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嫌五日匆匆守(1 / 1)

然而命运总是难以逆料。

这年三月,推行新法的宋神宗病故,年仅十岁的哲宗赵煦继位,神宗之母高太后垂帘听政。

高太后一向反对变法,于是她重新起用变法反对派司马光为相。

司马光回到朝廷,则一概恢复旧法,新法推行期间被贬斥的人物统统受重用,苏东坡亦在其列,此即“元祐更化”。

六月苏东坡受命复职,出任登州知州。

这次登州任职短得不可想象,五日之后苏东坡便被召回京了。

再无一段经历像苏东坡在登州的五日更能展现他无法估量的才华和令人钦敬的伟大。

尽管苏东坡离开登州时那样自谦:

莫嫌五日匆匆守。(《留别登州举人》)

对于政治的热情正在悄然消退,一再的沉浮中,苏东坡学会了对每一番风起云涌保持淡然沉静。

但对于新的任所登州,苏东坡由衷欢喜。

登州是“山海名邦”,他将由此而到达向往已久的蓬莱。

赴任途中,苏东坡送别友人穆殉去越州赴任,巧合的是越州也有蓬莱阁,于是苏东坡写道:

樽前俱是蓬莱守,莫放高楼雪月闲。(《送穆越州》)

在苏东坡的心中,蓬莱那远离尘世的隐逸气息正契合自己此刻的心境。

十月十五日,在秋风中,苏东坡到达登州任所蓬莱。

面对登州山川形胜,他赞赏不已:“眷此东州,下临北徼。俗习齐鲁之厚,迹皆秦汉之陈。宾出日于丽谯,山川炳焕;传夕烽于海峤,鼓角清闲。顾静乐之难名,笑妄庸之窃据。”(《践州谢两府启》)

更值得赞赏的是登州五日,苏东坡以惊人的眼界与魄力予登州百姓以惠泽。

他迅即投入政事,“入境问农,首见父老”,了解登州民情地情。

俟他离开登州、升迁还朝,便向皇帝提出两项治理登州的建议。

在《登州召还议水军状》里,苏东坡针对登州“地近北虏,号为极边”的险要形势,建议加强海防,反对当时轻易抽调兵力差往别处屯驻的麻痹轻敌作法。

在《乞罢登莱榷盐状》里,苏东坡根据登州及邻地莱州近海偏僻、地瘠民贫的特殊情况,认为朝廷实行一律的榷盐政策,不独加重了百姓的贫苦,而且对国家财政收入亦有害无益,因此提议“先罢登莱两州榷盐,依旧令灶户卖与百姓,官收盐税”。

苏东坡此两项建议,民情精准,措施恰如其分。

其中关于榷盐问题因地制宜的建议一直实行到清代。

这即如入夜前的日光,虽然短暂,却仍然温暖。

春风化雨,五日已足够。

苏东坡在登州时日极短,“然士薰其化,民安其政,恨其去之速。”

他的光芒,也如同蓬莱岛上的海市蜃楼,虽只昙花一现,却无比壮观而震慑人心。

海市,是海上的大气层中由于光线的折射将远方物象映现出来的幻景,是种复杂的光学现象。

古人以为是一种叫作“蜃”的海中大蛤吐气而成,故又称蜃气、蜃市、蜃楼。

登州海市早已名声在外。

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记录了登州海市:“登州海中,时有云气,如宫室、楼观、城堞、人物、车马、冠盖之状,谓之海市,或云蛟蜃之气。”

苏东坡自然听过。

在徐州时,当苏东坡望着画中烟云缥缈的郁孤台,便想到了登州海市:“云烟缥缈郁孤台,积翠浮空雨半开。想见之罘观海市,绛宫明灭是蓬莱。”(《虔州八境图》其七)

海市蜃楼一般在春夏季节出现,苏东坡到登州乃秋天,看来他将无缘见到了。

苏东坡不甘心。他前往海神广德王之庙祈祷。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次日,苏东坡竟如愿见到了向往已久的海市蜃楼。

苏东坡大喜。

若隐若现的海市蜃楼,如梦、如雾、如梦幻泡影。

苏东坡凭海临风,看“东方云海空复空,群仙出没空明中”。

良久。

直至“斜阳万里孤岛没”,苏东坡仍不肯离去。

仙境般的海市使人沉醉,他真想“相与变灭随东风”。(《登州海市》)

登州下临涨海,枕簟之下,天水相连,蓬莱三山,仿佛可见。登州这样美好,使苏东坡接到还朝的调令怅然若失。

他不愿立即动身,几次登上蓬莱阁,凭栏遥望,“眷恋山海之胜,与同僚饮酒日宾楼上。”

蓬莱宽广的海岸,可见一颗颗球石温润光洁,在海浪的冲淘之中,记载着历历的岁月。

这些球石,自蓬莱阁坐落的丹崖山北麓石壁上碎裂落下。

年深岁久,被海浪冲刷成弹丸形状,蓬莱海岸因此称“万斛珠玑”。

苏东坡爱一切美好的事物。

他也爱美好的石头。在黄州时他便常去江边拾取,曾用心挑选“红黄白色,其纹如人指上螺,光明可爱”者二百九十八枚,赠给好友佛印禅师。

黄州江边的美石,出奇制胜。

而登州球石,则婉媚可喜。

在苏东坡眼中,登州球石如珍品。他用以赠友,自己也珍藏不少,不论居官何处,竟不畏沉重,皆随同携带。

七年后,也即元祐七年(1092)苏东坡出知扬州,朋友赠他一绿一白两块美石。

苏东坡十分喜欢,将其浸置于一只高丽大铜盆中,石根特别用从登州带去的球石围簇,使其锦上添花,视为“希代之宝”。

后苏东坡还朝,还将此盆带回京中,爱不释手。

次年苏东坡知定州,还时时怀念登州的五彩斑斓。

登州五日,苏东坡尝到了美味的蝮鱼。

蝮鱼即鲍鱼,蚌蛤类,其壳坚厚。古代中国沿海之地,均有鲍鱼出产,而唯“登州所出,其味珍绝”。

蝮鱼的珍贵,更在于其生于深海礁石上,只有潜入水中,乘其不备方易剥捉,否则它紧踞石壁,捕取极难。

每年八月海风劲吹时,岛民乘船入海,用铁锨艰难铲取蝮鱼,那种阵势,几乎要把岩礁震倒。

苏东坡很喜欢吃蝮鱼,并以之入诗。

他还特意将三百枚蝮鱼作为土特产寄赠在京卧病的朋友滕达道。

在世间再没有这样的一个人,使一切自然与人工的心血与敬献得以完整地被接纳、被欣赏、被了解。

苏东坡是他经过的一切的最真诚的知己,他来过了登州,便是一切人来过了登州。他赏尽了蓬莱,便是一切人赏尽了蓬莱。

二十余日之后,苏东坡终于心满意足而怅然离去。

对于这位不过停留五日的地方官,丹崖耸峙的蓬莱阁将在一场场海风中怀念,海边的万斛珠玑、岛上的海珍鲤鱼,将在每一个梦里流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