸿雪泥”的判官苏东坡,俯瞰着悲喜交加的人生。
在开封,是“东京梦华”的京官苏东坡,西园雅集的清趣圆满了多少荒芜的心灵。
在杭州,是初识“潋滟空蒙”的倅杭通判苏东坡。江南的灵山秀水,软了多少惠男子的心性,他将“未成小隐聊中隐”的觉悟付与了杭州。
在密州,是初尝“阴晴圆缺”的知州苏东坡。
他曾在“雨雪之朝,风月之夕”登上超然台,也曾欣然“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我们目睹了《江城子·记梦》的忧伤、《水调歌头·丙辰中秋》的放旷、《江城子·密州出猎》的豪迈。
特别穷困而悲伤,故特别深情仰望。
被诬蔑、被疏远、被重击,灵魂却依旧在飞扬。
在徐州,是拥抱“聚散如寄”的苏东坡。
不得宫门而入的尴尬,中途改差的困惑,臣子与天子的博弈。
苏东坡不赋诗,却建造了一座黄色的楼。
还记得吗?“簌簌衣巾落枣花。”
还记得吗?“牛衣古柳卖黄瓜。”
还记得吗?“为君铸作百炼刀,要斩长鲸为万段。”
还记得吗?“云龙山下试春衣,放鹤亭前送落晖。”
生命的本质不过是一段“寄寓”,七情六欲是“寄寓”的意义。他秉持“寄寓”超然于一切人事。
远在江湖,心忧其君,是儒。
吟啸山林,醉倒自然,是道。
他之“寄寓”,是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的优雅与超旷。
在湖州,一百三十天的“乌台”禁锢时光。
他嗟叹着手足情深:“与君今世为兄弟,又结来生未了因。”
他感慨着身不由己:“梦绕云山心似鹿,魂惊汤火命如鸡。”
在黄州,是深感“人生如梦”的苏东坡。
诗意终于让步。
曾经“平生未尝作活计”的士大夫变成“脱冠还作扶犁叟”的耕种老农。
“天下第三大行书”里,是苏东坡面对朝堂君门深锁、故乡万里的失声痛哭。
他也曾效法阮籍,哭途穷。也曾心如死灰,不复温。
直到苦痛变成一种力量。
直到胸怀如赤壁坚硬开朗。
是“大江东去”、“人间如梦”的感伤和悲愤。
是“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的坦然和豁达。
是“开户视之,不见其处”的空无澄明。
元丰七年之后,是迈入多事之秋的苏东坡。
四月赴任汝州途中痛失幼子;
十月登州蓬莱喜睹“海市蜃楼”。
元祐四年之后是陷入辗转奔袭的苏东坡。
半年颖州,大兴水利;
半年扬州,关停花会。
半年定州,像孤独的鹤:
他奔波着,来不及悲伤,来不及惆怅。
太皇太后高氏薨了。
妻子王闰之去世了。
哲宗元祐八年秋天,苏东坡迎来生命里的深重萧瑟。
“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他想家了。
接着贬英州,再贬、放逐惠州。
唱“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的朝云也去了。
他在孤独的院落里饮酒作诗,唱着“携手葛与陶,归哉复归哉”。
他追寻炼丹著述的葛洪晚年,去罗浮山中。
在琼州,是“春睡美”已被惊破、“半醒半醉”的苏东坡。
他以完全自由自在、无所牵挂的生命,“无作无止,无欠无余”。
任凭来自海上的无限春风。
视死如归。
建中靖国元年六月,苏东坡自海南归。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劫后余生。
枕中春梦,琼林花草,如今只得一棹飘然影自随。
终于重逢美好的常州山水,当年的鸡黍之约终遂。
想起苏东坡,就会想起“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原来亲人分隔的痛不止我,天下的明月照耀着天下的离人,我因此不觉孤单。
想起苏东坡,就会想起“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原来有情人阻隔的恨不止我,夜来的幽梦惊醒着世间的旷怨,我从今不惧茕独。
想起苏东坡,就会想起“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原来被放逐的无奈不止我,庭下积水,水中藻荇,竹柏之影摇曳着人海的失意,我于是不惮烟雨。
想起苏东坡,就会想起“老夫聊发少年狂”。
原来恋栈人生不肯老去的不止我,牵黄擎苍、酒酣胆张,挽起雕弓就挽起尘世的青春,我所以坦然衰晚。
苏东坡是水。
苏东坡是火。
苏东坡是所有人的苏东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