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成小隐成中隐(1 / 1)

苏轼一生结交的佛门弟子、道界逸人逾百人,有些交谊非同寻常,一朝知遇,终身契合,成为苏轼宦海浮沉中重要的精神侣携,其中大部分订交于苏轼两度莅杭。

他们相互欣赏,毕生往还不绝。

北宋时,士大夫文人往往结识方外朋友。

一般朝廷重臣如杨亿、夏竦、欧阳修、王安石等都有不少方外之交,甚至当时的皇帝也喜与和尚道士交往。

然而佛与道,对于苏轼而言,也许更多的是一种诗性的存在。

在苏轼看来,杭州的诗意里是常有这些清绝的身影。

杭州是佛道胜地。

“钱塘佛者之盛,盖甲天下”,杭州“湖山胜绝,宝刹云兴,岩谷之间,颇多异人。既通名理,晓了文字”。

北宋时,西湖多诗僧。

这些幽居之人所代表的人生状态,与苏轼内心深处的某些情怀悄悄应和而共鸣,这种情怀就是“隐”。

熙宁五年(1072)六月二十七日,苏轼在望湖楼饮酒,微醺之后成七绝:“未成小隐聊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我本无家更安往,故乡无此好湖山。”(《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五绝》其五)

不同于隐朝市的“大隐”,也不同于隐樊丘的“小隐”,像白居易晚年分司东都那般“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的“中隐”是苏轼在杭州时最恰当也最适意的选择。

苏轼初到吴地便兴奋地拜访了佛门“五公”:海月慧辩大师、梵臻实相法师、辩才元净禅师、契嵩禅师和怀琏大觉禅师,后来与辩才和海月成为深交。

苏轼两次仕杭,必途经吴中诸州,尤其通判杭州时,因公出差,数次往返于湖、秀、苏、常、润诸州,毫不厌倦地造访金山、焦山、惠山、虎丘等寺院。

苏轼常翻山越岭而参禅,很快成为当地僧众最亲密的世间友人。吴越之地的名僧,十之有九与苏轼相识相交。

净慈寺的圆照禅师、灵隐寺的知长老、佛日寺的荣长老、径山寺的维琳长老、梵天寺的守诠、祥符寺的惟贤等等,都曾与苏轼诗相赠和,“杖黎芒履,往来南北山,此间鱼鸟皆相识,况诸道人乎?”

僧道们对苏轼的到来表现出了惊喜。

苏轼已有灿烂的文名,对佛门的兴致也饱含诗情,使这些方外人士也产生了兴趣。

道士李顺,字粹老,当时隐于大涤洞天。他倾慕苏轼的文名,想结交他。

然而他并不直接拜访。

李顺寻了一幅绢,画了一片春山,题诗,却不留下自己的名字。

他将画作交给樵夫,嘱他见到苏轼时相机呈送。

画终于到了苏轼手中。

苏轼十分欣赏,询问之下知是粹老所作,也不急于结交。

直到一段时日之后,两人终于偶会于湖山僧舍,相得甚欢。

这一种雅意随缘,真像雪夜访戴的随性而至。

通判官务不甚繁忙,苏轼不时读读佛书,“时取其粗浅假说以自洗濯”。或寝食湖山间,与僧侣谈禅论道。

苏轼经常去见海月大师,一再亲近海月的谈吐与智慧,“清坐相对,时闻一言,则百忧冰解,形神俱泰。”

他去上天竺拜谒辩才大师,“见之自清凉,洗净烦恼毒。”(《赠上天竺辩才师》)

有时他也听昭素僧弹琴,觉得那至平至和的微妙之声,颇能“散我不平气,洗我不和心”。(《听僧昭素琴》)

这些交谊,使苏轼获得了平静的心境,并给了他终生刻骨铭心的影响,以致在感情上始终纠缠不去。

三年后,临离杭州,苏轼与山中道友告别,下天竺惠净禅师以丑石赠行,苏轼作诗云:“还将天竺一峰去,欲把云根到处栽。”(《予去杭十六年而复来,留二年而去。平生自觉出处老少,麤似乐天,虽才名相远,而安分寡求,亦庶几焉。三月六日,来别南北山诸道人,而下天竺惠净师以丑石赠行,作三绝句》其三)

这一首诗,竟如谶语,预示了苏轼后来云游一般的仕宦人生。

如今,苏轼醉了便在禅**睡觉,渴了即饮禅茶:“年来渐识幽居味,思与高人对榻论。”(《是日宿水陆寺,寄北山清顺僧二首》其一)

“老病逢春只思睡,独求僧榻寄须臾。”(《瑞鹧鸪·寒食未明至湖上,太守未来,两县令先在》)

在孤山,他感受到了“兹游淡泊欢有余,到家恍如梦蘧蘧”(《腊日游孤山,访惠勤、惠思二僧》)的安稳。

他甚至开始向往能过上虚空而美好的生活:“劣侄与时龃龉,终当舍去,相从林下也。”(《答杨君紊三首》之一)

他依然写诗不辍,却半数诗作涉及方外。

杭州的方外之境使苏轼得到某种程度的解脱。

苏辙曾这样描述苏轼在杭州的日子:“昔年苏夫子,杖履无不至。三百六十寺,处处题清诗。”(《偶游大愚见余杭明雅照师旧识子瞻能言西湖旧游将行赋诗送之》)

苏轼也自称:“我诗虽云拙,心平声韵和。年来烦恼尽,古井无由波。”(《出都来陈,所乘船上有题小诗八首,不知何人有感于余心者,聊为和之》其八)

苏轼这一种闲情,虽然难免不得其志的失落,但却有人生真正的散淡宁静意趣。

后来苏轼的诗作时而呈现一种简淡的风格,而此平易简淡其实是发端于通判杭州时的方外交游诗。

参禅悟道之人,往往重视禅家的妙悟和机锋。

这与苏轼在艺术上的理想颇有相似之处。

刘熙载《艺概》云:“东坡诗善于空诸所有,又善于无中生有,机括实自禅悟中来。以辩才三昧而为韵言,固宜其舌底澜翻如是。”“空诸所有”而又“无中生有”的“机括”是禅家追求觉悟的方法,而苏轼则以此营造诗歌意境。

他写过一首《上元过祥符僧可久房,萧然无灯火》:“门前歌舞斗分朋,一室清风冷欲冰。不把琉璃闲照佛,始知无尽本无灯。”

此诗是苏轼在上元节经过僧人可久的僧房,见其门前歌舞升平,而屋内风冷欲冰,一派佛家的清冷平静,由此而生出感慨所作。

“无尽灯”出自佛教《维摩诘所说经、菩萨品第四》。维摩诘言:“诸姊!有法门名‘无尽灯’,汝等当学。‘无尽灯’者,譬如一灯,然百千灯,冥者皆明,明终不尽。”

“无尽灯”本意指佛法无尽,照亮一切。

苏轼则翻出新意:可久不受门外元夕灯会歌舞的**而笃志修行,其心可比“无尽灯”,自可照亮一切,因而也就无须用琉璃灯来“闲照佛”、求佛开示了,故有“无尽本无灯”之妙悟。

此类机锋和妙悟,是苏轼方外交游诗的特点,也是苏轼与方外人士相互欣赏的灵魂栖息处。

而苏轼的灵魂,在出入世间的往还中,终于修炼得“随处作主,立处皆真”了。

“作诗寄谢采薇翁,本不避人那避世。”(《自普照游二庵》)这一种尘世中的闲适,便是苏轼的“中隐”。

世与人,对苏轼而言,少了蝇营狗苟的威胁,多了看透世情人性的坦**。

“放生鱼鳖逐人来,无主荷花到处开。水枕能令山俯仰,风船解与月徘徊。”(《望湖楼醉书五绝》其二)

这首绝句,是苏轼对杭州内在宁静的诗意剖析与写照。

前两句里佛光的照耀,得到自由的鱼鳖,不受约束的荷花,放生的福报,不求现世利益而盛放的生命,都是佛教澹静人生的形象展现。

后两句,水与山,风与月,自然与自然、人与自然融为一体,物我两忘,正是苏轼寄情山水而深得滋味的鲜明印象。

在杭州,苏轼终于在无处不有、无处不在的禅意中坦然,终于在风清月明山清水秀中慰藉平生,终于将自己妥当地安置于自然和谐、无拘无束、无因无果、深静超然的“知命”境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