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在徐州抗洪,证明他不仅是一位诗人,也是能吏。
他不仅有如火热忱,也有如水的机变灵动。
徐州抗洪的成功,使宋神宗的视线重新落到苏轼身上。
他甚为高兴,并嘉奖苏轼。
救生民于水火,苏轼也很高兴。
然而,他同时依然有不能排遣的痛苦。
在徐州,苏轼写了一组词。
在整个文学史尤其是两宋词史上,这组词影响甚巨,“为宋词开辟了反映社会内容的新天地。”
这组词是《浣溪沙·徐门石潭谢雨,道上作五首》,当时苏轼正为徐州百姓谢雨归来。
其中第四首最广为人知:
簌簌衣巾落枣花。村南村北响缲车。牛衣古柳卖黄瓜。酒困日长惟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门试问野人家。
自王安石变法以来,农民为解救钱荒,开辟了一些经济活动。
那天,苏轼走在路上,一阵风来,簌簌枣花落满衣襟,看上去很美。
彼时初夏,正值农忙而满村静寂。
村落如此寂静,竟无一般乡村随处可闻的鸡鸣狗吠、人声喧嚣,人烟稀少,道路寥廓空寂。
苏轼慢慢踱进村庄,渐渐听闻“村南村北”皆是缫丝之声。接着他看到了——“牛衣古柳卖黄瓜”。
苏轼愣住了。
卖瓜人见到苏轼,虽不识太守,但看见随从知道来者是官。
卖瓜人沉默不语,疲惫的脸上毫无表情。他瞟了瞟自己脚下的一堆干瘪的黄瓜,犹豫了一下,随即低下了头。
卖瓜人身上破败的蓑衣在风中微微起伏。
苏轼心中泛起阵阵痛苦。
他在思索变法后的百姓过着怎样的日子。
日头正高,人又昏乏,苏轼口渴难忍,深觉路漫漫而倦怠不已。
这种倦怠当然并非仅仅来自一场令人疲惫的祈雨路途。
那是长久的对无法解脱的痛苦的倦怠。
人生的荒诞在于,幸福总是片刻而短暂的,苦难却会一再重来。
苏轼在杭州时已经痛感新法实施之弊端。
到了徐州,他的痛苦更深,而政令之下仍得“力行之不已”的无奈也更深。
苏轼真的倦了。
他说:“我欲归休瑟渐希,舞雩何日著春衣。多情白发三千丈,无用苍皮四十围。”(《宿州次韵刘泾》)
他真想重回“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单纯美好生活。
他又说:“此身与世真悠悠,苍颜华发谁汝留。强名太守古徐州,忘归不如楚沐猴。”(《代书答梁先》)
荒凉的乡村使苏轼深受刺激。
生命的卑微与脆弱,在农人身上表现为麻木,但在内心滚烫的苏轼看来却是重重的悲哀与痛楚。
他难免联想到被排挤和冷落的自己,从前的意气风发,如今的寥落与无奈充斥着他的内心。
浓重的身世苍茫之感侵袭了苏轼。
是的,徐州百姓过得并不好。
那天黄昏,当苏轼看到醉倒路旁的汉子,他落泪了。
“垂白杖藜抬醉眼,捋青捣麨软饥肠。”(《浣溪沙·徐门石潭谢雨,道上作五首》)
这眼泪,即是苏轼的良心。
这是一切为官者的良心。
变法带来的不是丰盛,而是饥饿与寒冷。
“水旱行十年,饥疫遍九土。”(《答郡中同僚贺雨》)此“水旱十年”,正是王安石变法的十年。
民生日蹙,国计难持,苏轼反对变法,屡次上书建言,却无力改变现状,“用违其才志不展,坐与胥吏同疲劳。”
这样的生活已经太久,苏轼心生“酒困日长惟欲睡”的疲惫之感。
而他能握在手中的,唯有如此小词。
除了变法流弊,徐州又遭遇旱灾。
北宋时代的徐州,农业曾“一熟可资数岁”。
然而苏轼来到时,却适逢水旱灾害相继发生:“二年水旱,无种不有”,“民食艰难,正春夏旱蝗之际”,“水旱相继,流亡盗贼并起”。
熙宁十年(1077)夏旱。
元丰元年(1078)春旱。
“烟尘蓬勃,草木焦然。”
百姓只能吃土。
“东方久旱千里赤,三月行人口生土”,“居民萧条杂麋鹿,小市冷落无鸡豚”。(《徐州祈雨青词》)
于是苏轼开始不断祈雨。
元丰元年(1078),苏轼去徐州城东二十里处的石潭祈雨,亲自点燃香烛祭祀山神与龙王,并大声朗读亲笔所写的祈雨文。
苍苍竹林,杳杳钟声,徐州山间一次次回**着太守急切而沉痛的声音。
然而苏轼深知不能尽信神祇。
他固然虔诚祈雨,但同时亦因地制宜,踏勘水源,征集民夫,修筑池塘、水库,以积极的举措解决日益严重的旱情。
苏轼写诗,天马行空,行云流水,充满感性。
为官却令人钦佩,充满智慧与理性。
徐州地形“为南北之襟要,而京东诸郡安危所寄”。
徐州民风强悍,“其民皆长大,胆力绝人,喜为剽掠,小不适意,则有飞扬跋扈之心,非止为盗而已。”
地形险要,民风强悍,水旱连年,治安堪忧。苏轼为此“中夜以思,即为寒心”。
他将何去何从?
苏轼十分睿智。
他既不堵,也不简单镇压,而是疏导。
他追求的是标本兼治。
苏轼研究了当时朝廷的考试制度,想出了一个偏方。
他发现朝廷科举考试多以“文词进耳”。
然而,京东、京西、河北、河东、陕西五路,“自古豪杰之场”,这些地域的百姓,因为传统的缘故,与吴、楚、闽、蜀之士相比,仕途得中的比较少。
苏轼认为,百姓正是因为成长空间狭窄,“困于无门,则无所不至”。
苏轼的方子是一种舒缓的、渐进的办法,一如他对变法的改良态度。
他建议朝廷“特为五路之士,别开仕进之门”,为徐州人争取向上的阶梯,使徐州士子为朝廷所用。
一方面是给予出路,一方面则加紧防务。
苏轼同时针对“徐州为南北之襟要,而京东诸郡安危所寄”的情势,认为统一事权有利于指挥,遂主动提出“兼领沂州兵甲巡检公事,必有以自效”。
多一件事,就多一份责任。
尽管自身难保,仍勇于任事,这就是苏轼。
徐州盗贼猖獗,苏轼并不恐惧,而是理解和担忧。
那时徐州有两个常见的现象:“饥寒顿仆于沟坑,盗贼充盈于犴狱。”
苏轼认为,此二事相辅相成。
“相率为盗”是因为饥寒交迫,而饥寒是由于连年灾荒和官府横征暴敛所致。
苏轼于是积极改革监狱陋规。
徐州惯例低级军士因公出差不发旅费,士卒为筹盘缠只能借高利贷,以致有的士卒不堪债务成为逃兵,甚至沦为盗匪。
苏轼从官费中省下几百串钱专作公差补助金,同时严厉惩治放贷取息的官吏,以儆效尤。
徐州监狱里人满为患,犯人处境恶劣。
苏轼又大力改善监狱卫生条件,曾上书《乞医疗病囚状》,义正辞严分说“人命至重”,建议医治病囚。
在苏轼眼中,一切人是人,犯人也是人。
人道主义是苏轼的一根精神主线,对普罗大众的悲悯使他即使在自己不幸时仍然能同情他人的不幸。
如他在《徐州祭枯骨文》中所言:“嗟尔亡者,昔惟何人。兵耶、氓耶?谁其子孙。虽不可知,孰非吾民。暴骨累累,见之酸辛。为卜广宅,陶穴宽温。相从归安,各反其真。”
熙宁十年(1077),洪水之后的徐州遇到最“冷”的寒冬。
徐州百姓感到无比寒冷。
太守苏轼感到加倍的寒冷。
苏轼是这样的人,永远悲天悯人,常常为了减轻别人的痛苦而忘记自己的痛苦。
徐州四周诸山盘踞,自古产铁。
汉代,州东北的利国即设置铁官,“地既产精铁而民皆善锻”,开采铜铁,铸剑制镜,名扬海内外。
北宋熙宁年间,王安石变法降低了民间私营冶铁业的税率,苏轼任太守时,徐州“凡三十六冶,冶户皆大家,藏银巨万”,“冶各百余人,采矿伐炭”。
徐州数千人的冶铁队伍,每年向北宋政府纳铁三十万斤,是国内举足轻重的炼铁基地,盛极一时。
炼铁需要燃料,然而“彭城旧无石炭”。
由于长期过量砍伐,北宋时,“齐鲁间松林尽矣。渐至太行、京西、江南,松山太半皆童矣。”
木柴、木炭供应严重不足,给冶铁业带来了很大困难,极大限制了生产规模。
今天,徐州以产煤铁为人熟知。
但自古到北宋,徐州丰富的煤炭资源无人知晓,更不知开发利用,直到苏轼出现。
在水患之后的那个冬天,粮食歉收,薪柴奇缺。
祸不单行,是年冬天连降大雪,以致“千里禾麻一半空”。
君不见前年雨雪行人断,城中居民风裂骭。湿薪半束抱衾裯,日暮敲门无处换。(《石炭》)
凛冽的北风冰裂了小腿,徐州百姓无燃料取暖,官吏日暮时对着半捆湿柴不能举灶。苦不堪言。
苏轼焦灼万分。
元丰元年(1078)十二月,苏轼派人对徐州地理进行考察。
经过艰苦的勘察,终于在徐州西南发现了煤炭。
岂料山中有遗宝,磊落如磐万车炭。流膏迸液无人知,阵阵腥风自吹散。
此即后来著名的白土寨煤矿。
直到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的1491年,欧洲尚无使用煤炭的史料记载,苏轼发现石炭并加以利用比欧洲人早了几百年。
发现石炭后,徐州人欢呼雀跃:
根苗一发浩无际,万人鼓舞千人看。投泥泼水愈光明,烁玉流金见精悍。(《石炭》)
煤炭的开采一举三得。
解决了徐州人的燃料需求,促进了徐州林业、冶金业的发展,巩固了国防。
不仅解决资源和技术,苏轼还戮力为徐州铁矿发展扫清障碍。
因地方保护,“河北转运司奏乞禁止利国监铁不许入河北,朝廷从之。”“自铁不北行,冶户皆有失业之忧。”
苏轼于是上书神宗,为民请命,乞解利国监铁器北销之禁。
如今,徐州煤矿和利国铁矿仍然存在,九百多年前苏东坡“遣人访石炭”的功泽至今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