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七年(1074)十二月,苏轼即将任职密州知州。
苏轼父子三人对《易》学极感兴趣,曾共同研讨学习,苏轼还遵照老父的遗嘱亲自执笔撰写《苏氏易传》。
嘉祐二年(1057)的礼部试中,苏轼就是以《春秋》对义居第一的。
这些使苏轼对人文渊薮密州有诸多想象和期待。
然而人生中,想象和期待总会事与愿违。
苏轼不知道,暖温带大陆性季风气候的密州,降水由东南沿海向西北逐渐减少,旱涝灾害较为频繁,未来两年,他将不得不时时面对干燥的空气和田野、铺天盖地的蝗虫以及腹中空空。
熙宁七年(1074)十二月,苏轼自杭州通判升任密州知州,与他同行的还有满腹在王安石变法阴影之下的郁郁不得志。
熙宁七年(1074)四月,王安石罢相,韩绛为相,吕惠卿参知政事。
熙宁八年(1075)二月,王安石复相,六月,颁行王安石《诗》《书》《周礼》新义于学宮。
熙宁九年(1076)十月,王安石第二次罢相,以吴充、王珪为相,冯京参知政事。
王安石的两度沉浮,证实了变法碰到的困难和危机,也证实了宋神宗的犹豫不决、皇恩的变幻莫测。
然而,尽管王安石不再是变法的主要推动者,但他掀起的变法之巨浪以及由此而来的朝廷、社会巨大变革仍在继续。
轻轻地他走了,不带走一片云彩。
现在神宗身边是韩绛、吕惠卿、吴充、王珪。
此一帮人对变法的态度,像王安石一样热切,却并不像王安石一样为着国力强大,不过是借以捞取政治利益。
此前王安石对苏轼的打压,只是嫉恨惧怕其对变法的反对及破坏力,为推动自己的政治理想而清除异己而已。
如今,吕惠卿、王珪等辈对苏轼的成见、敌视、排挤则更多是出于私欲。
苏轼的政治处境比之前更加不安。
黑暗和风暴仍在继续。
熙宁四年(1071)出为杭州通判的放逐,判杭三年不得调任升迁——苏轼对自己的处境感到绝望,遂申请调往山东,“请郡东方,实欲弟昆之相近。”
苏轼对政治产生了恐惧。
在《密州谢上表》中,苏轼自称“论不适时,皆老生常谈陈腐之说”。而在《密州到任谢执政启》他则表示:“虽无望于功名,庶少逃于罪戾。”
既然回朝廷无望,他决定去一个离苏子由更近的地方任职。
故乡遥远,前程未卜,只有亲情可以温暖他的彷徨。
从繁华的江南前往凄凉荒落的密州,苏轼心情消沉。
他在自杭赴密的路上逆风而行,无比伤感。
孤馆灯青,野店鸡号,旅枕梦残。渐月华收练,晨霜耿耿,云山摛锦,朝露漙漙。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微吟罢,凭征鞍无语,往事千端。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身长健,但优游卒岁,且斗尊前。(《沁园春》)
那真是一段黑暗孤单的旅程。
山野中孤零零的旅店,如同此刻在巨大政治山谷深渊的自己。
苏轼走在臆想中的低谷里,墨色中传来单调而孤独的鸡鸣使他惊悚不已。
这天夜里,苏轼做了一个梦,梦见和亲爱的弟弟子由以及永远沉着、胸有城府的父亲一起。梦里他们仍在东京,周遭友好,内心安宁。
那时,他们是全天下最有才华的父子三人,他们的光芒使一切尘世才能黯然失色。
跟着,苏轼醒了。
眼前仍是黑暗,足下是深一脚浅一脚的忐忑。
那两个踌躇满志的少年不见了,父亲已经长眠不可知的地底,手足分离,宦海险恶。
笔头千字,胸中万卷,都化为沧海中的浪花,瞬间消逝了。
苏轼叹了口气,情不自禁裹紧衣衫。
没有什么比在仓皇旅途的梦境中忽然醒来更令人惊慌失措。
月光依然明亮,然而这明亮如同清晨的霜露令苏轼备觉寒冷。
“世路无穷”而“劳生有限”,胸有万卷妄想“致君尧舜”但不被重用,亲朋四散,举目无亲。
满目黑暗里看不见星星。
这就是苏轼踏进密州境内时的心情。
然而命运还会更坏。
映入眼中的是一群显而易见深陷愁苦的贫困百姓。
他们正“以蒿蔓裹蝗虫而埋之道左,累累相望者,二百余里”。此时的密州,正陷入可怕的蝗灾与旱灾。
百姓看着苏轼,脸上满是怀疑和麻木。
他们只能怀疑和麻木。
“自今岁(1074)秋旱,种麦不得,直至十月十三日方得数寸雨雪,而地冷难种,虽种不生,比常年十分中只种得二三。”
密州旱情严重致密州农业生产几乎全废,伴随旱灾而来的蝗灾,更使“岁比不登,盗贼满野,狱讼充斥”。
此即苏轼首次作为行政主管所面临的治理环境:“公私匮乏,民不堪命”,而且“民物椎鲁,过客稀少”,天灾、人祸、频仍的治安隐患。
这使苏轼苦笑。
苏轼担忧吗?自然,但他并不害怕。
他立刻投入到繁琐而真实的政务中。
圣意难测,神宗的眷顾与否难以预料,但与水旱蝗虫的战斗,苏轼却有一千条计策。
蝗旱相连,灾难已经无可避免且开始蔓延。
比年以来,蝗旱相属。中民以上,举无岁蓄。量日计口,敛不待熟。秋田未终,引领新谷。如行远道,百里一宿。苟无舍馆,行旅夜哭。自秋不雨,霜露杀菽。黄靡黑黍,不满囷簏。麦田未耕,狼顾相目。道之云远,饥肠谁续。五日不雨,民在坑谷。
密州处处流殍。
苏轼的第一个举措是停止实施新法。
这真是漂亮而危险的决定。
当时主要推行的榷盐法、方田均税法和手实法。
据苏轼分析,新法扰民,扰民则为人祸。特别是手实法不仅扰民,简直无异于逼民造反。
方田均税不方不均。苏轼在《上韩丞相论灾伤手实书》里直言不讳:“方田均税之患……夺甲与乙,其不均又甚于昔者,而民之怨始有所归矣。”
而“手实法”更使奸猾者得赏。
所谓“手实法”,就是让百姓自报户口财产以征税,隐瞒者受罚。
“手实法”的弊病,苏轼举了个例子。
他说:“近者军器监须牛皮,亦用告赏,农民丧牛甚于丧子,老弱妇女之家,报官稍缓,则挞而责之钱数十千,以与浮浪之人,其归为牛皮而已,何至是乎?”
不顾全国雷厉风行变法的形势,不怕大司农的权势,苏轼胆大妄为,毅然抵制新法。
密州百姓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笑容。他们看到了希望。
然而盗贼还是苏轼的心腹大患。
当一向强悍的民风遇上连年蝗旱灾祸,密州的氛围顿时变得紧张。
说好的山水人文呢?说好的淳朴友善呢?
比起生存,这些都显得空洞遥远。
密州太守的生存也同样窘迫不堪。
况复连年苦饥馑,剥啮草木啖泥土。今年雨雪颇应时,又报蝗虫生翅股。忧来洗盏欲强醉,寂寞虚斋卧空甒。公厨十日不生烟,更望红裙踏筵舞。(《寄刘孝叔》)
如果十日不生烟的厨房也能称为厨房,这世上便有一种厨房叫密州太守的厨房。
不是公务繁忙无暇顾及,是无米下炊。
太守如此,百姓又如何?
苏轼在密州吃什么?
吃菊。
今天,我们读苏轼的《后杞菊赋》,看他这样描述饥饿当前如何食菊饱腹:“及移守胶西,意且一饱,而斋厨索然,不堪其忧。日与通守刘君廷式,循古城废圃,求杞菊食之,扪腹而笑。……曾杯酒之不设,揽草木以诳口。对案颦蹙,举箸噎呕。”
“求杞菊食之,扪腹而笑。”
长年以花草为充饥之物,则一切浪漫化为乌有,一切本当惬意的笑皆为无奈。
苏轼从“酒食地狱”的杭州来到几乎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密州,一时有说不出的寂寞。
这种寂寞如夜色时分的密州山城,无法抵御。
灯火钱塘三五夜。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帐底吹笙香吐麝。此般风味应无价。寂寞山城人老也。击鼓吹箫,乍入农桑社。火冷灯稀霜露下。昏昏雪意云垂野。(《蝶恋花·密州上元》)
再也没有钱塘美丽的灯火,再也没有色彩斑斓的声乐,再也没有芳鲜的饮食,没有智慧的上人,没有江南柔媚无限的风味。
真的,什么都没有。
密州只有满目粗山与俗水,简陋破败的寺庙、粗野的僧人。不合口味的粟饭,味道古怪的酸酱,苏轼寂寞极了。
这寂寞如此真切并令人肚饿,苏轼想起杭州的时日,几乎凌乱了:“回首西湖真一梦,灰心霜鬓更休论。”(《寄吕穆仲寺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