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万里真吾乡(1 / 1)

苏东坡的人生态度是开放的,并且富有不可思议的心灵力量。

他大半生都在行进,羁旅处处。

每到一处,苏东坡必全心投入当地平淡而琐碎的日常生活中,“考其政,察其俗。”

至于当时他个人的处境或是前途,他并非不在意,但这在意却绝无法左右他对生命的真诚。

他总能以他独特的步调和风格面对和消解人生中的每一次考验。

绍圣四年(1097),朝廷再次加重对元祐党人的惩处,四月,苏东坡亦再次因言惹祸。

他在惠州那首自嘲诗,因为透露了“春睡美”的苦中作乐,使章惇等人决心再度迫害。

于是以苏东坡托意讥讽朝政为名,再次将其贬谪:“责授琼州别驾,昌化军安置,不得签书公事”,被命即行。

六十二岁的苏东坡再度被放逐,发放到更加遥远、“民夷杂糅”、更为荒蛮的儋州。

四月十九日,苏东坡携幼子苏过离开惠州,六月十六日登舟渡海,七月二日左右到昌化军贬所。

这趟旅程狼狈而沉重,苏东坡深信此去将真的无法生还了。

苏东坡自惠州乘舟沿龙川江,经博罗进扶胥。

舟泊广州东郊扶胥古镇时,他与前来送行的亲友分别,尽管子孙们不知所措,苏东坡显得十分平静。

如今,无论怎样的贬谪已经不能使苏东坡颓丧了。

他现在看起来有一点逆来顺受。

自然苏东坡的平静里也饱含失望,他当然知道这次穷途末路大概是永别。

苏东坡于是抱着荆轲般的心情前往。

他同长子苏迈诀别,预备将来老死儋州。

苏东坡已思虑周全,打算到了海南后,第一件事准备棺材,第二件事寻找墓地。

他还给儿子们留下手书,嘱咐他们不必牵挂,自己死后即随遇而葬身海外。

然而苏氏子孙无法这样平静,临别之际,他们都将痛苦的眼泪一再滴落在滔滔江水之中。

或因赴死的心境,或因年迈奔波的劳累,苏东坡沿途极少为文。

从广州出发,苏东坡计划行程为:泛舟入西江,迂道鹤山转经开平、新兴赴琼。

整个行程比较迂回。

至鹤山古劳时,“值潦水暴涨,不能进,止于石螺岗。”

石螺岗位于西江西侧,距鹤山县城二十五公里。“冈前危石饮江,奔涛拍岸,东望则澄江如练,一碧千里。”

但苏东坡此时无心赏此景色。

鹤山人闻听苏东坡至,苦苦相留。“行山中,士人竞延,留为筑亭以居。”

然而苏东坡只能婉拒。

他悲伤地、却又义无反顾地奔赴滔天命运。

苏东坡道出鹤山后到开平,本应直接经驿站前往雷州渡海。

但他没有。

他却绕行广南西路走梧州。

开平在广西南,梧州在广东西端,两地相距迢迢,山重水隔。苏东坡自开平急急赶往梧州,只用了10多天。

苏东坡为何如此?

因他想在渡海之前与弟弟苏辙见个面。

苏东坡想,这可能是今生最后一面了。

苏东坡到梧州时已近黄昏。

翌日,打听到苏辙被贬雷州,已于两天前经梧州赴藤州,兄弟两人同时遭难,且愈行愈远。

苏东坡便即追赶。

寝食难安,他写下了离惠州20天以来的第一首诗:《吾谪海南,子由雷州,被命即行,了不相知,至梧,乃闻其尚在藤也,旦夕当追及,作此诗示之》。

五月十一日,苏东坡与苏辙终于在藤州相见。

彼此皆知余生或许再难相聚,于是二人“同卧起于水程山驿,间者两旬有余”。

在藤州,他们同游城东横街之江月楼,登楼俯临绣江。他们还一起去县东浮金渡头山阜之上的浮金亭,并赋诗助兴。

苏东坡两兄弟向南行进,途中晤邵道士彦肃。

在高州电白县,他们专意拜访了东门外的冼夫人庙,并作《和陶拟古九首》。

冯冼古烈妇,翁媪国于兹。策勋梁武后,开府隋文时。三世更险易,一心无磷缁。锦伞平积乱,犀渠破群疑。庙貌空复存,碑板漫无辞。我欲作铭志,慰此父老思。遗民不可问,偻句莫余欺。犦牲菌鸡卜,我尝一访之。铜鼓壶卢笙,歌此送迎诗。

六月五日,苏东坡兄弟一同抵达雷州,太守张逢至门首迎接。

六日,张逢延苏东坡兄弟入馆舍,“眷待有加”。

“东坡将渡海,逢出送于郊”,张逢“差人津送”,这令末路的苏东坡心中感到一些温暖。

六月九日,苏东坡兄弟俩从雷州到达徐闻县境内的递角场。递角场与琼岛仅相隔一海峡。

诀别的时刻越来越近了。

徐闻县令冯太钧出迎于海上。

徐闻当地有伏波祠,据称“凡济者必卜”,于是苏东坡也前往祈祷。

六月十日,苏东坡谢别冯太钧。

当晚,苏东坡痔疾发作,呻吟不已。

苏辙作陪,终夕不寐。为使兄长减轻痛苦,苏辙轻声为他诵读陶渊明诗。

苏辙含泪对哥哥说,希望他戒酒。

苏东坡乃作《和陶止酒》诗赠别。

六月十一日,兄弟俩不得不就此分手,苏东坡从徐闻递角场登舟往海南岛。

这一别,便是永别。

他们唯有来生才能一同“寒灯相对记畴昔”了。

苏东坡贬琼,挂有“琼州别驾”也即知州助理的虚职。

故上岸后被张景温、黄宣义等人接到了琼州府。

苏东坡在琼州逗留10多天。

在琼州唯一的痕迹,是他在城东北隅发现“众泉觱发,然皆洌而不食”,清澈甘甜而无人汲用,而洗心泉、浮粟泉“双泉”,“相去咫尺而味异”。

苏东坡将此发现告知郡人,从此“汲者常满”。

不知为何,在生命的每一处栖息地,苏东坡总不肯白白度过。即使如风,苏东坡也总要予以温暖。

终于,经由澄迈县,苏东坡乘轿沿海南岛西北部海岸赴儋。

途中,忽遇清风急雨,千山草木皆动,如动鳞甲。万谷呼号有声,如酣笙钟。

苏东坡终于难捺胸中悸动,写下豪情奔放的《行琼、儋间,肩舆坐睡,梦中得句云:千山动鳞甲,万谷酣笙钟。觉而遇清风急雨,戏作此数句》。

苏东坡从临高县进入儋州境内,行经离儋州贬所10公里处的儋耳山。

儋耳山拔地而起,状如斗笠。

其山海拔192米,北距海岸五公里,周围为滨海小平原。

一山飞峙大海边之势,格外雄伟高峻。

而周围尽是怪石,山石皆白玉色,宋时不少人慕名而来。

苏东坡见此,一腔悲愤忽然涌起。

他不禁叹息:

突兀隘空虚,他山总不如。君看道旁石,尽是补天余。(《儋耳山》)

有补天之才却被弃置道旁。

即便垂垂老矣,苏东坡终于流露了心中的难言之隐。

宋绍圣四年(1097)七月二日,苏东坡平安抵达儋州。

苏东坡“行琼儋间”的路线乃于海南西北部走了一条半月形的弧线,“如度月半弓”。

而在这两个多月时间里,苏东坡贫病交加,辗转千里,辛苦难以名状。

经历了跌宕无数的人生,在痛苦的巅峰,苏东坡甚至连惆怅都放弃了。

他在《吾谪海南……作诗示之》中笑言:

莫嫌琼雷隔云海,圣恩尚许遥相望。……他年谁与舆地志,海南万里真吾乡。

此苏东坡之为苏东坡!

痛苦是他的甘霖,不曾使他疯狂,而只是使他拥有更加宽阔的襟怀和无比神思。

故苏东坡安慰苏辙不必为分离而悲伤。

因为琼州、雷州虽然被辽阔的大海所阻隔,然而兄弟俩还能隔海相望!

能够相望,能够借以慰藉寂寥,这也是皇恩浩**。

苏东坡此言固然是安慰之语,可是,他真的有一种超乎想象的力量,超越人世的荒诞与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