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有限情无限(1 / 1)

春风几度,公元十一世纪时的开封。

天才苏东坡与他亲爱的老父、挚爱的兄弟一起踌躇满志踏入了京都汴梁,从此开始了他明亮与黑暗、水与火交织的一生。

单纯的经历带来单纯的思想,与之相反,跌宕起伏的人生会成就繁盛的情感。

开封对苏轼而言因此意味深长。

他在这里声名鹊起,也在这里濒临绝命。

他强烈地向往着开封,也不止一次地拼命想逃离开封。

他的政治理想与自适人生的精神矛盾,在开封冲突得厉害,也因此尤为绚烂迷人。

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冬末,三十岁的苏轼完成在凤翔的任职回到汴京。

在苏轼的思虑里,似乎将有一个值得期待的春天。

按照唐代故例,苏轼从此可以召入翰林知制诰,已经众所周知,他的旷世文采和才干当得起这样的任命。

宋英宗企图建造一个盛世,对苏轼期待已久,一俟他回京便想直接提拔他做知制诰。

然而天才的命运总是诡异,宰相韩琦反对任命。

于是英宗转而想让苏轼任起居注,但韩琦依旧不同意。

韩琦为什么阻挠英宗重用苏轼?不得而知。

官方的理由是苏轼有远大之器,他日当为天下用。然而,朝廷骤然提拔,必致天下非议。应当先加以锻炼磨砺,再酌情提拔。

随后英宗欲授苏轼直史馆,韩琦又提出即使知制诰也应当让苏轼参加考试后再行任命。英宗说“未知其能否故试,如苏轼有不能耶”?

但终于勉强答应了。

这貌似是又一个陈希亮。

也许是前车之鉴,此次苏轼反应良好。

他认为韩琦所为“乃古之所谓君子爱人以德者欤”!

何况自己天纵奇才,对一切考试毫不畏惧。

宋英宗治平二年(1065),苏轼坦然参加了学士院的考试,毫无困难入三等。

这年夏末初秋,京师大雨。

在瓢泼的雨声中,苏轼顺利授官直史馆,留在京都做官了。

诚然有些小挫折,但迄今为止,苏轼的命运都充满了幸运的味道。

逢考必高中,妻贤子孝,兄弟和睦,高堂健在。

他之前已名满天下,仕宦初试牛刀的凤翔判官也做得颇有政声,英宗皇帝欣赏有加。

然而,接下来,痛苦开始逐渐来到苏轼的生活中,他将开始一次次品尝到人生难以解脱的痛苦,直至生命的尽头。

他将面临两场死别,他将遇到强有力的政见不同者。

苏轼返回京都的这年春天,他的结发妻子王弗在京城病逝。次年,他的严肃而慈爱的父亲苏洵也在初春的京城病故。

在刚刚开启光明人生之际,能够给予自己安宁生活的妻子和护翼自己成长的父亲相继离世。

这是人生无常,也是最大悲哀。

世人皆知苏轼那首令人动容的《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这首悼亡词使多少人心潮涌动、难以自持。

但世人难以想象的是,苏轼对于婚姻曾经秉持冷淡的态度。

苏轼年少好道,曾经想摆脱尘世的一切,专心求道。

他曾自称“少有志丘壑”,“欲逃窜山林”,“不欲婚宦”。

然而这样的理想不被苏洵认可,遂不得不走上烟雾弥漫的人生。

未必是坏事。

这或许也是苏轼在之后的人生中,始终能保持一颗赤子之心的根源:因为他原本一无所求,故无所畏惧。

虽然是父母之命,苏轼与王弗感情甚笃。

苏轼的年代,男主外女主内,而苏轼性情洒脱,也很少拘泥琐事,王弗是位能干的妻子,与苏轼相得益彰。

对于苏轼而言是慈母与贤妻。

苏轼对男女情感的态度是理性的,远不如某些天才诗人激越。

他并非依赖家庭生活的人,他颇具政治理想,希望“致君尧舜”。

他精力过人,对生命中太多事物有非同寻常的持久兴致和乐趣。

也许他对妻子王弗的情感不像陆游对唐婉那样缠绵依恋,但事实上,他在早期生活中,对王弗有很深的依赖,只是他并不自知罢了。

我们从苏轼对王弗的态度,能读懂一些苏轼的“旷达”。

他当然对妻子有真挚的情感,所以,才能写出像《江城子》那样的作品,虚伪的情感是得不到世人的赞同与谅解的。

但苏轼并非耽于情感而忘世的人,他的胸怀广阔,善于自我调适,能较快地从人生的困境中脱离出来。

也可以说,他有很高的觉悟,能够从人生的生老病死中理解生命的本质和意义,绝不会过多沉溺于世俗过于沉重和愚昧的情感中。

在王弗去世十年后的一个夜晚,苏轼梦见了亡妻,之后他写下了被后世广为传颂的《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首词,不用说是悼亡词里的上乘之作。

其蕴含感情真挚深厚,其文学表达近乎完美。

写这首诗歌时,苏轼的发妻王弗因病离世已十年了。

王弗嫁给苏轼时,年方十五。

而十年前王弗去世时二十六岁,仍是位年轻美好的女子。可以说,她一生最好的岁月都是在陪伴苏轼中度过。

王弗相当踏实,善于操持家务,并有较好的头脑,能够匹配丈夫的天才狂想。

她热爱丈夫以及丈夫的家庭,对翁姑至孝,对弟弟弟媳至悌,身为苏家长媳,非常称职。

苏洵对王弗的评价很高,并为她的早逝感到遗憾。

王弗死后,苏洵从家翁和男人的角度命苏轼将王弗埋葬于苏轼母亲的坟茔之畔,以此表明苏家对她的肯定和敬意。

因王弗嫁给苏轼后,始终与他共苦,“未及见汝有成”——尚未能同甘,苏洵完全认可王弗对苏轼的恩情。

王弗与苏轼共同生活了十年有余。

当年,苏轼对她存有少年夫妻的特殊恩情。

然而,要到王弗离开十年之后,苏轼才真正意识到与之生活的十年,在他人生中的深长意味。

人生百年之中,人在不断获得生活经验的同时,也不断失去最初的简单和单纯。

虽然那些简单和单纯往往使我们显得幼稚,甚至被老练的世人嘲笑,但当我们也终于变得对生活充满把握,学会了种种自我保护的本领之后,我们却又追思当初的简单美好。

苏轼对王弗的怀念是真诚的。

但这首词,不仅仅是对当年少年夫妻相伴时光的缅怀。

这种缅怀是复杂的,也是深切的,它恰也代表了苏轼对青春自己的追念。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这就是苏轼心底过去的十余年光阴。

随着年龄的增长,人的相貌会发生些改变,但如变得面目全非,至亲之人都难以辨认,则可以想见在这人身上,不知当经过了怎样的人与事?

苏轼此言,自然是艺术的表达,未必是事实,但即使容颜未改,他的内心与当年已经不同。

那位怀抱一腔赤忱,自三峡经千余里,行水路走旱程,雄姿英发向京城而来的苏轼已经不复存在了。

写这首词时的苏轼,经历了凤翔判官,京都直使馆,以及杭州、密州、苏州等地的各种辅助官吏生涯,已经尝到了仕途的艰辛与世道险恶。

因此,他已经变化了。

而这些变化,王弗没有跟他共同经历,也许在她的心目中,丈夫仍然是那个热情澎湃的年轻人。

也正因此,苏轼对王弗的感情,在她离去之后变得更深刻。

因为至此,他才更能体会当初妻子对自己的理解与宽容,还有无言的爱。

这使苏轼一次次地回想起自己美丽的家乡。

王弗是四川乐山青神人,家中人口众多,特别合于苏轼喜欢热闹的脾性。

想到王弗,苏轼就想起山岭之中的青神,想起他们在溪边濯足,在山间吟啸,在佛寺参拜流连,幕天席地,看树梢的星星。

现在,面对人世的风尘,逐渐丧失的青春,令容颜老去的磨折,王弗的影像在当年生气勃勃之上,又增添了一种温柔。

这种温柔是女性独有的,一种代表着诚挚的理解与关切的温柔。

也许,只有在面对那个曾经与自己朝夕与共的温柔的妻子时,一向旷达示人的苏轼才肯流露对人生的无奈。

他真想回到年轻时,回到年轻时的故乡,回到那真正快乐无忧的日子。那时“小轩窗,正梳妆”。

一切都清新完美。

他想回去,在故乡的气息中恸哭,他期待旧时山水能抚慰自己数年来的不如意与悲屈。

他甚至想象与亡妻重聚,即使彼此“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那眼泪,也是欢乐的眼泪。

他当然也知道,自己是回不去了。

故乡已杳,当年的自己,也已经只剩下梦境般的想念了。

他也想到了,此去的人生,“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至于父亲苏洵,当然可以想象苏轼对父亲离去的悲伤。

不过,在中国的文化之中,父子之间情感表达绝不像兄弟之间那样自由和畅快。所以苏轼的作品里鲜见对于父亲的思念。

我们宁愿相信他是将这种痛苦深深地埋在心底了。

妻死,次年四月老父病逝,兄弟二人当即辞官,扶丧归蜀。

运送父亲和妻子的灵柩,对苏轼而言,当然是一次极其遥远而难挨的旅程。

他们雇船自安徽走水路,然后再顺长江逆流而上。

长路迢迢,次年四月,当他们终于回到四川眉州故里,面对故乡的山水和逝去的亲人,苏轼肝肠寸断。

苏轼兄弟将父亲与母亲程夫人合厝。

也许因为苏轼一向近道,而一切宗教哲学里生死都是大命题,于是围绕苏轼的生生死死便总有许多非比寻常的传言。

据说苏洵这次下葬也很不寻常。

当时葬期已迫近,然而墓葬所用砖石犹远远不足,苏轼无法可想。

有人便提起眉山流传已久的一位隐士,传闻法力无边。然而此人喜欢游猎,又居于山林尤绝之处,可遇而不可求。

谈论近于无稽,然苏轼生来有仙心道愿,自小便同这些人厮混,无可如之之下,竟然立刻发心寻找。

在这个故事里,整整走了两天,苏轼才到达此人的住所,果然踪迹全无,苏轼不得不耐心等待。

直至日暮低垂,伏于道路一侧的苏轼,终于看见一位少年带着数人纵马而归。

在横绝山巅处出现,少年必是豪杰。

苏轼将所求之事具以告之,所幸少年极豪爽地应了。

他留苏轼吃饭,又与苏轼从容对榻,至次日方遣童仆将苏轼送下山。

苏轼怀抱希望而回,岂知接着的三天,墓砖音讯全无,少年仙踪杳杳,而次日苏父就将下葬。

到了晚上,仍然不见一块砖石,苏轼以为无望。

到了第二日也即下葬当日清晨,奇迹终于出现了,五万块砖整整齐齐地摞在墓地之侧。

众人不禁又惊又喜。

苏轼妥当地安葬了父亲,自然要寻访酬谢赠砖人。

然而,少年隐士再也不肯出来相见,送去的酬劳也全部奉还,苏轼只得惆怅而返。

至于两人会晤相谈的详情,涉及仙道之流,凡人自然不必知道,因而后世也无法考证。

无论怎样不舍,逝者已矣。

苏轼在山上亲手种了三千棵松树陪伴远去的父母与妻子。

在他后来的生涯里,这些松树将在四季轮回里,以逐渐茁壮的生命代替苏轼兄弟俩看顾对他们寄予厚望的亲人,承载他们无法归去的伤痛与思念。

种完松树,苏轼还立了一座广福禅院,庙内悬有父亲遗像。

苏轼将他在凤翔时寻到的四张吴道子手绘佛像挂在了庙内,希望以此告慰热爱绘画的父亲,使他在另一个世界里也能生活得富有情趣。

兄弟二人了解苏洵一生抱负未伸的遗憾。

故当宋英宗赏赐银绢以示抚恤时,苏轼请辞,并求得皇帝允许赐予父亲光禄寺丞之名,以便老父在黄泉路上走得更气派些。

两年有余,居丧期满,失去亲人的痛苦已经慢慢平复,苏轼娶了第二任妻子。

这位是王弗的堂妹,名叫王闰之。

他们当然老早就认识了。

当苏轼还是王弗的丈夫之时,他常常到妻子在青神的家里去,与大家把臂同游。

在王闰之的心里,苏轼高大而才华横溢,是仰慕钦羡的对象,如今竟然能够嫁给他做伴侣,这是多么的幸运和幸福!

王闰之比苏轼小十一岁,她与苏轼的关系和王弗与苏轼的关系完全不同。

王弗对于苏轼是亦妻亦母的,而且对于苏轼的崇拜没有那么盲目。

而王闰之对苏轼则几乎千依百顺,她比较温柔而缺乏主见。

但是,她有一种韧性和随遇而安。

因而在随后的岁月里,无论苏轼怎样彻底地发挥其自由精神,或是在宦海中升沉,她一直与苏轼甘苦与共,并无怨言,成为苏轼恣意生命里一种稳健的力量。

宋神宗熙宁元年(1068)七月,苏轼与苏辙服丧期满,携眷离开眉山从陆路进京,翻越秦岭,经关中到京城。

从此苏轼身陷朝政变幻与世事纷纭之中,再没有回过可爱的故乡。

从故乡到京城的路上,苏轼经过长安并在此逗留度岁。

在长安毋清臣家里,苏轼曾与范仲淹儿子范纯仁等相见,当时范纯仁为陕西转运副使。

那一天,朋友相见何等快慰。

然而苏轼兄弟对于即将遭受的人生遇合似颇有预感,当日苏辙写道“身虽座上宾,心是道路客。笑言安能久,车马就奔迫”。(《京师送王颐殿丞》)

对于仕途中种种不测,他们似乎先验性地有了了悟,而这种了悟不幸往往精准。

经过洛阳,即将踏入京城之际,在即将投身全新而无法回头的生活之前,苏轼心中对故乡的眷恋越发浓烈了。

面对洛阳美丽的春末景色,垂杨红楼当前,他离情满怀:

洛城春晚。垂杨乱掩红楼半。小池轻浪纹如篆。烛下花前,曾醉离歌宴。自惜风流云雨散。关山有限情无限。待君重见寻芳伴。为说相思,目断西楼燕。(《一斛珠》)

风流云雨散,美好的景象处处能再见,然而故乡究竟是越来越遥不可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