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苏轼令人耳熟能详的那些诗词:“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如此风花雪月、情感充沛,会令人误会。
我们总以为诗人终日活在风月情怀、花朵满地的世界里。
那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世界。
然而并不。
苏轼内心极其丰富,但不脆弱。
他的情怀美好,同时对平凡生活津津乐道。
他身上有种特殊的如火气质,这气质在他一生中都不曾改变,那就是对世间的一切都充满了无比的同情和热忱。
这样的热忱本为天性,因幸福安稳的童年而加深加剧。
童年,是人生根本的色彩和情绪归宿。
苏轼热情的根基是他天生敏锐的心性,他尤其关注那些生机勃勃的场面,那是他童年的日常。
自苏洵开始攻读诗书求取功名,程氏便开始施展治家治业的手段。
苏轼幼时,苏家家境不错,拥有自己的独立庭院,阳光美好,叶绿花黄,衣食无忧。
这快乐的庭院,仿佛小苏轼童年的心灵缩影。
“家有五亩园,幺凤集桐花;是时鸟与鹊,巢鷇可俯拿”。(《异鹊》)
一座五亩庭院,花朵繁盛,鸟雀群集,晴朗明亮。
此即苏轼童年的色调,童年时期的色调决定了个人生命的底色。这底色,在一生中的每个关键时期都会显现。
苏轼坎坷劳顿终生,于绝境之中显露的旷达洒脱,无不与此底色有关。
这底色犹如人的情绪根基,是他每个人生震**期的归宿和避难所。
有些人选择灰暗、畏缩的逃避,有些人相信坚韧、欢喜的未来。
苏轼是后者。
若干年后,苏轼还常常想起幼时家园中时时飞腾的小鸟,也记得客人到访时使女光着脚丫奔忙的纷乱热闹。
这些景象,成为他心底的温暖喜悦,也成为他抵抗痛苦的力量。
苏轼对生活中琐屑的一切孜孜不倦。
七岁时,他在微风起时的黄昏,听九十余岁眉山老尼讲后蜀国君孟昶与花蕊夫人的风雅趣事。
苏轼眼里闪烁着光芒,跟随老尼残存的记忆,回到她豆蔻而炎热的年华。
那时,老尼跟随其师,目睹孟昶与花蕊夫人纳凉于摩诃池上,浅吟低唱“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
四十年后,苏轼在追想那时的追想中,还据此做了一首**而充满回忆的《洞仙歌》。
苏轼对市井生活兴趣盎然。
蜀地旧俗,每年正月至三月,成都州城和属县,循环开设蚕市十五处,买卖蚕具兼及花木、果品、药材杂物,并供人游乐。
蚕市的繁华喧腾,买卖人的机智与势利,给苏轼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在成年以后,在日益刻板拘囿的生活中,常常怀念家乡的这种生机:
忆昔与子皆童丱,年年废书走市观。市人争夸斗巧智,野人喑哑遭欺谩。(《和子由蚕市》)
甚至,在以后漂浮不定的生涯里,他会不止一次地想念那些放下埋首书卷的疲累、带着子由赶赴一场蚕市的热闹的窃喜。
然后嘴角上扬,感到由衷的幸福。
也许因为祖父性情放达,也许因为父亲毫不拘泥,跟很多天才不同,苏轼发蒙并不早。
八岁那年,苏轼开始到天庆观念书。
有趣的是,自苏轼发蒙,他的身边就充满了道士。
此时他的先生是张易简道士,他当时的一位同学陈太初,后来也成了有名的道士。常来道观走动与苏轼接触的还有眉山矮道士李伯祥。
陈太初这位道士,很有点仙气。
秦观《送陈太初道录》这样形容他:
先生簪绂后,世系本绵瓜。驻马生枯骨,回车济病蛇。
带云眠酒市,和月醉渔家。落日千山路,西风一枕霞。
带云而眠、和月而醉,足踏落日斜照的山路,任西风吹拂、看残霞映照。
山水的遗世独立、道家的仙风道骨,这自然与修炼者超越人世的潇洒,一直是苏轼心底的向往与渴望。
苏辙比苏轼小四岁,五岁时开始与苏轼一起念书。
读书之余,苏轼常带着弟弟在山间水边游玩。
一群游山者中,跑在最前面的总是苏轼。
他热爱故乡的山水,并企图探究和征服。
有时,因险远无法到达,苏轼必“怅然移日”,必定想方设法完成。
他也常独自探险,在泉水中奔跑,在怪石上跳跃。他去树林中寻奇花异草,在山涧之中寻觅宝藏。
当他累了,便捧起泉水一饮而尽。
他如精灵般在林间石上或隐或现,使见到他身影的人竟误以为神仙降临。
这就是小苏轼,与自然和合无间的人间非凡之人。
苏轼的童年和青年在眉山美丽的山水间度过。
刚刚与妻子王弗成亲的日子,他与青神王弗家里的众多亲戚往还频繁,在山与水之间陶冶深沉热烈的心性。
自青神返回的途中,苏轼一马当先走在前面,他身躯伟岸,气宇轩昂。
此时,天色已暗,冰凉的山风自山谷而来。
一行人忽然心生凉意。
大家不约而同停了喧哗,都默不作声,三三两两静静地往山下走去。
道旁的竹林簌簌作响。
这声响伴着众人的脚步声在山中此起彼伏,每一次声响都仿佛敲打着巨大的宁静,在山谷中引起回响,如同发自回忆。
这样的氛围之下,苏轼的内心也骤然纷乱起来。
起初,他也在山风吹拂下,不自禁有些悲凉丛生。
然而,他实在是没有悲伤的理由。
他听着身后众人的声音,想着活泼而聪慧的妻子,性情相投的岳丈家兄弟,心情慢慢开朗。
他没有像平常一样继续自己的雄辩。
他和他们一同紧闭双唇,默默走在青翠的大山之中,穿过茂林修竹,向着青春的秀色走去。
苏轼的心于是一扫暮色的苍茫。
他微笑起来,大踏步地向山下行去。
从水边的童年,经历激**的青年和中年,到晚年的水边归去,苏轼的性格中,一直有水与火两种气质的交错和交战。
一方面他颇能够以如火的热情吸纳一切知识。
他的兴趣极其广泛,并且对诸多兴趣不止于浅尝辄止,而是深入钻研,故学问深厚。
另一方面,他热爱自然的一切,对脱却世俗的束缚,像流水一般随物赋形而无所住,获得精神的无上自由具有强烈由衷的渴望。
他算是非常能够达到平衡状态的人,仿佛进可攻退可守。
这种能力,支撑了他在始终不能完全如意甚至痛苦的生命历程中永远保持一种旺盛的生命力。
苏轼的生命力,在一般文人甚至如李白般的天才文人身上,都很难看到。
应该说,他隐然有份坚韧。
才华盖世,甚至恃才放旷,却又并非完全没有界限。
他是能够适时略作调适,适当让步的。
当然,这种让步只是表面。
内心深处,他的骄傲是不容侵犯也不会轻易受到侵犯,因为他有极其坚定的内心。如水,亦如火。
宋仁宗庆历年间,在中国西南的眉山小镇,玻璃江的水缓慢地流淌着。
眉山多山峦,丘陵地势绵延起伏。
此地亚热带、暖温带、寒温带、亚寒带多样气候交错分布,四季分明,温度适宜,雨水丰沛绵长。
在无数个美好的日子里,苏轼望着粼粼波光,长久地出神。
山间清风徐来,吹动了他的少年情怀。
苏轼的内心就在这丰富的自然景象中渐渐丰盈。
水一般丰富,火一般热忱。
据说,整个眉山镇,人们的性格都偏于倔强。
这种倔强,最表面最浮夸的表现,则是喜欢逞口舌之利。
北宋年间,四川眉山人以好辩著称,唇舌的机锋往往来源于思维的灵动。
一般而言,眉山人相当聪明。
靠水而居,常常溯水而上或顺流而下,于水波**漾中沉浮,在顺流逆流中进退。
这种自然环境中的人,必然趋于变化而非墨守成规。
思维的活跃又往往驱使口舌活络。
故眉山人多逻辑清晰而条理贯通,性格也果断而崇尚自由。
眉山人苏轼性格倔强独立。
比之苏洵的沉静、不苟言笑,苏轼更加洒脱、笑对人生。
苏轼十岁时,写了《黠鼠赋》,讲一只老鼠意外被困而利用人之常情脱困的故事。
故事妙趣横生。
苏子夜坐,有鼠方啮。拊床而止之,既止复作。使童子烛之,有橐中空。嘐嘐聱聱,声在橐中。曰:“噫!此鼠之见闭而不得去者也。”发而视之,寂无所有,举烛而索,中有死鼠。童子惊曰:“是方啮也,而遽死耶?向为何声,岂其鬼耶?”覆而出之,堕地乃走,虽有敏者,莫措其手。
这只装死求生的鼠子的机智很得苏轼欣赏。
他接着感叹:
人能碎千金之璧,不能无失声于破釜;能搏猛虎,不能无变色于蜂虿,此不一之患也。
十岁的年纪,苏轼在叙述鼠子的故事时笔法是多么活泼,而在引申其理时,又多么一针见血。
这一种思辨的能力,并不亚于他令世人瞩目的文学才华。
揣度苏轼灵动的性情,我们可以想见,这多半是杜撰的故事,但却实是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富有灵气,个性强烈,加上卓绝的勤奋,才有了不世出的苏轼。
世人不太留意苏轼天才之下的勤奋。
“我昔家居断还往,著书不暇窥园葵。”(《送安惇秀才失解西归》)
远离华美和趣味,“宅”的日子,对于苏轼是家常便饭。
那些艰深冗长的经书和正史,他比旁人更加用功地背诵和抄写。
苏轼的天赋才华之所以在中国文学史上大放异彩,是建立在这样深切的用功之上的。
读苏轼的许多作品,会惊叹他将典故信手拈来且神奇化用,其实这样的举重若轻,全赖他自少年时代起所付出的艰苦努力。
譬如让许多年迈之人重燃沸腾之志的《江城子·密州出猎》。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写这首词时,苏轼为密州太守,已届不惑,是谓“老夫”。
五年前,西夏大举进攻环、庆二州,后又陷抚宁诸城。“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盖指宋与西夏事。
读这首词,我们能懂何谓用笔如神。
仅第一句,苏轼就随手用了李斯和张克两个典故。
“左牵黄,右擎苍”,普通狩猎场景,实际却有出处与深意。
出处在张克。
《梁书·张克传》谓张克少时出猎,“左手臂鹰,右手牵狗”。
深意在李斯。
秦相李斯,风光半生,最终被腰斩而亡。
《太平御览》卷九二六引《史记》:“李斯临刑,思牵黄犬,臂苍鹰,出上蔡东门,不可得矣。”
临终之言,表达李斯对生命无常的无法把握和悔恨。
然而苏轼却认为无需悔恨,他反用其典,意欲“老夫聊发少年狂”。
此之谓苏轼。
与这豪迈相应,上阕末句“亲射虎,看孙郎”,苏轼用孙权典故。
《三国志·吴志》孙权本传载:“二十三年十月,权将如吴,亲乘马射虎于亭。马为虎所伤,权投以双戟,虎却废,常从张世击以戈,获之。”
下阕“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用汉文帝与冯唐故事。
《汉书·冯唐传》记载:云中太守魏尚治军有方,“使匈奴远避,不近云中之塞”,一旦入侵,必所杀甚众。因报功时“虏差六级”,多报了六颗首级,被文帝“下之吏,削其爵”。后经冯唐劝谏,文帝令冯唐持节赦免魏尚,官复原职,并拜冯唐为车骑都尉。
此两典,一是以孙权自比,气概不凡。二是暗示期待被朝廷重新重用、报效国家之希望。
《江城子·密州出猎》一词,写人到中年而壮志不灭。
“鬓微霜。又何妨”,真引人心神为之一振。
而当年苏轼“作是一阕,令东州壮士抵掌顿足而歌之,吹笛击鼓以为节,颇壮观也”。
这就是壮美,是苏轼词特有的魅力。
这魅力,曾使千年前的壮士奋而歌之,也使千年后身陷中年危机而不能自拔的国人夙夜思惟、心颜愧怍。
典故频出、不拘一格,这是苏轼诗文的特殊烙印:学识渊博而思维跳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