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在徐州抗洪有功,得到了皇帝的嘉奖,其影响在节节上升,这令朝廷中某股势力受到威胁。
也许因此,苏轼政绩突出理应提升官职,然而只是从徐州平级移动到湖州作太守作罢了。
苏轼到任后,按惯例写了《湖州谢上表》,之中几句“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不平之言,成为后来祸事的开端。
这些话将产生的影响姑且先放在一边,既然身在湖州,不能不谈谈文湖州,他恰巧也与随后到来的那桩灾难有关。
中国传统绘画题材中有梅兰竹菊“四君子”,其中的墨竹,大约草创于唐代晚期,而成熟于北宋,成熟期的代表画家是文同。
文同是苏轼故人。
元丰元年(1078)十月,文同被任命为湖州知州,但他未及到任便于元丰二年(1079)正月在陈州病逝。但世人仍称文同为“文湖州”。
苏轼到湖州可说是他的继任。
文同操韵高洁,诗文书画为时人所重。苏轼曾说:“与可所至诗在口、竹在手……一日不见使人思之。其面目严冷,可使静险躁厚鄙薄。”
文同与苏轼感情深挚,曾经规劝苏轼谨防文祸。而他在官场上一直远避政治旋涡,过着相对平静的生活。
文同自认诗文书法成就高于绘画,但世人似乎并不买账而偏爱他的画作。
他的墨竹在当时影响很大,为人所师法,更被后世尊为墨竹之祖,其风格所被,人称“文湖州竹派”。
文同画竹,竹竿作“S”形,遒曲蜿蜒,出枝紧劲繁密。
他发明了撇叶以深墨为面、淡墨为背的技法,使竹叶与小枝一起形成强烈的真实感,带有宋人花鸟画工致写真的特色。但竿枝叶均不作复笔,且毫不溢墨,画面朴质潇洒,确如画史所云“富植架之姿,潇洒之态”。
苏轼文翰之余也涉足丹青。
苏轼并非绘画专家,但他的墨竹画影响几与文同相似,谈墨竹后人常“文苏”并称。
苏轼灵动如水,墨竹自出机杼。
苏轼子瞻作墨竹,从地一直起至顶。余问何不逐节分,曰:“竹生时何尝逐节生。”运思清拔,出于文同与可,自谓与文拈一瓣香。
通常画竹竿,必从上至下逐节画下来,然而苏轼反其道而行之,从下倒画上去,且一笔到顶不分节。这种方法被目为正宗之外的逸格而被后人取法。
仔细品味传为苏轼真迹的《枯木竹石图卷》、《墨竹图》等画作,其竹竿长节疏、出枝简略,行笔饶有书法意味。
这或许就是苏轼特出之处。
苏轼不仅得墨竹三昧,且在理论上尚有阐发,《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便是他总结文同的绘画实践所做的重要论述:
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节叶具焉。自蜩蝮蛇蚶,以至于剑拔十寻者,生而有之也。今画者乃节节而为之,叶叶而累之,岂复有竹乎?故画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执笔熟视,乃见其所欲画者,急起从之,振笔直遂,以追其所见,如兔起鹘落,少纵则逝矣。与可之教予如此。予不能然也,而心识其所以然。夫既心识其所以然而不能然者,内外不一,心手不相应,不学之过也。故凡有见于中而操之不熟者,平居自视了然,而临事忽焉丧之,岂独竹乎?
这段论述便是“胸有成竹”。
苏轼可谓文同知己。这正是“湖州竹派”的画竹主张,也奠定了墨竹画最初的理论基础。
正是先有了文与可的“胸有成竹”说,才有后来郑板桥的“胸无成竹”说。
也就在元丰二年(1079)七月,苏轼写作《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的这一天,苏轼的命运将改变色彩。
正是夏季。
白天,湖州知州苏轼早起后见艳阳高照,便亲手将收藏的书画搬到屋外晾晒。梅雨季节刚过,书画极易霉烂损坏。苏轼一面搬着、晒着这些书画一面品评。
他拿起一幅文与可的墨竹,想到前些日子斯人病逝,不由悲痛难禁,“废卷而哭失声”。
这天夜里,他在对故人的追念中写完了《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回想了他和文同两人亲密无间的过往。
当然,这篇文章因为提出了“胸有成竹”的绘画技巧与文艺观点,成为中国艺术史上一篇重要的作品。
放下笔,此时已是后半夜,家人都已睡去,苏轼也感到有些困倦。
忽然有人敲门,响声极为急促。
门开处,一身尘汗的青年站在夜幕中,认定了苏轼后,忙从怀里掏出一封密封的信交给他。这封信是在南京做官的弟弟苏辙写来的,苏轼刚看了几句不禁大惊失色。
原来苏辙得到消息,有人向皇帝诬告苏轼,皇帝指定御史台负责办理,此刻,逮捕的御史台公人已经奔赴湖州。
因为语焉不详,苏轼一时不知所措。
他不知是何人告发他,更不知自己所犯何罪。
妻子王闰之害怕得哭泣起来,已经成人的大儿子苏迈眼神也透露出心中凄惶。
一家人相对枯坐,直至蜡烛快燃尽,附近的鸡也叫了。苏轼虽然不发一言,心里却已千军万马。
他回想自己从考取进士至今不曾疏忽公务,不曾草菅人命,上可对朝廷,下可见百姓,到底被告发何罪,实在难以索解。
翌日,按照苏辙的劝告,苏轼将州衙里的事务及家务匆匆做了安排。还未停当,御史台的人便到了。
公人很不客气,他们脱下苏轼的朝服朝靴,夺下他手中的笏板,将他押上了停在湖州馆驿河岸早已备好的囚船。
这便是苏轼后来回忆中“顷刻之间,拉一太守如驱犬鸡”。
这般不顾太守尊严,使苏轼感到意外的痛苦。
城中百姓得知消息,无不震惊。
他们纷纷赶来送行。
骆驼桥上及市河两岸摆满香案,许多人为他们敬重的太守哭祷。原本还算冷静的苏轼登上船,频频回望送别的亲友和百姓,禁不住泪如雨下,无数呜咽之声在河上飘**。
朝廷押送苏轼的官员皇甫遵未曾预料此种场面,深恐难以控制局面。他们不顾天黑赶紧将押解船只撑了出去,直到出城后才敢在一个僻静之地停下。
这一晚,船只始终在衙门提供的保护之下。
不久之前,苏轼还邀友人在秋尽之时来湖州一游,然而,还未来得及等到“秋尽将来”的朋友,他就因子虚乌有的“罪名”被逮捕了。
其实,苏轼湖州之难几乎是必然的。
自从新法开始实施,苏轼已经站在了神宗的对立面。
如果新法大获成功,神宗自然不必追究苏轼的态度,他毕竟欣赏苏轼的才华;如果新法完全失败而苏轼能够谨言慎行,神宗或许也感念苏轼拳拳之心,也许重新审视朝廷的政策与用人。
偏偏此刻新法成效并不明显,而随之而起的流弊又处处可见。
宋神宗赵顼是北宋中期一个有所作为的皇帝,他在位十七年,采纳王安石意见推行新法,被称为“神宗更新”。
事实上,神宗通过王安石推行的青苗、均输、市易、免役、更戍、保甲等法,对抑制大地主阶级兼并豪夺、改善财政、扶持生产、加强军备有积极意义。
然而,因王安石用人不明,致使新法在推行中不能随机应变,效果大打折扣,流弊横起。
神宗不免焦躁。
所以此时任何人对于新法的议论都属非常敏感的话题。
而苏轼偏偏议论了。
苏轼一向不懂审时度势,或者只是不愿。但凡心有不平,他始终不吐不快。
他的不快积攒良久。故此次任职湖州谢恩,苏轼除了惯例的言辞之外,难免将平时忧愤形诸文字。这便给了朝廷中某些别有用心的人以口实,一场可怕的遭遇因此到来。
当年七月,监察御史何政臣上疏弹劾苏轼的谢上表名为谢恩,实则泄愤,说苏轼“讥讽朝廷,妄自尊大”,攻击皇上推行新法。
接着,监察御史里行舒亶和谏议大夫李定,先后上疏称苏轼作诗诋毁新法,伤风败俗,请置以重典。
再之后,国子博士李宜之也推波助澜,上疏说苏轼曾作《灵璧张氏园亭记》,内称“古之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必仕则忘其身,必不仕则忘其君”,这是公然鼓吹“忘其君”。
新法的推行并未完全取得预期的效果,王安石也已经远离朝廷,神宗对于朝政现状极为不满,何况他一向清楚苏轼对新法的态度。
众口铄金之下,神宗怒诏逮捕苏轼。
元丰二年(1079)七月四日,苏轼从湖州被押赴京城汴梁,投入御史台监狱,由李定、张璪等审理。
其实,苏轼此次遇难早有先兆。
熙宁六年(1073),时任提举司天监兼察访使的沈括奉旨察访两浙,神宗曾对沈括说“多关心苏轼”,要他前去探访。在神宗心里,对才华横溢的苏轼并非没有爱惜挂念之意。
沈括是杭州人,与苏轼曾同在馆阁任职,交情不错但政见不同,沈括是支持变法的。
在家乡遇见故友,应酬之余难免诗歌唱和,沈括离杭州时向苏轼索句,恰好苏轼不久前下乡察看过民情,正感慨新法扰民,遂作《山村》绝句三首抄送沈括。
不料沈括回朝后,竟将诗呈上复命,并指斥诗中多讥讽时政。
沈括没有诬蔑苏轼,这三首诗的确是讽刺之作。
烟雨濛濛鸡犬声,有生何处不安生。但令黄犊无人佩,布谷何劳也劝耕。(《山村五绝》其二)
老翁七十自腰,惭愧春山笋蕨甜。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山村五绝》其三)
此二首诗,皆讽刺当时新政中的盐法峻急,逼使人贩私盐,或致人无盐可吃。苏轼认为只要盐法平和,百姓就不会带刀剑去贩私盐,而买牛务农了。
杖葬裹饭去匆匆,过眼青钱转手空。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山村五绝》其四)
这第三首诗讽刺实行青苗法后,农民青黄不接之时进城求贷,秋后再还贷,但一年有多半时间滞留城内而一无所获,唯一的收获只是儿童学会说城里人的话了,暗指新法耽误生产。
不过当时神宗虽心中烦恼,却未想以此治苏轼之罪。
然而当时未曾引发灾祸的诗歌,终于还是成了“铁证”。
乌台诗案先以《湖州谢上表》发端,嗣后李定等人翻出苏轼《山村》诗,指控他讽刺时政,广为传播,干扰政令。
更指斥苏轼“其他触物即事,随口所说,多半对新法有所抵触。小的镂刻于木板,大的镌刻于石上,传播朝廷内外,自以为是”。
但李定等人仍未获得苏轼“指斥典乘,包藏祸心”的罪状,不足以弹劾,遂多方罗织,查办同党。
李定等慌乱了。
慌不择路之时,他们开始编造。
李定及宰相王珪将苏轼的《王复秀才所居双桧二首》其二诗进呈皇帝,苦心孤诣编造苏轼对皇帝有“不臣之意”。
他们的证据是苏轼诗中所写“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蛰龙知”。李定们造谣苏轼暗指皇帝并非真龙——“非不臣而何?”诽谤苏轼借诗抒发怨望之词。
他们太想置苏轼于死地。
神宗皇帝还算清醒。他不以为然,说:“诗人之词岂可如此论。彼自咏桧,何预朕事。”王珪语塞,讨了个没趣。
当时编修三司条例官加集贤殿校理的章惇在侧,此人胆大,与苏轼有旧,他直接向神宗进言:“龙者,不尽指人君,人臣具皆言龙也。”
或许章子厚的劝诫给了神宗免罪苏轼的台阶,故苏轼出狱后所写《与章子厚书》中有“惟子厚平居遗我以药石,及困急又有以救卹之”之句。
“指斥典乘”罪名连皇帝本人都认为挂不上,“包藏祸心”也查无实据,最终,朝廷以苏轼“诱讪朝政及中外臣僚”等罪名,拟判刑二年。
苏轼被捕后,一场大规模的营救活动在狱外展开。
湖州、杭州的老百姓自发地组织起来,连续数月为苏轼作解厄道场,祈求神灵保佑他平安无事。
苏轼的弟弟苏辙上书宋神宗,请求神宗解除自己现有官职为兄赎罪。
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礼,宰相吴充先后为苏轼求情,劝谏神宗追随圣贤遗风,容忍苏轼,不以言论定罪。
以吏部侍郎退休的范镇,在苏轼案发之初便被御史台列为重点清查对象,可谓自身难保。但他依然不顾一切,上书皇帝请求赦免苏轼。
退休大臣张方平,甚至连变法派中的王安石、章惇也纷纷出来营救。
这时,神宗祖母太皇太后曹氏正在病中,神宗想大赦天下为太后请寿,太后说,不须赦天下凶恶,只放了苏轼就够了。
因太后此言,震惊朝野的“乌台诗案”才在苏轼被囚禁一百三十天后了结。皇帝本不欲重处,贬苏轼为黄州团练副使了事。
其余牵涉的大小官吏,视其情节轻重,也受到不同程度的处分:
王诜身为驸马都尉,皇亲国戚,与苏轼往来最密,收受讥讽文字最多,且案发后泄露机密,被削去一切官职爵位;
苏辙代兄受过,贬官筠州;
王巩与苏轼交往密切,虽无具体罪状,也被远谪宾州。
其余收受苏轼讥讽文字而不主动上缴的二十二人,张方平、李清臣各罚铜三十斤,司马光、范镇、陈襄、李常、孙觉、黄庭坚各罚铜二十斤。
“乌台诗案”落幕了,却从此揭开北宋后期长达数十年围绕变法的新旧党争序幕,一开北宋以狱讼进行党争的先例。
王安石变法虽有积极意义,但他“有治天下之学,而无治天下之才”,推行新法过急,凡赞成新政者都引为己党,凡反对新政者都加以排斥。
“乌台诗案”之发生,实际是掌权的变法派以司法手段排斥守旧派,这为以后的“绍圣党狱”埋下伏笔。
宋徽宗崇宁年间,蔡京为相,他阴托“绍述”之柄,钳制天子,以复新法为名,排除异己,大兴“党狱”,元祐老臣被贬窜死徙略尽。
蔡又两次立“党人碑”,称司马光、文彦博、苏轼等三百零九人为“奸党”,使朝廷人才空虚。又加徽宗奢侈**逸,国力衰弱,导致后来“靖康”之变。
故“乌台诗案”的结束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然而对于苏轼而言,这场噩梦终于结束了。
随之结束的还有他在湖州的桃源生活。
悲喜之间,祸福难料。
湖州被捕之后,苏轼还曾经到过这片让他热爱和难过的地方。
元祐六年(1091)三月,苏轼自杭州回京取道湖州至苏州。沿途所见,曾使他的心为之温暖的山水正遭遇严重水患。
当时湖州“积水未退,下田固已没于深水,今岁必恐无望,而中上田亦自渺漫,妇女老弱,日夜车亩,而**雨不止,退寸进尺,见今春晚,并未下种。乡村阙食者众,至以糟糠杂芹、莼食之。又为积水占压,薪刍难得,食糟饮冷,多至胀死”。
惨状使苏轼触目惊心。
他再次上书皇帝,陈述所见灾情,言辞恳切,请求政府立即赈灾救济。
湖州百姓的痛苦,使苏轼忘记了湖州带给他难以磨灭的伤痛,而将曾经自湖州得到的宁静温暖,还报他挚爱的湖州山水和人民。
这次湖州逗留,苏轼与曹辅、刘季孙、鲍朝懋、郑嘉会等友人于德清半月泉相聚。
并题诗“请得一日假,来游半月泉。何人施大手,擘破水中天”于其上,后又与湖州知州张训相会,应他之请,作了《定风波》即“后六客词”:“月满苕溪照夜堂。五星一老斗光芒。十五年间真梦里。何事。长庚对月独凄凉。绿鬓苍颜同一醉。还是。六人吟笑水云乡。宾主谈锋谁得似。看取。曹刘今对两苏张。”
在词序中,苏轼写道:“凡十五年,再过吴兴,而五人者皆已亡矣。时张仲谋与曹子方、刘景文、苏伯固、张秉道为坐客,仲谋请作《后六客词》云。”
自此以后,苏轼北迁南谪,再也不曾踏进湖州,就连最后,在他生命的最后阶段,自海南北归到常州,也没有机会再到吴兴。
在他因“乌台诗案”入狱,以为必死之际的绝命诗里表达的“百年神游知何处,桐乡知葬浙江西”的愿望最终也没能实现。
湖州,连同苏轼心中的桃源,从此永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