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出没风浪里(1 / 1)

元丰二年(1079)十二月,苏轼出狱,责受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充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署公事。

这是苏轼生平遭受的第一次贬谪。

有宋一代例不杀士大夫,当官员因与当政者意见不合或任职不堪而获罪,往往处以贬谪。

贬谪即将已定罪的官员、氏族,贬谪、迁徙到远离本土本职之地,其流放之所多为山穷水恶、穷乡僻壤、人宁事少的落寞地域。

仕途挫折,精神上的抑郁,流放之地的艰苦,必以此种精神与物质的双重匮乏使人陷入绝境。

始料未及的是,黄州的荒蛮历史和僻静环境,竟成为苏轼最理想的去处。因为此刻,他需要冷静。

“黄州山水清远,土风厚善。其民寡求而不争,其士静而文,朴而不陋。虽闾巷小民,知尊爱贤者。”(《书韩魏公黄州诗后》)

“索漠齐安郡,从来著放臣。如何风雪里,更送独归人。”(《伯父送先人下第归蜀诗云:人稀野店休安枕,路入灵关稳跨驴。安节将去,为诵此句,因以为韵,作小诗十四首送之》其一)

黄州,是杜牧所谓“平生睡足处,云梦泽南州”。

元丰三年(1080)二月,苏轼到达黄州。这一年苏轼四十五岁,宋神宗三十三岁。

此时皇帝正当年轻,臣子已届中年,这样两个精神卓绝、政治理想南辕北辙的人计较光阴,年长而身为人臣的苏轼不能不感到无望。

赴黄途中,苏轼思虑前因后果,对弟弟子由说:“便为齐安民,何必归故丘。”(《子由自南都来陈三日而别》)他预见并决定长久地待在黄州了。

五月,在怅惘的雨季,身在僻陋黄州的苏轼感到发自内心的寒冷,他仿佛连呼吸都充斥着绝望。

当时,在黄州太守徐大受的关照下,苏轼寄寓定惠院僧舍。

定惠院住持为苏轼在竹林下开辟啸轩一间,苏轼自谒见太守后便再不见人,杜门不出。

自此,苏轼与众僧一道布衣蔬食,每日随僧一餐,读佛经以遣日。

此时,“乌台诗案”的痛楚还新鲜尖锐,黑暗牢房里那些可怕的日夜历历在目,时时袭击苏轼敏感的内心。

尽忠朝廷的理想已然破灭,并且还遭到践踏与鄙薄。皇帝的震怒,朝野的倾轧,种种人事,都像针一般刺痛着苏轼。

如今的苏轼开始尝到落寞的滋味了,昔日热情友好的亲朋大都突然消失了:“平生亲友无一字见及,有书与之亦不答。”(《答李端叔书》)

苏轼有种孑然一身的感觉:“我谪黄冈四五年,孤舟出没烟波里。故人不复通问讯,疾病饥寒宜死矣。”(《送沈逵赴广南》)

苏轼也想将自己封闭起来,他需要时间来消化刚刚经受的莫名冤屈,他的愤恨和忧伤,如同千古流放地黄州一般,无法抹去被驱逐的屈辱和难堪。

他的身份已不是地方长官,也不再有公务缠身。

故初在黄州,苏轼几乎不与人来往,他对“乌台诗案”心有余悸:“黄当江路,过往不绝,语言之间,人情难测,不若称病不见为良计。”(《与滕达道书》)

在这段时日里,苏轼开始更多地接触佛教。

黄州城南有座安国寺,到黄州初期有限的对外交往中,苏轼曾经走进安国寺,与僧人继连促膝长谈。

这次长谈似乎促使苏轼对过去经历的一切进行反思。

他每隔一二日就去安国寺焚香默坐,深自省察,对自己过去的修为进行了认真的检视:“道不足以御气,性不足以胜习,不锄其本,而耘其末,今虽改之,后必复作,盍归诚佛僧,求一洗之?”

至于道教的抚慰,那是苏轼惯常的方式。

冬至后,苏轼在天庆观道堂用道书方士之言,厚自养炼。

一晃两三个月过去了,苏轼在杭州的方外之交辨才、参寥、佛印、言上人等纷纷来信慰问。世俗世界的势利,方外世界的超然,令苏轼感慨。

他给辨才回信道:“仆罪大责轻,谪居以来,杜门念咎而已,平生亲识,亦断往还,理故宜尔。而释老数公,乃复千里致问,情义之厚,有加于平日,以此知道德高风,果在世外也。”

元丰三年(1080)这一年,“缥缈孤鸿影”的苏轼,焚香安国寺,斋居天庆观,在宗教中求取安慰。

苏轼没有想到的是,在黄州,如何生存已变成一件亟待解决之事。

黄州偏僻,鱼稻薪炭颇贱。即使如此,俸禄锐减的苏轼仍有口腹之愁:“恐年载间,遂有饥寒之忧。”

同时居住条件也相当坏,“空床敛败絮,破灶郁生薪。”(《大寒步至东坡赠巢三》)

——到黄州不久,苏轼给老朋友参知政事章惇写的信中曾谈及自己近况窘迫。

这段时间,苏轼几乎不作诗文:“某自窜逐以来,不复作诗与文字。所论四望起废,固宿志所愿,但多难畏人,遂不敢尔。其中虽无所云,而好事者巧以酝酿,便生出无穷事也。”(《答濠州陈章朝请》)

“乌台诗案”里几乎就死,苏轼不得不感到“后怕”。

乌台刺耳的鸦声依然回响在他梦里。

那些幽暗和恐惧还常常令他不寒而栗。

他害怕那些“好事君子”再次抓住只言片语大做文章,这样的文章,天才如苏轼也作不出来。

戒言,只因担忧。

苏轼在《与滕达道书》)中说:“某欲见面一言者,盖为吾侪新法之初,辄守偏见,至有异同之论。虽此心耿耿,归于忧国,而所言差谬,少有中理者。今圣德日新,众化大成,回视向之所执,益觉疏矣。若变志易守,以求进取,固所不敢;若哓哓不已,则忧患愈深。”

所谓“若哓哓不已,则忧患愈深”应该是苏轼的真切体验了。

这就是苏轼初到黄州的情形:政治处境依然险恶,形同囚犯,忧谗畏讥,经济拮据。

苏轼开始反复生病:腹泻、中暑、眼疾挨个侵蚀了他的健康。

这或许只是简单的水土不服,也或许是苏轼长久痛苦的爆发。

众口待哺,苏轼不得不开始斤斤计较。

苏轼先是算出每天的最低支出额度为一百五十钱,则每月为四千五百钱。于是每当月朔,苏轼便取四千五百钱断为三十块,高高挂在家中屋梁上。

每日晨起,苏轼用画叉挑取一块,放到大竹筒里用做一日之费用。若是这天结束竟有盈余,便存起来以待宾客。

如此这般痛自节俭,可以支撑一年。

在定惠院居住不久后苏轼一家就搬到城南临皋亭,修筑了南堂。

乔迁虽然并未给苏轼带来喜悦:“全家占江驿,绝境天为破。饥贫相乘除,未见可吊贺。”(《迁居临皋亭》)

但黄州山环水绕,也并非一无可观。

从苏轼所住的临皋亭出门前行八十余步,便是滔滔东流的大江,江面宽阔,水天相接,白天波光帆影,夜晚风露浩然。

最初的一年里,苏轼常闭门而坐,透过西窗,凝望浩渺的江水。

光阴点点过去,苏轼的痛苦也渐渐被江水冲淡,那个被“乌台诗案”折磨而失去活力的苏轼即将苏醒。

封闭而痛苦的日子大约持续了一年左右。

苏轼以往的储蓄花费将尽。

当时,有一位朋友马正卿是始终陪伴着苏轼的。见苏轼衣食无着,马正卿奔走官府,终于替苏轼请得一块数十亩的荒地。

这真是雪中送炭。

苏轼回想半生仕途浮沉,马正卿始终不离不弃追随,堪为知己。

马生本穷士,从我二十年。日夜望我贵,求分买山钱。我今反累君,借耕辍兹田。刮毛龟背上,何时得成毡。可怜马生痴,至今夸我贤。众笑终不悔,施一当获千。(《东坡八首》其八)

马正卿讨来的那块荒地在黄州城的东面,苏轼便取名“东坡”。

从此,苏轼将从一位官吏而成为一名躬耕的“东坡居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