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与自然之间,有种旁人难及的惺惺相惜。
在他眼里,西湖如人生,瞬息万变。
天欲雪,云满湖,楼台明灭山有无。水清石出鱼可数,林深无人鸟相呼。(《腊日游孤山,访惠勤、惠思二僧》)
苏轼站在孤山上凝望西湖。将雪未雪,西湖变幻而又寂静。湖光山色,时浓时淡,楼台忽明忽暗,山峰若有若无。
夏潦涨湖深更幽,西风落木芙蓉秋。飞雪闇天云拂地,新蒲出水柳映洲。(《和蔡准郎中见邀游西湖三首》其一)
苏轼于其四时阴晴、晓暮之间,眷恋着变幻的西湖。夏日水深,西风落木,飞雪暗了天,新柳映照沙洲。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五绝》其一)
他在望湖楼前赏西湖雨景。
西湖地形特殊,南西北三面环山,东面是一缺口,一片平旷直连杭州湾,狂风东来可**,故夏雨景色变幻迅速。
湖山上乌云未合便即大雨飘洒,转瞬间狂风一卷又雨收云散。
游人脚底一声雷,满座顽云拨不开。天外黑风吹海立,浙东飞雨过江来。十分潋滟金樽凸,千杖敲铿羯鼓催。唤起谪仙泉洒面,倒倾绞室泻琼瑰。(《有美堂暴雨》)
他在吴山有美堂看西湖雨景。
吴山在西湖东南,有美堂位于吴山最高处,登临极目,钱江往东北而去茫茫一派,浙东萧山一带群山蜿蜒,视野开阔,可观杭州全城。有美堂所见暴雨雄奇,乌云密布,惊雷自脚底而生,狂风席卷暴雨,挟着海上风涛,从浙东掠地飞江而来,倾泻于西湖之中。湖面顿时涨起,犹酒满溢杯。这雨如同天帝浇醒李白的沉醉,也使苏轼为之诗情奔放。
“杭州太守例能诗”,然而,唯有苏轼与西湖,如两位诗人会晤,彼此有无限诗兴,无限欣喜若狂。
故苏轼在杭州创作颇丰,计三百余首。
山与水往往难分。
苏轼多次出巡浙西诸县,相继登临安、余杭、富阳、新城、于潜、昌化、盐官等地山峰。“人未放归江北路,天教看尽浙西山。”(《与毛令方尉游西菩提寺二首》其一)
这些山行,完满了苏轼的豪情与浪漫:“众峰来自天目山,势若骏马奔平川。中途勒破千里足,金鞭玉镫相回旋。”(《游径山》)
苏轼对自然山水的钟爱是真实的,一切山水于苏轼,都是生命的呼吸与情状,“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这些景象美好而永恒,正如他后来在《赤壁赋》中所言“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
然而,在这些风光的背后,是苏轼潜藏的悲伤,是不为朝廷所用、怀才难遇的悲凉。
这种悲凉,他在《行香子·过七里滩》里说得分明。
熙宁六年(1073)二月,苏轼巡查富阳、新城,放棹桐庐,过富春江七里濑。
东汉初年,严子陵辅佐刘秀打天下以后,隐居不仕,曾垂钓富春江上。
昔人每说严光垂钓实为“钓名”,苏轼更笑严光当年白白在此终老,不曾真正领略到山水佳处:“一叶舟轻。双桨鸿惊。水天清、影湛波平。鱼翻藻鉴,鹭点烟汀。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重重似画,曲曲如屏。算当年、虚老严陵。君臣一梦,今古空名。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目睹严陵滩上,鱼们在如明镜的水中畅游,白鹭在烟波浩淼的沙滩栖息,苏轼痛感光阴虚度,他不禁感叹“千古空名”,仿佛在大自然里看透了名利。
这看透,是悲伤的看透。
苏轼在杭州,常常偕妓游西湖。
苏轼“平生不耽女色,而乐与妓游”。
宋承唐制,州郡官署设有歌舞妓。因住于乐营,又称营妓,是以自己的歌舞伎服役于州郡官署的艺人。
歌妓除了平日为本官署官员在燕集时歌舞侑酒外,还在迎送新守旧官、来宾去客时唱词佐欢,是州郡官员社交娱乐中不可或缺的一分子。
唐宋间,凡郡守新到,营妓皆出境而迎。
既出,犹得以鳞鸿往返,腼不为异。
熙宁七年(1074),苏轼曾送杭妓往苏州迎新任太守杨元素,也曾携诸妓送由杭州调知南都的僚友陈述古。
这种风气之下,每逢达官过境,当地官署总派官妓出迎接风,歌舞相待。
如果来者拒绝这种招待,还会遭人非议。王安石就曾经为此受人诟病。
当年王安石自金陵过扬州,扬州太守刘原父相邀,设宴招待。然而当一众营妓莺莺燕燕分列廷下之时,王安石勃然变色,始终不肯就座,最终刘原父不得不遣去营妓才作罢。
当时人谓王安石“诡诈不通”,然而推敲其一贯作为,似乎也证明其志不小,对醇酒妇人毫不在意。
总之,在苏轼生活的年代,美丽而才艺非凡的歌妓是一种诗意的存在。
有才华的妓女与失意的文人之间有太多可以相通之处。
艺伎之生而美艳,兼无限才华,却不得不沦落风尘,与苏轼等生而有致君尧舜之志,却不得不放逐江湖,此两种失意何其相似!
因而妓女与文人之间惺惺相惜,逢场作戏、觥筹交错之际浇尽心中块垒,也算是苦闷人生中一个**的出口。
苏轼来到杭州,便入乡随俗,斡旋其中,在清丽的歌妓词里消解由于政治抱负不能实现所带来的苦痛。
歌妓在筵间尊前,唱词佐觞,娱宾遣兴,常常“要索新词”,北宋文士填词赠妓十分平常,时人称为“谑浪游戏”。
范仲淹、晏殊、柳永、张先、晏几道、欧阳修等,都曾于政事之余偶作小词,甚而成为词坛圣手。
判杭时,苏轼虽无词名,但其诗文已誉满天下,世人无不“钦其才望”。
所以歌妓邀词、他人请作不少。
而苏轼的词自有他的格调与境界。
如果山水是苏轼悲伤的形状,则词是他悲伤的声响。
在苏轼判杭以前,词主要用于应歌遣兴,大都为“昵昵儿女语”。
但苏轼怀抱一腔愁闷,以其判杭词为代表,改变了词的本来面目,使之成为言“志”之作。
苏轼在杭州有位友人陈襄。
陈襄字述古,举进士,在朝廷与王安石政见不合,出任陈州,熙宁五年(1072)五月调知杭州任太守,时苏轼任通判。
二人相见恨晚,极为投契。
后来陈述古离杭赴任南都,苏轼以一首《江城子·孤山竹阁送述古》相送:
翠娥羞黛怯人看。掩霜纨。泪偷弹。且尽一尊、收泪唱阳关。漫道帝城天样远。天易见,见君难。画堂新构近孤山。曲阑干。为谁安。飞絮落花、春色属明年。欲棹小舟寻旧事,无处问,水连天。
苏轼借歌女在离别席上的恋恋不舍的情态,委婉表达自己对陈襄的惜别之情,虽以词为载体,并且沿袭词的婉约曲折,却不妨碍其真切动人,自有隐“志”。
基本而言,苏轼在通判杭州期间所做的词都是在这样的境况之下写就的,而这些词也诉说了苏轼在杭州时的心境。
《南歌子·再用前韵》:“苒苒中秋过,萧萧两鬓华。寓身化世一尘沙。笑看潮**去、了生涯。方士三山路,渔人一叶家。早知身世两聱牙。好伴骑鲸公子、赋雄夸。”
《南乡子·自述》:“凉簟碧纱厨。一枕清风昼睡余。睡听晚衙无一事,徐徐。读尽床头几卷书。搔首赋归欤,自觉功名懒更疏。若问使君才与术,何如。占得人间一味愚。”
《鹊桥仙·七夕送陈令举》:“缑山仙子,高情云渺,不学痴牛女。凤箫声断月明中,举手谢、时人欲去。客槎曾犯,银河波浪,尚带天风海雨。相逢一醉是前缘,风雨散、飘然何处。”
《阮郎归·苏州席上作》:“一年三度过苏台。清尊长是开。佳人相问苦相猜。这回来不来?情未尽,老先催。人生真可咍。他年桃李阿谁栽?刘郎双鬓衰。”
《菩萨蛮·润州和元素》:“玉笙不受朱唇暖。离声凄咽胸填满。遗恨几千秋。恩留人不留。他年京国酒,泫泪攀枯柳。莫唱短姻缘。长安似天远。”
这些政治压抑,这些人生苦短、这些功业未成、这些刘郎鬓衰、这些长安遥远,都在苏轼的词间笔下,发出怅惘不平的叹息。
我们完全能够期待也的确得以完成期待,苏轼的叹息是不同的,往往如平地惊雷,在平淡处也有巨大创造力。
苏轼的判杭词虽然多数是“令人唱,为作词”的应歌体,但比之花间词则有了明显的变化和拓展。
晏殊曾经这样写离别之情: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消魂。酒筵歌席莫辞频。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浣溪沙》)
而苏轼的离别是这样的:
分携如昨。人生到处萍飘泊。偶然相聚还离索。多病多愁,须信从来错。尊前一笑未辞却。天涯同是伤沦落。故山犹负平生约。西望峨眉,长羡归飞鹤。(《醉落魄·席上呈杨元素》)
晏词写泛泛离情,苏轼则明确为饯别杨绘而作。
他写与杨绘在杭共事后的惜别,也写两人因反对王安石新法而“天涯同是伤沦落”。
苏轼词“应人而作,缘事而发”,在苏轼这里,词与诗越来越接近,词终于成为抒发心志的新天地。
苏轼的四十九首判杭词,四十八阕运用了题目或小序,“与凡耳目之所接,杂然有感于中,而发之咏叹。”
每首词都有背后的故事,更使词脱离了浮泛的情感而拥有了真实的内容。
“无意不可言,无事不可入。”苏轼以他的高远,以他内心燃烧的火焰使词有了更清丽的品格。
而苏轼更有一种放浪形骸是常人所不及也不能及的。
佛门讲万念俱灰,五蕴皆空。
歌妓则必以浓情动人。
两者之间判若天壤。
但苏轼竟冒天下之大不韪,曾任性地将一妓带到佛门,使其与禅师相戏谑。
禅师是大通。
他见到苏轼竟携妓而来,大惊失色。
东坡不慌不忙,提笔落字,写了一首词,令妓歌之。
词是这样唱的:
师唱谁家曲,宗风嗣阿谁?借君拍板与门槌,我也逢场作戏、莫相疑。溪女方偷眼,山僧莫眨眉,却愁弥勒下生迟,不见老婆三五、少年时。(《南歌子·大通愠形于色》)
这首词,虽然颇多玩笑成分,却不乏真理。
“逢场作戏”四字,基本说尽了苏轼的人生观。
无论是僧是妓,无论有情无情,此一场人生,每种身份的人们,皆不过“逢场作戏”。
做歌妓的便永远深情款款,做和尚的便始终道貌岸然。
又或者,每个人都在厌恶自己此生所受束缚、艳羡着他人的人生,“却愁弥勒下生迟,不见老婆三五、少年时。”
说不定,换了身份,僧仍是好僧,妓仍是好妓。然而,无论怎样,也不过是如戏人生。
这是苏轼的潇洒,也是苏轼的旷达。
有趣的是,也有不似大通古板、而如苏轼般通透的僧人。
当时苏州有名僧人仲殊,听说苏轼此举,深觉奇妙,便和了一阙,和词也很妙:
解舞清平乐,如今说向谁?红炉片雪上钳槌,打断金毛狮子也堪疑。木女明开眼,泥人暗皱眉,蟠桃已是着花迟,不向春风一笑待何时?
僧人对人生的领悟这样灵动高妙,难怪苏轼一生结交无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