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宗元丰二年(1079),苏轼由徐州知府调任湖州知府,四月二十日到湖州任。
四月的江南,荷花盛开。
面对摇曳的荷叶,苏轼的心却前所未有地宁静。他终于来到了梦里桃源。
这次到湖州任职,算得上处心积虑。
尽管苏轼在徐州政绩卓著,但其实到徐州的次年,他就在策划离开。
元丰元年(1078),他接连给范子丰去了三封信,以徐州事烦政拙不想久留为由,请求帮助“乞东南一郡”。因其殷勤托请,遂有徙湖之命。
苏轼的确厌倦了政治的反复无常,而期待一处清幽。
而他果然得到了他的内心深处最渴望的清幽——湖州。
苏轼心满意足。
到湖州后,这种满足几乎布满苏轼四肢百骸。
他体味着湖州的山水,对一切光景都感到喜悦:“夜来雨洗碧巑岏,浪涌云屯绕郭寒。”(《赠孙莘老七绝》)
他饮下吴兴名酒,如同饮下生命中最初的春光:“乌程霜稻袭人香、酿作春风霅水光。”
他在湖州各处游**,仿佛那就是他与生俱来拥有的日子:“今日骆驼桥下泊,恣看修网出银刀。”
夜晚,他站在湖州溪边,凝视灯火闪烁,竟想就此放舟而去:“夜桥灯火照溪明,欲放扁舟取次行。”
在“言时事多不便,更不可说,说亦不尽”的政治风浪里,湖州是苏轼逃离的桃源。
熙宁年间,朝廷形势瞬息万变。
过去的五年里,王安石两次起用两次罢相,新法推行几起几落,变法派内部争权夺利,朝臣互相倾轧。
苏轼身在其中,深觉人生如梦、韶华易逝,“梦里五年过,觉来双鬓苍。”(《游惠山并叙》其一)
又觉翻云覆雨的无常,“岁月如宿昔,人事几反复。”(《罢徐州,往南京,马上走笔寄子由五首》)
但他不能掌控又不能逃离。
故接到移湖之命,苏轼欢欣鼓舞。
他至今记得熙宁五年(1072)初识湖州时的清幽。七年前“桃源”的记忆犹新,“此去渐佳境,独游长惨神。待君诗百首,来写浙西春。”(《过淮三首赠景山兼寄子由》其三)
他诗意的内心复活了。
苏轼游遍了湖州。“肩舆任所适,遇胜辄留连。”(《端午遍游诸寺得禅字》)
湖州的每一处,都引动苏轼小小的喜悦。也许景象原本平淡无奇,但诗人苏轼已经枯萎太久了,过去几年的飘零与失意,使他的心彷徨无计,他的诗眼已不再明亮,他的诗心已不再欢畅。
如今,这些黯淡和消沉的一切都将过去,苏轼将以一百首、一千首诗句来唱和湖州的幽静美好,以补偿那失去欢笑的死寂。
他游览湖州每一个寺院,登飞英塔,游道场何山,泛舟城南,绕城观荷,登法华山。
他与秦观等人泛舟于城南笤溪,溪流之上,几人分韵赋诗。
他与同僚胡祠部游览王羲之到过的乌程县法华山,不拘身份,以山泉濯足,兴尽而归。
他甚至整日整日投身湖州的静谧之中。
就像某日,他与王适、王遹兄弟相约绕城观赏荷花,之后又漫步城南五里的岘山五花亭闲坐,傍晚时分踱进飞英寺。看到故人章惇的飞英寺题诗,苏轼微笑着依韵和诗。
如此一日,如入桃源。
苏轼在湖州,如鱼得水。
得意诗酒社,终身鱼稻乡。乐哉无一事,何处不清凉。(《乘舟过贾收水阁,收不在,见其子,三首》其二)
诗人往往能欣赏一切美好的事物,包括美食。
湖州物产丰富,苏轼特别赞赏其蟹与酒。
半壳含黄宜点酒,两螯斫雪劝加餐。(《丁公默送蝤蛑》)
紫蟹鲈鱼贱如土,得钱相付何曾数。碧筩时作象鼻弯,白酒微带荷心苦。(《泛舟城南,会者五人,分韵赋诗,得“人皆苦炎”字四首》其三)
吃蟹需慢品,慢慢地剥开,仔细地挑食,再佐以美酒。苏轼终于能过几日缓慢而悠闲的日子。
湖州的“慢”,在于无事。
也许湖州最宜养生,湖州人也最懂生命的本质。物产丰盛而无生计之忧,百姓安居乐业不争不讼。于是苏轼得以豪饮,得以出游而彻夜不归。
吏民怜我懒,斗讼日已稀。能为无事饮,可作不夜归。(《与王郎昆仲及儿子迈,绕城观荷花,登岘山亭,晚入飞英寺,分韵得“月明星稀”四首》其四)
当苏轼在湖州岸边,于风中静静享受夜色,他仿佛此刻横斜的孤舟,远离凶险的政治潮流,没有了往日的彷徨孤单,他的心如同远处的灯火,虽然弱小,然而温暖。
我行本无事,孤舟任斜横。(《与王郎昆仲及儿子迈,绕城观荷花,登岘山亭,晚入飞英寺,分韵得“月明星稀”四首》其二)
湖州的苏轼,终于宁静喜悦。
元丰二年(1079)端午,苏轼忽然兴起,与秦观、祖无颇等再次往飞英寺而去。
他兴起而至,寺内住持始料未及,急忙撞钟集合众僧迎接太守,忙乱之际,有和尚“颠倒云山衣”,大家相顾错乱而笑。
而洒脱的苏轼毫不见怪。他心中一动,赋诗一首,这首诗流露了他的心迹。
我来无时节,杖屦自推扉。莫作使君看,外似中已非。(《与王郎昆仲及儿子迈,绕城观荷花,登岘山亭,晚入飞英寺,分韵得“月明星稀”四首》其四)
湖州的清幽使苏轼冲突已久的心获得了久违的平静。
细数到此为止的宦海生涯,苏轼发现,苦难是那样层出不穷,欢乐是这样屈指可数。
惘惘可怜真丧狗,时时相触是虚舟。朅来震泽都如梦,只有苕溪可倚楼。(《次韵周开祖长官见寄》)
直到此刻在湖州,他才重新尝到宁静闲散的滋味。
因这宁静在他生命中失而复得,他开始真正思考逃离困窘已久的仕途。
然而,如火的性情可以证明,苏轼内心对朝廷和未来并未绝望。他终于没有最终走向归隐。
他没能像陶渊明那样挂冠而去,他的“归隐”是“中隐”,是在“仕”与“归”之间寻找平衡。
“莫作使君看,外似中已非。”
也许,苏轼已经不一样了。他的心已渐生变化,对于为政的理想,他已经不再抱有必胜的信心。
而目前,他且享用湖州的桃源氛围吧。
湖州江山风物,不类人间。加以事少睡足,直拙者之庆。
偶然冒出归蜀的想法,也只是偶然罢了。
此间湖山信美,而衰病不堪烦,但有归蜀之兴耳。
苏轼向来不是孤独的人。他的愉悦必与人分享。
到湖州后,苏轼常常呼朋引类,共湖光山色。
既然如此近便,通判杭州时认识的朋友都先后联络了。或亲来,或托人礼尚往来。
杭州表忠观道士钱自然到湖州拜见苏轼。
苏轼敬仰却无缘得见的故人俞汝尚之子俞温父来访。
相交深些的朋友纷纷送来美味。
苏轼在杭州任通判时相交的钱塘令周邠任此时出知乐清,托人给苏轼送来了海味。
曾受苏氏兄弟知遇之恩的朋友丁也送来蝤蛑。
至于诗文往来则无数。
曾经的湖州太守李常寄诗来。
京东转运使刘攽到徐州登上黄楼也赋诗寄他。
姚淳、欧阳棐、道潜、孙侔、径山澄慧大师、杭州净慈寺宗本长老等老朋友也相继寄诗文前来慰问。
苏轼无不诗文回复。
这时期,一些朋友求苏轼题诗,他一概来者不拒。
他为自己敬仰的已经告老还乡的前辈赵抃的高斋题诗;
他为远在京城的好友王巩所筑的清虚堂作诗;
他为当地三德院的僧人手书唐代岑硕诗,还书题了颜真卿“放生池碑”,又书题“璇玑图”,并次韵回文三首以赠。
他想念张先,专程去凭吊了张的故居,作《祭张子野文》。这位在杭州时与苏轼交往亲密的老人刚于元丰元年(1078)去世。
五年前把酒言欢时面对的松江仍在,如今,当时与会的六人只剩下自己和李常、杨绘,苏轼顿感世事无常、人生如寄。
除张先外,在湖州任时苏轼还有两位故交去世。五月间,好友孙洙去世,年四十九;六月,陈舜俞卒于秀州白牛村。苏轼深深悲痛于陈的辞世,并亲赴秀州哭其殡,写了他所作祭文中“辞旨最哀”的《祭陈令举文》。
当然,苏轼毕竟是苏轼,虽然在湖州的清幽温和中得以暂遣悲怀,然而一颗忧天下之心依旧热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