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冠还作扶犁叟(1 / 1)

为一家生计,也为使自己尽快忘怀过去仕宦生涯中难言的痛苦,从前的苏轼,现在的苏东坡开始积极地做一个农人。

他现在终日思虑如何开垦东坡。

东坡极难开垦。

废垒无人顾,颓垣满蓬蒿。谁能捐筋力,岁晚不偿劳。独有孤旅人,天穷无所逃。端来拾瓦砾,岁旱土不膏。崎岖草棘中,欲刮一寸毛。喟焉释耒叹,我廪何时高。(《东坡八首》其一)

“废垒无人顾,颓垣满蓬蒿”,然而,苏东坡这个“孤旅”之人没有选择。

即使这样一块荒地,也是上天的眷顾。

曾经带领官兵剿贼或抗洪的苏轼已成历史,如今唯有带领家人垦荒的苏东坡。

每个白昼,他们一刻不停地收拾砖头瓦块,清除杂草,劳累不堪;每个夜晚,他们只有一个念想,就是期盼种植的庄稼快快成长。

经过艰辛的开垦,东坡已经变身为可以耕种的田地了。

然而东坡高下不平。苏东坡决定在各小片地上种植不同的作物,“下隰种秔稌,东原莳枣栗。”

他托人从老家四川眉山带了些野蚕豆的种子。

当苏东坡手捧这些来自故乡的种子,十五年来的心酸顿时化为热泪。

他小心翼翼地将种子埋进土里,仿佛埋藏自己向往故土、向往归去之心。

苏东坡还向朋友要了更好品种的桑树和水果。

虽然爱竹,然而竹的繁殖力太强,一段时间内便会处处竹鞭,影响种植庄稼。苏东坡放弃了。

诗意终于让步了。

临皋亭在城南,苏东坡来往耕种,十分耗时不便。

东坡开垦出来后,苏东坡决定在旁边修筑房屋。

杂草丛里发现了一口枯井,多少能解决水的问题。

有了田地,有了房屋,看似应有尽有,其实荒地难耕、雪堂破漏,一切都只是勉强度日。

去年东坡拾瓦砾,自种黄桑三百尺。今年刈草盖雪堂,日炙风吹面如墨……蓬蒿下湿迎晓耒,灯火新凉催夜织……破陂漏水不耐旱……(《次韵孔毅父久旱已而甚雨三首》其二)

然而,苏东坡是一贯不惮命运的催逼与冷然的。

房屋修建时正值大雪纷飞,像东坡冰冷的命运和内心。但当完工时,苏东坡饶有兴致地在壁上画了满壁雪景,更将房屋命名为雪堂。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这就是苏东坡的倔强。

不仅如此,苏东坡还向人求来桃花栽种。

“嗟我五亩园,桑麦苦蒙翳。不令寸地闲,更乞茶子蓺”,“他年雪堂品,空记桃花裔。”(《问大冶长老乞桃花茶栽东坡》)

东坡想,将来桃花盛开能给雪堂带来几分温暖。

现在诗人苏轼真的已经变身为农夫苏东坡了。

他开始写诗,但写的都是柴米油盐。

自昔有微泉,来从远岭背。穿城过聚落,流恶壮蓬艾。去为柯氏陂,十亩鱼虾会。岁旱泉亦竭,枯萍黏破块。昨夜南山云,雨到一犁外。泫然寻故渎,知我理荒荟。泥芹有宿根,一寸嗟独在。雪芽何时动,春鸠行可脍。(《东坡八首》其三)

苏东坡开始关注那细微的山泉如何既滋润山上的灌木和杂草,也汇集成提供鱼虾的池塘。

苏东坡开始庆幸天旱泉枯时雨水来得正好,适合清理荒地。

苏东坡开始期待去年的芹菜根快快成长,或是用那刚长出来的芹雪芽烩只斑鸠,做顿上等佳肴。

他的诗歌成为真正的农事诗了。

他能细细记录种植水稻的全部过程,“种稻清明前,乐事我能数。”(《东坡八首》其四)

并真正体会到农人的艰辛:“再拜谢苦言,得饱不敢忘。”(《东坡八首》其五)

当他看到亲手栽种的小桑树、小柘树长得正旺,麦子种了虽不到一个月,油油的麦苗却已经覆盖整个地面,东坡呈现勃勃生机,他终于了解了农夫的喜悦。

苏东坡已经由“平生未尝作活计”的士大夫变成了“脱冠还作扶犁叟”的耕地种田老农了。

苏东坡从头到脚变成了农夫,甚至开始拥有农人自给自足的快乐。“有屋五间,果菜十数畦,桑百余本。身耕妻蚕,聊以卒岁也。”

他认真研究各种务农的学问,发现农事里细碎的乐趣。

虽然他现在是完完全全的农夫,但当他已经将东坡料理得十分顺利时,农夫苏东坡再次生发了超越生计的梦。

种枣期可剥,种松期可斫。事在十年外,吾计亦已悫。十年何足道,千载如风雹。旧闻李衡奴,此策疑可学。我有同舍郎,官居在灊岳。遗我三寸甘,照座光卓荦。百栽倘可致,当及春冰渥。想见竹篱间,青黄垂屋角。(《东坡八首》其六)

除了口腹之需,苏东坡在庄稼之外开始种植各种树木。

他想,栽种些好友赠送的“三寸甘”那样的柑橘苗,未来他的小院就将坐落于芬芳幽静的竹林柑林里。

这就是苏东坡心底的田园。

这是东坡向往的田园。

向往,则证明尚未到达。

东坡在黄州的农耕生活是困苦的。这困苦在寒食节更为鲜明。

寒食节由来已久。

约在冬至后一百〇五天,清明前后,唐代与清明并为一节。

初时禁烟火、吃冷食、祭扫,后逐渐发展出祭扫、踏青、秋千、蹴鞠、牵勾、斗卵等风俗。

“四海同寒食,千古为一人。”(卢象《寒食》)苏东坡潦倒落魄于黄州之际,不免与介子推有“同命相怜”之感。

自来黄州,复而又至,已经“三寒食”,能不凄楚、悲伤?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今年又苦雨,两月秋萧瑟。卧闻海棠花,泥污燕脂雪。暗中偷负去,夜半真有力。何殊病少年,病起头已白。(《寒食雨两首》其一)

回想三载光阴,年年想好好珍惜春天,却次次春光逝去,容不得人不舍。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濛濛水云里。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寒食雨两首》其二)

苏东坡身处漂流于春水暴涨中的小屋,煮着野菜,点着怎么也点不燃的破烂炉灶。

乌鸦衔着纸钱乱飞。

在寒食节里,朝堂君门深锁报国无门,祖坟万里远隔回乡无路,无法痛哭,已心如死灰。

苏东坡的《寒食帖》后来成为许多热爱书法之人反复揣摩的作品。

面对命运的不公、人生的坎坷,苏东坡将奔放的情感诉诸笔端,以淋漓多姿、意蕴丰厚的书法意象来表现。

灰暗的诗情、阴霾的画意、酣畅的书境将苏东坡谪居黄州的烦闷、怅然、悲凉、沉郁倾泻在一个个无言的字句中。

不同于《兰亭集序》的潇洒超逸,《祭侄文稿》的朴拙雄强,被目为“天下第三行书”的《黄州寒食诗帖》才气逼人。

东坡书如其人,用笔既沉着顿挫、丰腴圆润,又清俊劲爽。

东坡在写寒食诗时,字体先小,而后逐渐变大,仿佛情感终于无法遏制,至末尾处的“哭途穷”达到极致,那正是他内心强烈复杂的情绪。

痛苦到极致,东坡至此将要涅槃重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