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首贬黄州,尽管身体和心理处于十分虚弱和凄苦的境地,但他的人格和才华却呈现出纯真和辉煌的状态。
贬谪于东坡而言,是一场政治与心灵、生命的磨难和碰撞,痛苦悲伤,刻骨铭心。
然而,如果永远沉醉于个体的痛苦之中,执着于“小我”里,那就不是东坡了。
如今的东坡再度将目光投向了黄州鲜活的生活和农人。
经过农耕蜕变,东坡的目光有了更多的亲切与更深重的了解。
当苏东坡终于坦然地成为一名农夫后,他慢慢地爱上了黄州。
元丰三年(1080)三月,初春的一天。
雨后初晴,苏东坡来到四望亭,又缓步踱到乾明寺前的东冈上。
在这里,他端详并体味着春寒中的烟雾黄州。
因为黄州靠近长江,湿度大,经常下雨。
此时刚刚天晴,大雨冲散了的浮萍慢慢地恢复了形状,雨后的青蛙叫得欢畅,花大都已衰败,只有牡丹(木芍药)还开着:
雨过浮萍合,蛙声满四邻。海棠真一梦,梅子欲尝新。拄杖闲挑菜,秋千不见人。殷勤木芍药,独自殿余春。(《雨晴后,步至四望亭下鱼池上,遂自乾明寺前东冈上归,二首》其一)
在另一首诗里,东坡描绘了黄州暮色。
高亭废已久,下有种鱼塘。暮色千山入,春风百草香。市桥人寂寂,古寺竹苍苍。鹳鹤来何处,号鸣满夕阳。(《雨晴后,步至四望亭下鱼池上,遂自乾明寺前东冈上归,二首》其二)
春天的黄昏,远山随着夜色来临渐渐模糊,空气中有淡淡的草香,远方时不时传来鹳鹤争食的号叫。
夕阳之下,古寺中的竹林也满目苍茫。
除了景色,苏东坡的诗越来越多写到农事,因为这已经是他目前的主要生活。
他写去岁与今岁的收成对比:“去年麦不熟,挟弹规我肉。今年麦上场,处处有残粟。”
他写灌浆期的麦子穗子高昂,桑葚熟透落满一地:“垅上麦头昂,林间桑子落。”
他写养蚕人的疾苦:“愿侬一箔千两丝,缫丝得蛹饲尔雏。”
他也写一场大雨之后田地里积水成灾的情状:“今年旱势复如此,岁晚何以黔吾突。……沛然例赐三尺雨……君家有田水冒田。”(《次韵孔毅甫久旱已而甚雨三首》)
苏东坡也会记录一些琐碎的生活小事。
元丰三年(1080)四月的一天,下大雨之后,溪水涨起来漫过小桥,人们没法通行。
于是苏东坡便写“昨夜南山雨,西溪不可渡”。平常的景象,却透着几许踏实和温情。
东坡的灵魂中已渗入了黄州的细节与琐细。他真的开始计划长住黄州:“五亩渐成终老计,九重新扫旧巢痕。”(《六年正月二十日,复出东门,仍用前韵》)
黄州的乡村风景,看起来已经颇有意境:“江上西山半隐堤……卧看千帆落浅溪。”(《南堂五首》其一)
南堂的生活也有了一丝诗意:
故作明窗书小字,更开幽室养丹砂。(《南堂五首》其二)
一听南堂新瓦响,似闻东坞小荷香。(《南堂五首》其三)
扫地焚香闭阁眠,簟纹如水帐如烟。客来梦觉知何处,挂起西窗浪接天。(《南堂五首》其五)
这时候,东坡的心已平静了,“乌台诗案”之后的人生低谷,“戴罪之臣”的痛苦,黄州的荒凉偏僻,“形容可似丧家狗,未肯弭耳争投骨”(《次韵孔毅甫久旱已而甚雨三首》),逐渐为乡村生活的宁静美好如被雨水洗过一般抹去了。
雨洗东坡月色清,市人行尽野人行。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东坡》)
结束封闭的初期生活后,除了书信往来的老朋友,苏东坡又结交了一批农民朋友。
苏东坡素喜结交,且与人相交必出自肺腑。
“苏子瞻泛爱天下士,无贤不肖欢如也。常言:‘自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儿。’”
苏东坡曾经对弟弟子由说:“吾眼前见天下无一个不好人。”
在关于人与人的关系上,苏东坡的心里是没有森严的等级的。
当苏东坡走出贬谪的阴影之后,每天早起,不是约客人来访,便是出门访客。
所与游者,亦不尽择,各随其人高下,谈谐**,不复为珍畦。有不能谈者,则强之说鬼。或辞无有,则曰姑妄言之,于是闻者无不绝倒,皆尽欢而后去。设一日无客,则歉然若有疾。
这时苏东坡已经消解了痛楚,恢复了幽默的天性,不是自说“鬼话”,便是拖着人讲“鬼话”。大概他认为民间最多鬼故事吧。
他又像从前一样爱逞口舌之快了。
浠水名医庞安常,善医而聋,苏东坡原本与他不相识,后因生病找庞治疗。一见面,苏东坡便跟庞开玩笑:“余以手为口,君以眼为耳,皆一时异人也。”于是病好之后,二人成了朋友,曾一同游清泉寺,痛饮而归。
至于他嘲笑朋友陈季常惧内,戏曰:“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则使后世一切软弱的男人有了对妻子统一的称谓。
这些交游令东坡释放了委屈与愤懑。
后来,东坡于登州还朝,写信给黄州友人,自言:“某向者流落,非诸君相伴,何以度日?”(《与潘彦明》)
苏东坡在黄州还开始尝试酿酒。
苏东坡一向爱喝酒,然而酒量甚浅。“尝自言平生三不如人,谓着棋、吃酒、唱曲也。”
到黄州后,东坡更是常常饮酒寻欢,“虽饮酒不多,然而日欲把盏为乐,殆不可一日无此君。”
黄州酒少,似乎也并不好,东坡又自己酿酒。
不过苏东坡虽然爱喝酒,却并不过分,他喜欢“半酣”微醺,并爱酒后写字。
黄庭坚说:“东坡居士性喜酒,然不过四五龠已烂醉,不辞谢而就卧。鼻鼾如雷,少焉苏醒,落笔如风雨。虽谑弄皆有诗味,真神仙中人。”
苏东坡自己也说:“仆醉后,乘醉辄作草书十数行,觉酒气拂拂从十指间出也。”(《跋草书后》)
在微醉后,东坡灭尽胸中块垒,思如泉涌,笔走如神。
谁能忘记那句“夜饮东坡醒复醉”。
苏东坡在黄州其实没有人身自由,不能随意去黄州以外的地方,当地长官要负责监管。
某天苏东坡作了一首《临江仙》,其中有“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之句,词句传出,太守看到后大惊,以为苏东坡要逃走归隐,急切寻觅,却见东坡正在家兜头大睡。
醉即眠,那是苏东坡眼下的幸福。
除了农人苏东坡,现在又新生了美食家苏东坡。
苏东坡爱黄州的鱼。他近百次去樊口考察闻名遐迩的武昌鱼,创制了东坡鳊鱼(武昌鱼)、东坡鲫鱼。
他认为安国寺参寥和尚做的油酥食物和西山僧人的油饼味美,于是研制了赤壁东坡饼、西山东坡饼。
他还酿了东坡蜜酒、黄州“压茅柴”酒。
他可惜黄州猪肉“价钱如泥土”,而百姓不会制作,特地做《猪肉颂》教黄州人烹饪“东坡肉”。
一般人面对困顿的生活,常常颓废沉沦。
而苏东坡,却因此激发了无限的创造力。黄州生活简陋,于是他开始留意烹饪,竟醉心于制菜、作点、酿酒,自创小吃三十余种。
如今,那个热忱的、忠君爱国的苏东坡回来了。
他在雪堂想念神宗,忧想天下。
苏东坡现在每日读杜牧之《阿房宫赋》凡数遍,每读完一遍,便再三咨嗟叹息,至夜分犹不寐。他之“咨嗟叹息”不寐者,乃为国事。
尽管在“乌台诗案”中深受小人“机心”之害,但苏东坡“吾非逃世之事,而逃世之机”。(《雪堂记》)
杜甫“流落饥寒,终身不用,而一饭未尝忘君”。东坡“虽废弃,未忘为国家虑也”。(《与滕达道》)
既已安顿好自己的内心,苏轼便再度以仁者的情怀流惠州人,尽管他被剥夺了权利和自由。
他做了两件大事,都与性命攸关。
一是“岳鄂间田野小人,例只养二男一女,过此辄杀之”。
苏东坡发现黄州此杀子的可怕习俗,立即《上鄂州太守朱康叔书》,请求太守革除陋习。
同时,苏东坡自己成立救儿会,请心肠慈悲、为人正直的邻居读书人古某担任会长。
救儿会向富人募捐,用以买米、布和棉被。到各乡村调查劝说孕妇养育婴儿,并赠予金钱、食物、衣裳。
苏东坡不顾困苦,仍每年捐出十缗钱用以救助。
他说,若一年能救一百个婴儿,该是心头一大喜事。
二是当黄州时疫流行,苏东坡向巢谷苦求圣散子药方,“散之,所活不可胜数。”(《圣散子叙》)
这就是苏东坡,即使自己仍挣扎在困苦里,仍然向一切困苦的人伸出他热切的援手。
在即将结束黄州岁月的时刻,这使我们又重新目睹那个豪迈而具赤子之心的苏东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