儋州是这样荒凉而远离中原,随处嶙峋的石块、扑面而来苍苍海风使衰飒的苏东坡在初踏上这块海外之地时悲从中来。
此时的苏东坡有些迷惘和不安。
他在给《与张逢六首》之二写道:“到后杜门默坐,喧寂一致也。”
在《夜梦并引》诗中,他也描述了自己的心情:“到儋州十余日矣。澹然无一事,学道未至,静极生愁。”
怀抱这样的心情,风霜满怀的苏东坡独自长久站在海岛上。
此时的苏东坡,薄酒小醉,注视四周茫茫的海水,看海天无边无际,那样广阔而没有尽头。
苏东坡心想,不知何时得出此岛?
然而,初来乍到的一丝悲哀很快消逝了,他站在海水的中央,视野和思想忽然起了变化。
他想,天地在积水中,九州岛在大瀛海中,中国在少海中,世上万物有谁不在岛者?
将一盆水倒在地上,芥浮于水,蚁附于芥,茫然不知所济。
等到水干涸了,蚂蚁慌忙遁去,见到它的蚁族兄弟,不禁哭泣,说几不复与子相见。
岂知俯仰之间,有方轨八达之路乎?
这就是最真实的苏东坡,他的过人之处,亦是伟大之处。
他的胸中仿佛藏着一个宇宙,因而能将世间一切不平一笑置之。
这也即令人不得不热爱的苏东坡。
在他的思想里,天地之间没有任何障碍,一切距离都不过须臾。
然而,苏东坡毕竟没有预料到,儋州竟贫穷到这样的地步。
与他曾经历的繁华与富足相比,儋州几乎一无所有!
宋代的海南岛十分荒凉,丁谓贬海南,作诗云:
一到崖州事可嗟,梦中常若到京华。程途何啻一万里,户口都无三百家。夜听猿啼孤树远,晓看潮上瘴烟斜。吏人不识中朝礼,麋鹿时时入郡衙。
州城人口不到三百户,麋鹿甚至跑到县衙游玩,其荒凉不难想象。
在儋州空旷萧索的夜晚,苏东坡提笔给程秀才写信。
他说:“此地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碳,夏无寒泉。然亦未易悉数,大率皆无耳!”(《与程秀才三首》)
写完此诗,苏东坡搁下笔,感到一阵畅快。
他不禁微笑了。
这微笑,是一颗伟大心灵面对无可置评的命运的坦然,是对周遭一切魑魅魍魉般灵魂的不屑,是对个体生命最真挚和完整的笃定。
是的,对于苏东坡而言,近四十年的宦海沉浮,大半个中国的浪迹漂泊,他早已习惯了种种意外的人生。
意外的美好和伤痛。
意外的热闹与寂寞。
苏东坡永远不会软弱,对于命运,他永远是谈笑间战胜。
苏东坡于绍圣四年(1097)七月二日初到儋州时,儋守是张中。
张对苏东坡很好,让他暂住行衙,并开始整修官舍,为他准备更好的住房。
为自食其力,苏东坡请求张中给他一点官地耕种:
籴米买束薪,百物资之市。不缘耕樵得,饱食殊少味。再拜请邦君,愿受一廛地。知非笑昨梦,食力免内愧。(《籴米》)
苏东坡有过黄州的农人生活,并不惧怕自食其力。
然而这样的愿望竟也被破坏。
时隔不久,湖南提举常平官董必察访岭南,派人把苏东坡从官舍逐出,张中也因此罢官。
朝廷对苏东坡如此苛刻,使他在儋州处境十分难堪。
遣使把苏东坡驱逐出官舍后,他竟无处栖身:
旧居无一席,逐客犹遭屏。(《新居》)
苏东坡只好在儋州城南买地筑屋,以避风雨。
漂流四十年,今乃言卜居。(《和陶和刘柴桑》)
不过,当地百姓特别是追随苏东坡的学子敬重东坡,他们集合起来帮苏东坡盖房子。
特别是王介石,“躬其劳辱,甚于家隶。”
这样,苏东坡终于勉强有了立锥之地。
在已一无所求的苏东坡看来,新居还颇富景致:
朝阳入北林,竹树散疏影。短篱寻丈间,寄我无穷境。(《新居》)
新居周围槟榔亭亭、椰树高大,一些不知名的热带植物杂植其间。
这种热带情调使苏氏父子感到新鲜。
苏东坡用桄榔叶编织了“苏东坡”三字挂在门上,新居唤作“桄榔庵”。
苏氏父子于是有了避风雨之所。
苏东坡又唱起“且喜天壤间,一席亦吾庐”之歌。
就此,视死如归的苏东坡住在“生谓之宅,死谓之墟”的“桄榔庵”,与“蝮蛇魑魅,出怒入娱”等各种毒蛇恶兽、山妖鬼怪为伍。
他“无作无止,无欠无余”,以完全自由自在、无所牵挂的生命,决心生住于此,死葬于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