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极苦。苦短,苦长。
然而多数人舍不得这苦痛的人生。
舍不得,就只能面对。
如何面对人生的苦?也许如苏轼,“从今潮上君须上,更看银山二十回。”(《望海楼晚景五绝》其一)
苏轼与杭州的第一次相遇是宋神宗熙宁四年(1071)。
起因是新法。
关于新法,苏轼从最初就并不完全赞成,以苏轼天生的悲天悯人,注定了他永远是个保守派。
他本能地抗拒一切过于激烈使百姓的生活发生巨大变革的政策。
神宗熙宁二年(1069)五月,他作《议学校贡举状》反对贡举法改革。
秋天时,身为国子监考官的苏轼又发策讽刺王安石专断。
苏轼两次公开反对新法使王安石内心的不安越来越深。
他的不安很有道理。
熙宁三年(1070),苏轼《再上皇帝书》,明确要求罢免王安石。
在这场暴雨般的改革中,而立之年的苏轼就像一根刺,与王安石针锋相对。
然而神宗的改革意愿非常强烈,变法如离弦之箭已无法挽回,苏轼的上书没能撼动神宗与王安石这对君臣坚定的变法理想和信心。
不但如此,从此刻开始,为了迅捷推进变法,凡反对新法者皆被罢黜或免职。
十二月,王安石拜相。
至此,经过几个回合的辩论较量,苏轼面临失败,处境难堪。
苏轼从内心抗拒新法的实施,面对朝堂上狂热的同僚,他深深感到忧虑和彷徨。
接着发生的一件事,终于促使苏轼决定暂时离开京都,离开令他困扰的时局。
在苏轼为变法之事忧虑之际,王安石也深为苏轼的存在而不安。
他非常清楚苏轼的才华、名声以及先王宋仁宗对苏轼的嘉许,因此将其视为变法路上可怕的障碍。
王安石要动手清除障碍了。
他有位姻亲御史谢景温,系宋初名臣谢绛之子,谢的妹妹嫁给了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礼。
在王安石的授意下,谢景温诬陷苏轼在丁父忧归蜀途中,往还多乘舟载物货、贩卖私盐。
朝廷即着人调查,甚至追踪当时的船夫民工以求坐实此荒谬说辞。
对于此子虚乌有之事,苏轼不屑辩白。当朝廷查无对证后,苏轼毅然自乞外任。
苏轼带着一腔失望愤而离京。
刚刚走上政治舞台的苏轼,迅速尝到了失意的滋味。
宵小们的诡诈,政见不同者的残酷,刺激了苏轼,也使他那致君尧舜的政治理想受到了冲击。
苏轼一度情绪低落,“交朋翩翩去略尽,惟吾与子犹彷徨”。(《送刘道原归觐南康》)
被诬蔑的痛苦,亲朋零落疏离的难堪,初尝宦海的险恶和忧伤使他彷徨。
在一腔失落中,苏轼来到了美丽的杭州。
苏轼自宋神宗熙宁四年(1071)到熙宁七年(1074)五月任杭州通判,历时近三年。
苏轼当时三十六岁到三十九岁。这是苏轼最年富力强的三年,也是他深陷矛盾中的三年。
这种活力与矛盾,使他在杭州的生命焕发了奇异的色彩。
初到杭州,苏轼的愤懑与怒狂犹如钱塘之潮。
钱塘江是浙江省第一大河,河流全长688千米。
每月农历初三和十八日潮势最大,又以农历八月十八日的潮势最为壮观,据说这天是“潮神生日”,观潮之人络绎不绝。
钱塘江潮素称“天下奇观”。
潮水来时,“远若素练横江,声如金鼓;近则亘如山岳,奋如雷霆。”
吴自牧《梦粱录·观潮》云:“临安风俗,四时奢侈,赏玩殆无虚日。西有湖光可爱,东有江潮堪观,皆绝景也……”
唐宋著名诗人如孟浩然、刘禹锡、白居易、潘阆、苏舜钦、范仲淹等来杭观潮,都曾情难自已咏其慑人心魄之美。
最广为人知的是潘阆的《酒泉子》:
长忆观潮,满郭人争江上望。来疑沧海尽成空,万面鼓声中。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别来几向梦中看,梦觉尚心寒。
苏轼对此词也极喜爱,将之书于玉堂屏风。
如今他也身在杭州了,钱塘的汹涌怒号果然使苏轼震惊,也使他欢喜。
他一次次观赏着那不可一世的怒潮,仿佛在那些潮汐进退中观赏自己的命运。
遥远的钱塘潮甫现似一条白线,瞬息便以极强的力量、极快的速度冲击成无数银山雪堆。
壮观的自然景象给所有身临其境者以强烈的视觉刺激,使人不能不为之震撼而惊愕恐惧。
通常情况下,过于强大的事物会给人以压抑的感受,从而令人心惊胆战。
但内心强大的人,却能战胜这种怯懦,并进而欣赏其壮观,产生无比崇高的情怀。
此即壮美。
苏轼内心强大。
“万人鼓噪慑吴侬,犹是浮江老阿童。欲识潮头高几许,越山浑在浪花中。”(《八月十五日看潮五绝》其二)
“横风吹雨”之中的钱塘潮仿佛苏轼浪漫豪放的性情。
似千军万马鼓噪的怒潮是他,排山倒海的波浪是他,浪花中屹立不倒的越山也是他。
苏轼一次次伫立在扑面而来的钱塘潮前,看“八月十八潮,壮观天下无。鲲鹏水击三千里,组练长驱十万夫。红旗青盖互明灭,黑沙白浪相吞屠”。(《催试官考较戏作》)
他的内心如潮水般激**而不能自持,眼前仿佛有三千排列森严的弓弩手,在咆哮的波涛两侧,吴越王钱镠与海神怒目对峙。
吴越王一声令下,无数箭弩直向钱塘潮射去,在无上的勇气与信念之下,“三千强弩射潮低。”(《八月十五日看潮五绝》其五)潮水自此永不近城。
苏轼写的是钱塘潮,也写的是自己愈挫愈勇的人生。
不畏且热爱钱塘潮的汹涌,随波而上,在波谲云诡中弄潮,这正是苏轼对于当时政治运途的基本心境。
这胸襟和气概,便是“从今潮上君须上,更看银山二十回”的豪情。
钱塘潮是苏轼的知己。
这次来杭,苏轼是带着创伤而来的,在京都与王安石们的交锋,苏轼失败了,这是他遭遇的第一次政治失意。
天才而热忱的苏轼内心弥漫着无奈和愤懑。
但苏轼此时的创伤还不深,内心深处仍潜藏灼热的希望。
宋神宗出于对天才的回护,否决了王安石们企图将苏轼外放到颍州的奏议,钦定苏轼前往美丽富庶的杭州。
苏轼到杭州是副职,称作倅杭。
王安石担心苏轼以知州之力抗拒新法,故而只肯让他做辅助官吏。
这更使苏轼的痛苦加倍,他无权抵抗,将不得不推行自己所反对的法令。
这一重痛苦,正如曹植《杂诗》云“闲居非吾志,甘心赴国忧”,欲仕不能为;
而另一重痛苦则是苏轼在《初到杭州寄子由二绝》其一中表达的“眼看时事力难任,贪恋君恩退未能”,欲罢而不能超脱。
政治上初受挫折,但济世救民、建功立业之心仍然炽热,这种炽热,当其得不到纾解时,便往往表现为一种深刻的嘲讽。
此时王安石变法如火如荼。
这位“拗相公”经年蛰伏之后,一旦得到施展抱负的舞台,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开始了新法的征程。
征程十分坎坷。
北宋朝廷积重难返,而新法过于铺张扬厉,多方并举反欲速不达。
或由于所用非其人和浊吏的因法营私,使其履行常常中途变质,以致时有事滋扰民。
没有撒花,没有万民拥戴,百姓怨声载道,苦不堪言。
例如朝廷实行食盐官卖而严禁私贩,但私贩法重而官盐贵,民之贫而懦者或不食盐为三月。
胆大而私贩者则往往获罪,杭州因违反盐法而获罪的一年多达一万七千人,而那些受到惩处的盐犯多是贫苦的疲民。
朝廷新法如此峻急,苏轼眼见之而不能不一吐为快。
苏轼在杭州,常巡行浙西诸县。
他看到朝廷派往各地的劝农使者不切实际地强迫农民贷款:“烟雨濛濛鸡犬声,有生何处不安生。但令黄犊无人佩,布谷何劳也劝耕。”(《山村五绝》其二)
他看到朝廷推行盐法反而使百姓无盐可食:“老翁七十自腰镰,惭愧春山笋蕨甜。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山村五绝》其三)
他看到青苗法意欲劝农反误农时:“杖葬裹饭去匆匆,过眼青钱转手空。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山村五绝》其四)
到底新法如何?
王安石追求的政治理想实现了吗?
老百姓是否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并没有。
官役催人老,百姓们照样如畜生一般在浪雨中挣扎,为官者却在遥远华丽的庙堂之上津津谈着变法。
蚕欲老,麦半黄,前山后山雨浪浪。农夫辍耒女废筐,白衣仙人在高堂。(《雨中游天竺灵感观音院》)
天雨助官政,泫然淋衣缨。人如鸭与猪,投泥相溅惊。(《汤村开运盐河雨中督役》)
苏轼所见种种新法无当,每每与初衷相悖,不禁语带讥讽,句句都刺痛了朝廷敏感的神经。
对于苏轼以诗文书愤的危险,好友文同曾提醒他保持缄默——“北客若来休问事,西湖虽好莫吟诗。”(《送行诗》)
文同,字与可,号石室先生,是苏轼在凤翔任职时的旧识,以善画墨竹名世。苏轼画竹,可说得自文同的熏染。
熙宁三年(1070),文同曾到京师做官,与苏轼有过别离五年之后的再会。
在文与可的劝诫之前,毕仲游做过同样的事。
仲游字公叔,元祐初为军器卫尉丞。后来应学士院策问,苏轼欣赏其文,擢为第一。
毕仲游曾将苏轼讽刺变法的行为喻为抱石救溺。
他说:“天下论君之文,如孙膑之用兵,扁鹊之医疾,固所指名者矣。虽无是非之言,犹有是非之疑,又况其有耶?官非谏臣,职非御史,而非是人所未是,危身触讳以游其间,殆犹抱石而救溺也。”
文与可和毕仲游的忧虑不是没有道理的。
苏轼一派天然的秉性实在是太过突出了。
爱他的人,自然爱其自然,恨他的人,却必定恨之入骨。
然而此时的苏轼还未曾完全体会政治的凶险。
正如文同和毕仲游所料,苏轼这些讽刺诗,后来成了“乌台诗案”最无可辩驳的证据,几乎断送老头皮。
然而苏轼永远是苏轼,当人生的风雨倏忽而至,他不会在意自己是否被风雨所吹拂侵蚀,反而因此欣赏风声雨滴里的独特景致。
至杭次年十二月,苏轼被派到湖州去相度堤岸利害,在那里他为好友、湖州太守孙觉作了一篇《墨妙亭记》。
在此记末段,苏轼谈到了自己面对多舛命运的应对之策:
余以为知命者,必尽人事,然后理足而无憾。物之有成必有坏,譬如人之有生必有死,而国之有兴必有亡也。虽知其然,而君子之养身也,凡可以久生而缓死者无不用;其治国也,凡可以存存而救亡者无不为,至于不可奈何而后已。此之谓知命。
“知命”,这就是苏轼的选择。
无论事物成与坏,不能在天命前无所作为,而应当极尽人事,“至于不可奈何而后已”。
苏轼的重点在“尽人事”三字。
在他看来,人世间的一切,无论物与人,始终矛盾而变化。
因此,个人政治生涯的升降荣辱,无论是否令人欣喜,都是自然而然发生,不足为奇。
但人决不能听天由命,随波逐流,而应当坚守素志,竭力勉为。
当尽力之后,若事情仍不能成就,则内心无憾,这就是苏轼的“知命”观。
这实在是一种相当积极而现代的生存观念,苏轼的生命力之强大,热忱之永不衰减,据此我们可以了解其根源。
在这样的观念之下,苏轼的消沉避世是偶然的,而积极入世创业则是必然。
故苏轼在杭州一方面强烈地讽刺新法的弊端,另一方面却也积极地投入到政务之中。
杭州连下十天雨就会闹水灾,一月不雨又会闹旱灾。
苏轼组织捕蝗、赈济饥民,以拯救因水旱蝗灾颗粒无收的百姓“眼枯泪尽雨不尽,忍看黄穗卧青泥”(《吴中田妇叹》)的痛苦。
杭州地处近海,“其水苦恶,惟负山凿井,乃得甘泉。”
苏轼于是协助知州疏浚六井,以提高杭州居民饮用水的质量,他疏浚过的相国井,至今还保留在杭州天香楼前。
苏轼之能投入,因为他对于百姓的幸福有着天然的责任感。
他热爱农村的自然风光,赞赏农村的清新朴实,歆慕农家人与人之间的淳厚关系。
他特别喜爱出富阳新城一带的风物,当他巡行而至,常为山间僻静而清新的野趣而倾倒:“长松吟风晚雨细,东庵半掩西庵闭。山行尽日不逢人,裛裛野梅香入袂。”(《自普照游二庵》)
他以山风为友,视积雨为侣,曾在春日清晨薄雾缭绕中注目朝阳于云雾将散未散的林间升起,深感农家之乐:“东风知我欲山行,吹断檐间积雨声。岭上晴云披絮帽,树头初日挂铜钲。野桃含笑竹篱短,溪柳自摇沙水清。西崦人家应最乐,煮芹烧笋饷春耕。”(《新城道中二首》其一)
这番静谧与明艳,是苏轼莅杭生活中的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