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神宗熙宁二年(1069)二月十五,依然是寒冷的日子,苏氏兄弟到达京师。
这一年,苏轼三十四岁。
这一年,王安石为参知政事。这位戮力变法的“拗相公”,开始通过神宗向所有人推行他的改革主张了。
而苏轼,天生的谏官,也将开始与王安石正面交锋。
那一年的春风骀**,似乎预示了即将到来的宋氏王朝和苏轼仕途的震**不安。
此时的朝廷,完全陷入了王安石营造的紧张变革氛围中。
王安石蛰伏已久,到了神宗即位才得到机会。
他抱负很大,以他在生活上极度敷衍而不拘小节可知。
很少有人能够打败一个终年不更衣且对一切美食食之无味之人,因为这样对个人富贵毫不以为意之人,对其渴望实现的理想必全力以赴、孜孜以求。
王安石毕生希望通过变法使宋朝成为一个强大的国家,这样巨大的抱负遇上同样抱负的宋神宗终于得以施展。
王安石果断、无情地开始施行一系列变法,青苗、方田均税、均输法等等相继出台。
关于王安石变法得失的争论至今未休。
然而由于实施变法用人不当而带来的成效的偏差,导致百姓生活愈发困苦,在当时毕竟是事实。
此时的苏轼以殿中丞、直史馆授官告院,兼判尚书祠部,“颇甚优闲”。
苏轼身上有种光芒。
就像一阵春风吹拂而过,其和煦之美好自然会引来草木的依恋。
苏轼文名既盛,又有一段热肠,无法掩饰的天才和无法克制的热情,这样的人物,在精英荟萃的天子脚下自有其奇异光芒。
故苏轼在开封颇不寂寞,很快便有了一帮声气相投的朋友。
当时,以苏轼为中心的文人聚会是开封的盛景,最有名的是西园雅集。
西园,是当朝驸马王诜的府邸。
王诜的宅子在东京内城北墙东门安远门外永宁坊。
王诜字晋卿,祖籍山西太原,开封人,为北宋“开国公”王全斌之后,神宗熙宁二年(1069)娶英宗之二女魏国大长公主为妻,为驸马都尉。
西园景盛。
李之仪曾极口称赞:“清风习习醒毛骨,华屋高明占城北。胡床偶伴庚江州,万盖摇香俯澄碧。阴森老树藤千尺,刻桷雕楹初未识。忽传绣障半天来,举头不是人间色。”
松树森然、碧池清澈、老树长藤、刻桷雕楹、金钿翠被,好一个“举头不是人间色”的贵族府邸。
当时文人雅士多在此地流连、叹其富丽雅致、典藏丰富。
然而这些都不足以吸引苏轼。
真正使苏轼喜欢的是王诜虽为皇亲国戚,但“被服礼义,学问诗书,常与寒士角。平居攘去膏粱,屏远声色,而从事于书画”。
苏轼欣赏的是王诜的文化修养和亲民气质。
苏轼毕生热爱书画,曾自言“少时好书画笔砚之类,如好声色”。
对书画浓厚的兴趣,固然受父亲苏洵的影响,但更多的还是来自苏轼的天性,此即对世间一切美好事物具有的一种天然的热爱。
故苏轼从故乡返京经过长安时,在拜访永兴军兼陕府西路经略安抚使韩琦的筵席上,见到长安草书圣手石苍舒,目睹他即兴草书,曾欢喜良久。
同为父子,唯苏辙对书画不甚经意。
于是常能见到这样的情形,每当面对难得的书画珍品,苏洵与苏轼两父子指手画脚、欢喜不禁。
而苏辙则枯坐一旁,不为所动。
苏轼对于书画的钟情,也可见出其水火相融的性格。
他年少时苦练书法而至狂热,曾经抄写完了全本《汉书》和《金刚经》。
但苏轼性情跳脱,每抄写一本,便改变一种字体。
有趣的是,抄完一本,该种字体也便练成。
如火的热情,如水的灵动,这就是苏轼,也是我们在他的书法与画作中见到的影子。
苏轼常常去王诜私第之东“宝绘”堂,共赏王诜专藏的古今法书名画。技痒之下,曾为王诜抄录《莲花经》。
而王诜于酒食茶果之外,也曾赠苏轼弓箭、包指等物。
未料此一种风雅的情谊后来竟然招致灾祸。
此是后话。
初到开封的日子,京中文人学士围绕在苏轼周围,像无数行星之围绕恒星。
他们在驸马西园谈诗论画,其风气盛于都下。
元祐年间,当时当日,西园雅集是京都美妙的风景和谈资。
这天,王诜在西园宴集,来的人都是一时之文人高士。
苏轼、王晋卿、蔡天启、李端叔、苏子由、黄鲁直、李伯时、晁无咎、张文潜、郑靖老、秦少游、陈碧虚、米元章、王仲至、圆通大师、刘巨济。
这样一群人聚集,自然不免作诗、绘画、弹阮、品禅、论道。
那真是苏轼记忆里格外留恋、超然于“汹涌名利之域”的日子:
“孤松盘郁,上有凌霄缠络,红绿相间。下有大石案,陈设古器瑶琴,芭蕉围绕。”
更有“锦石桥、竹径,缭绕于清溪深处,翠阴茂密”。
他还记得那日他穿着舒适的乌帽黄道服捉笔而书,亲爱的弟弟子由坐在石磐旁,道帽紫衣,右手倚石,左手执卷而观。
那时,后来的苏门四学士都在场。
“团巾茧衣,秉蕉箑而熟视”的黄鲁直,“披巾青服,抚肩而立”的晁无咎,“跪而作石观画”的张文潜,“幅巾青衣,袖手侧听”的秦少游。
还有身着袈裟坐蒲团而“说无生论”的圆通大师,与刘巨济并坐于怪石之上。
当时,“下有激湍潨流于大溪之中,水石潺湲,风竹相吞,炉烟方袅,草木自馨,人间清旷之乐,不过于此”。
苏轼所热爱的清旷之乐,是所有人都热爱的。
所以李伯时作画,米元章写记,以图文记其盛会,“西园雅集”遂成为文人雅集的理想范式。
我们可以想象,以苏轼丰沛的情感与才华而论,西园是多么适合他的乐土,他多么希望永远在此往返流连,挥洒他永无止境的天才。
然而,王安石不愿意。
苏轼性情集浪漫、理性于一身,他在政治上的关注焦点不像王安石只在意国家富裕,处处“言利”,在乎“生天下之财”。
苏轼在意的是“人”。
他认为“国家之所以存亡者,在道德之浅深,不在乎强与弱;历数之所以长短者,在风俗之厚薄,不在乎富与贫”。
故王安石尖刻激进,苏轼温和改良。
对此王安石非常清楚,他对神宗坦陈“苏轼与臣所学及议论皆异”,他也坦然阻挠宋神宗数次重用苏轼。
这年五月,苏轼就王安石变法发出了自己第一个官方声音。
他向神宗上了《议学校贡举状》,认为贡举法不当轻易改革。
当天,宋神宗召苏轼面谈。
皇帝虚怀若谷。
神宗对苏轼说:我对改革贡举法一直疑虑,听了你的建议方解惑。但你——“何以助朕”?
此时的神宗,急于想要使宋朝社会气象一新,苏轼父子声名一早直达天廷,神宗当然希望一切英才为我所用。
苏轼的回答明确体现了他的改良倾向。
他道:“陛下求治太急,听言太广,进人太锐,愿陛下安静以待物之来,然后应之。”
苏轼看出了急功近利可能带来的危害。
此时的神宗立志有为,对于苏轼的批判“悚然听受”,并表示“卿所献三言,朕当详思之”。
此次君臣对谈甚欢。
也许苏轼身上有某种与王安石相同的特质,例如果断而充满信仰。
王安石身上的这种特质使神宗满意,苏轼身上的这种特质同样使神宗感到宽慰。
虽然建议平稳推进,苏轼毕竟是拥护改革的。
于是他想让苏轼担任修改中书条例的工作,成为自己推行改革的骨干。
然而王安石反对。
他太了解苏轼了,他明白,在内心深处,苏轼与自己政见不同,寻求国家昌盛的路径也不相同。
王安石对苏轼很不放心,他深知苏轼的能量,也同时了解苏轼坚决不肯自欺欺人,绝不能支持自己无法认同的主张。
于是,他以“故发异论”为由,使宋神宗对苏轼产生了疑虑。
到了这年深秋,王安石的变法继续推进。
反对者众,推进并不顺利。王安石的对策是排除异己。
神宗仍然想重用苏轼。
于是王安石建议任命苏轼到开封府做推官。
推官,相当于常务副市长,主管刑狱,事务性工作多而繁杂。
王安石把苏轼安置到此,企图令他事务缠身,“多事困之”,没有时间和精力反对变法。
王安石内心有些蔑视苏轼,以为他一介文士,对于行政公务之事并不擅长,必将难以周全。
然而王安石错了。
苏轼精力过人,为政性情如火。
最重要的是,虽然对变法的态度是和缓推进,但在地方政事上,苏轼倔强坚韧,绝不唯上。
这年上元节,神宗皇帝降下圣旨,要开封府购买浙江省所产花灯四千多枝,以供两宫太后赏玩。
讨太后欢心的事情,一般官员求之不得,然而苏轼并不。
推官苏轼关注的是事情本身的利弊。
因为朝廷此举对老百姓有害,而苏轼此人“其予人见善者称之,如恐不及;见不善者斥之,如恐不尽;见义勇于敢为,斯不顾其害”。
于是苏轼迅即上《谏买浙灯状》,劝谏皇上不应以二宫之欢而极天下之养,更不应当压价购买。
谏议有理有据,宋神宗立即予以采纳,下诏停止买灯。
苏轼机敏而又精力充沛,有过凤翔签判的经验,在开封府推官任上,不但没有被困住,而且处理政务时“决断精明,声闻亦远”。
他天生悲天悯人。
即使离开朝堂,眼见百姓因变法遭受痛苦,苏轼没有如王安石所愿保持沉默。
他在开封府任上,写出了《拟进士对御试策》,批评王安石的知人用人观念。
又《上神宗皇帝书》、《再上皇帝书》,从理论上再三反对和批评新法。
今天开封城内有座仿古府衙,衙内专辟一“左厅”,用以祭祀苏轼,并塑有苏轼半身像,陈列苏轼事迹。
担任过开封府推官职务的人不少,开封人却只纪念苏轼,因开封人欣赏苏轼与众不同的“不唯上”的为官格调。
有宋一代,仁宗、神宗、皇太后等都曾对苏轼的才华推崇备至。
但他从未曾以此作为升官的筹码,至多乘便做些改善民生促进政治清明之事。
面对无上皇权,苏轼该进言、该反对的始终“直言不讳”。
苏轼反对“变法”态度如此鲜明,反对的方式又如此直接有力,实在令王安石等头痛。
于是,他们不得不开始考虑排除异己。
苏轼终于在开封这座天子之都遭受了仕宦生活中的首次诬陷。
这诬陷带有侮辱性质。
因为他们诬蔑苏轼扶丧返川时曾在船中贩运私盐,朝廷对此类事件相当敏感,立即追捕当时船工拷问。
这当然是无中生有,苏轼面对指控,不屑一顾,也不争辩,随他们说去,“实无其事”。
然而这污蔑给个性强烈的苏轼带去了烦恼,造成了朝廷对他的质疑与不信任。
这深深伤害了苏轼的骄傲。
为了回避这些人,苏轼向朝廷提出出任地方官。朝廷恩准,令其通判杭州。
七月,苏轼再度出京。
他在寒冷的冬天意气风发,却在温暖的夏日感到了一丝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