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独有偶。这个晚上,几乎与田颂尧驱车出城去昭觉寺的同时,刘文辉也驱车离开了他的玉沙街公馆,去了位于浣花溪畔的康庄邓锡侯公馆。
看时间还早,心情愉快的刘文辉让司机将车开慢些,车过盐市口,进了少城,过祠堂街,经琴台路,往青羊宫方向而去。这一段虽然不是“省门之战”的重灾区,但也带有明显的战争伤痕,路灯很少,一路而去的人家和好些店铺关门闭户,完全没有了战前这一段热闹而清幽的旖旎氛围,到处都是黑黢黢的。不得不在这个时候上街做小生意的人,那些灯笼鬼火似的,这里那里飘飘缕缕,全然形不成气势。也许是因为这一带树木繁茂而市声阗寂,这时,夜幕中已**漾起淡淡的雾幕,有一种雾截横烟的景致。哲人说得好,客观世界只有一个,但在不同的人眼中是不一样的。这样的景致,在田颂尧眼中是一派愁云惨雾,而在得胜者刘自乾眼中却是一派难得的喜气,溢出诗意。他虽然不是诗人,但小时读过的一些古代诗人咏诵成都名篇及相关可以表达他此时此刻心境的一些字字珠玑的词句,这时在他脑海中一闪一闪的,变成了文学想象――
二十里路香不断,青羊宫到浣花溪――记得,这是陆游的诗。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记得,这是杜甫的诗。
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把酒临风,则宠若皆忘,喜洋洋者也――记得,这是范仲淹的名篇《岳阳楼记》中的名句。如果不是贴身副官李金安不识时务的打叉,影响了他情绪,他会一直高兴下去,让喜悦的浪花在心中不停地涌动。
“军长,你看!”车过祠堂街时,长得精瘦而又精干的李金安一双很眍的眼睛,直棱棱地盯住车窗外掠过的黑黢黢的少城公园内,那影影绰绰剑一般刺向天穹的“辛亥秋保路死事纪念碑”,用手指指,神情惊骇。刘文辉闻声调过头来,一看李金安的神情,再循着李金安手指的方向看去,就明白了他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刚刚结束的“省门之战”中的头号功臣,干儿子石少武被吊死地。他的心情立刻灰黯下来,马起脸,咳了一声。对主子忠心耿耿,却没有文化,不懂主子心理的贴身副官李金安,立刻看出了主子的不高兴,醒悟过来,低下头,心中很是懊悔,手脚无措,像是一只知道做错了事的猴子。
车过青羊宫了,这一带是城乡接合部,街道很乍,两边的房舍稀疏破烂,偶尔闪过的路灯灯光昏暗。暗夜中游动着乞丐,还有蹲在街头因走投无路,生活无着的卖儿卖女者。卖唱的和着瞎子拉琴拉出的如泣如诉的胡琴声,声声在耳……一派凄惨状。车过浣花溪时,突然前面出现了一支游行的队伍,这让刘文辉立刻紧张起来,他最怕共产党组织的游行。而游行,大都是共产党组织的。他让司机将车往边上靠,让游行的队伍过去。
游行的队伍约有好几百人,有工人、农民、店员,还有着长衫戴眼镜的先生。走在前面的是两个身着短衫,头戴瓜皮帽的青年工人,他们手中用竹杆举着一幅横幅,上书“反饥饿,反混战,要工作,要饭吃!”队伍中有人在领头喊口号。游行的人们一边呼着口号,一边不断举起手中的小旗走来,显得愤慨而又有气势。不用说,游行的队伍矛头所指,主要是对着他――“省门之战”的责任方,又是省主席的刘文辉。游行队伍,朝市中心走去,而且沿途人越聚越多。他知道,这支游行队伍不是到皇城坝去集中,就是到督院街省政府门前去请愿。他心中暗自庆幸,幸好仗打完了!共产党组织的这种游行,可比刘师亮和他的《师亮周刊》厉害多了,可怕多了。也幸好是夜晚,没有人知道坐在这辆小车中的是他刘自乾;如果知道了,肯定会把他拦下来斗争,让他拿话来说。那,简直是比遇上洪水猛兽还要可怕的事情。
车过浣花溪,这一段滨江路上简直就没有了人,小车开亮前灯,开得快了起来。溪边,两排对应的柳树,在寒冷的夜风吹拂下,枝桠乱颤乱舞。景随心变。在他看来,这些风中舞动的柳树,已经完全失去了以往的美感,简直就是些扑上来,向他索命的披头散发的女鬼。他闭上了眼睛。
沉了一口气,他的思绪集中到了马上就要见到的“水晶猴”邓锡侯身上;他在想,见到“水晶猴”后的措词。
毫无疑问,邓锡侯与田颂尧是穿连裆裤的,可是邓锡侯滑,滑得像条游蛇。而且,如果你不注意,这条游蛇没准就会游出来狠狠咬你一口。想起邓锡侯在“省门之战”之前之中的现实表现,他心中不禁泛过一丝不屑和气愤。我看你邓晋康能滑到哪里去?田颂尧走了,一面挡风的墙撤了,我看你还能朝哪里滑?当然,如果你识相,乖乖让出成都,把你的部队撤到灌县里面的松(潘)理(县)茂(县)山里去,我可以让你暂时过一段安生日子。否则,哼,那就不要怪我刘自乾对不起你了,你比田颂尧还不经打!
可是,既然如此,自高自大的刘自乾为何又要屈尊就驾,在这个冬天的晚上去登邓锡侯的门呢?他是要去请老同学邓锡侯出来和和稀泥,主持他同田光祥的有关29军撤出成都的签字仪式。邓锡侯是个“水晶猴”,也是一个高级“泥水匠”,虽然有关29军撤离成都的签字仪式,不过就是一个仪式而己,但他想把这个仪式办得漂亮些。让邓锡侯这个高级“泥水匠”届时上去一泥,嘻嘻哈哈,上演一出保定三巨头重归于好,“保定系”之间其实并无多大的缝隙这个表象;再经省上的有关媒体一吹,一粉饰,他刘自乾得了便宜又卖乖,这样的好事何乐而不为?他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希望去找邓锡侯的。他深知邓锡侯的性格为人,深信“水晶猴”是乐于充当这一角色的。
就在刘文辉坐在车上沉思默想时,“水晶猴”在他幢宅邸深处,竹木掩映的法式小楼二楼上的西式书房里,坐在一只路易十六式的大沙发上,跷起一双二郎腿,眯起眼睛,听着留声机播放的京剧名角梅兰芳的代表作《贵妃醉酒》,轻声哼着;左手放在镌刻着无花果图案的金光闪闪的沙发臂上,右手在大腿上情不自禁地点着拍子,很沉醉;时不时抽一口叨在嘴上的一只粗大的哈瓦那雪茄。灯光下看得分明,邓锡侯比刘文辉、田颂尧年龄略长,四十岁出头,穿西装打领带,追求西洋生活方式。他中等身材,方脸宽额浓眉,仪表不俗。与刘文辉守成不变的生活习气截然不同,邓锡侯崇洋,追求西化,讲究西方物质享受。他的“康庄”,在外观上就同刘文辉在成都的公馆大相径庭。刘文辉在成都所有的公馆,只有大小之别,档次之分,在建筑风格上却是完全一样的。无不高墙深院,几进的大院子;里面亭台楼阁,古色古香;游廊假山、花园渔池布置有序;讲究一个造化天然,花香鸟语,水木清华;大门是高门槛,两边一边蹲一个脚踩绣球,瞪大眼睛,用汉白玉塑造得栩栩如生憨态可掬的石狮子。两扇红漆大门终日关着,只开一扇侧门,有显客来才两扇大门洞开迎接。两扇门上,镶满了一个个拳头大小,黄澄澄的铜泡钉,中间嵌着一副铜质兽环。外面迎街墙壁上,至少嵌有一两副用红砂石凿就的拴马桩。虽然,这些用红砂石凿就嵌在墙上的拴马桩,至今已经没有了必要。因为那种从早到晚有贵客来拜,迎来送往,谈笑皆鸿儒,往来无白丁,车马络驿不绝,墙壁上需要拴马的少城满清贵族的生活,早就随着辛亥年间武昌城下的一声炮响,轰然塌圮的清王朝烟消云散,一去不复返了――但刘文辉欣赏的这种建筑格局,觉得这种中国传统建筑风格,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直入骨髓的精魂。而邓锡侯的康庄建在离城有好几里远的浣花溪旁,选址本身就是邓锡侯一个跟风的说明。西方先进发达国家中,有钱人都不喜欢住闹市区,而喜欢住郊区。但邓锡侯毕竟又是生活在现实的成都人,讲究实际。他不敢像西方那些有钱有势的人,住家动辄离城几十里甚至上百里。西方发达国家有汽车,公路好,电讯也发达,住家离城几十里甚至上百里也简直不是个问题。但在中国不行,在内陆城市成都更不行。他的康庄离城不过几里地,这样既跟了风,也不碍事。穿西装打领带,抽帕来品雪茄,听京戏,是邓锡侯的爱好,是他追求西化的标记。当然,这仅仅是个表象,他的思维方式,知识构成还是相当中国的:中庸之道,远交近攻,合纵连横……这些种种在悠久的中国文化军事政治土壤上浸润出来出的东西,武装了他的思想,浸透了他的骨髓。这一点,他同刘自乾、刘甫澄、田光祥等等大大小小的军阀没有什么不一样。不同的是,如皇城坝上卖打药的说的一句:“同样是打药一张,各人有各人的熬法”。
这会儿,邓锡侯的书房里不时有人进出经佑,脚步很轻,副官替他换唱片,丫环给他续茶水。他爱听的唱片,绝大部分都是梅兰芳的京戏。倘若来了兴致,他可以自己拉起京胡,来上一段,他京胡拉得相当不错,一出《苏三起解》也唱得有相当水准。对面墙上就挂有一把京胡,似在证明此言不虚。同所有成都人一样,邓锡侯也爱喝茉莉花茶,摆在茶几上的茶是蒙山顶上的雨露毛尖,属于茉莉花茶中的极品。不时进出的弁兵、丫环和副官等,动作都很轻,蹑手蹑脚,影子一样。
德国大作家歌德有句名言:比海洋大的是天空,比天空大的是人的心。这话对极。这会儿,邓锡侯表面上很休闲,一边着抽雪茄,一边跷起二郎腿听梅兰芳的京戏,听得高兴了,用手打着拍子,还不时端起茶碗,喝几口蒙山顶上香茶,其实他心中一直在思考现实的事情。这个现实,就是刚刚过去了的“省门之战”及之后的局势。
当守门的卫兵将电话打进来,再由贴身副官上来隔帘报告,刘自乾夤夜来访时,邓锡侯并不诧异,一迭连声请请请,请刘主席进来,好像他早就盼住这一刻似的。
当邓锡侯迎下楼时,身着长袍马褂的刘文辉,由副官陪着刚刚从假山后探出头来。看到迎下来的邓锡侯,刘文辉快步而上,显得很亲热地抓着刘文辉的手。抬起头,看着在这个时季穿一套薄菲菲法兰绒蓝色西装,颈下打一条桃红洒金领带的邓锡侯,刘文辉露出吃惊的神情,关切地说,“晋康,你这样穿不冷么?”
“不冷不冷。”邓锡侯说时,将手一比,“自乾,请!”他们前后相跟,来在楼上那间书房坐定后,丫头雪梅进来给客人上茶,邓锡侯显出空前少有的热情,连声说,“用我的成窑青花茶具泡最好的茶――蒙山顶上的雨露花茶,招待刘主席!”雪梅这就下去,很快用一个髹漆托盘托了用成窑青花茶碗泡的蒙山顶上雨露花茶进来,轻轻放下,捡下茶碗,躬下身来,说声“刘主席请用茶。”看主人没有多的吩咐,这就轻轻去了。刘文辉端起茶碗,揭开茶盖,轻推几下茶汤,喝了一口,连说:“就是不一样,香!”刘文辉知道,邓锡侯这套茶具,系明代皇宫用品,莹洁如玉,叩击如筝,茶留数日不馊不臭不留茶垢,价值连城,平素不肯轻易示人,更不要说泡茶请客了。
“请!”沿袭川人待客的规矩,邓锡侯端起已经换了茶叶重泡的盖茶碗举了举,一边用一只胖手拈起淡绿色茶盖,轻推两下茶汤,平端茶碗,也是抿了一口,一边透过蒸腾氤氲着茶香的水雾,似乎不经意地,却是相当警惕地看了看隔几而坐在沙发上的刘自乾。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无事不登三宝殿……这样古以有之的人生格言,有“水晶猴”之称的邓锡侯岂能有不知的。
刘自乾做不完的过机场,揭开花盖,架势夸茶好,夸茶具好。好像他不是来谈事的,而是他是一个有特别嗜好的茶客兼有见地的古董文物收藏家,是专门来谈茶论这珍贵的成窑青花茶具似的。
求人难。纵然是在宦海中沉浮多年,谙熟人际斗争机关,川内大佬中政治手段一流的刘自乾,这时也感到开口好难。
“自乾,其实,我就晓得你要来。”邓锡侯看刘自乾不好开口,这就做出一副大而化之的样子,点题。刘文辉显得有些惊异,放下茶碗,看了看笑嘻嘻的邓晋康:“怎么,晋康你有耳报神么?”
“耳报神倒是没有,不过,我是把刘甫澄手下刘云从‘刘神仙’的本事学到了一些,能掐会算。”说时,打了几个洪钟大吕般的哈哈。到这里,气氛就自然了,活跃了,话也就好就说下去了。邓锡侯是调节气氛的专家。
“啥子神仙哟,尽是哄人的!”看刘文辉听到刘甫澄的名字就气鼓气涨的,听到刘甫澄手下的“刘神仙“,就是一副不屑的表情,邓锡侯却又把话叉开,问:“自乾,你烟瘾发没有?我这里可没有水烟,来只哈瓦那雪茄如何?”
“哈瓦那――?”
“哈瓦那,就在古巴。”
刘文辉显然对“哈瓦那、古巴”这些洋名很陌生,很回了一下神才懂起是什么意思。
“咦,你了不起呢!”刘文辉打趣:“连天远地远的哈瓦那雪茄都弄来烧起了,就弄一只来试试吧,我们两兄弟先把烟上起,龙门阵慢慢摆。”
邓锡侯这就扬起嗓子,喝了一声,“来两只雪茄。”弁兵应声进来,送上两只硕大、颜色金黄的哈瓦那雪茄,放在茶几上,褪去包在外面的玻璃纸。邓锡侯接过一只递给刘文辉衔在嘴上,弁兵用打火机打燃火,躬下腰给刘文辉点上火,看没有事了轻步离去。
刘文辉吧嗒了两口烟,皱了皱淡淡的眉,将雪茄举在手上看看,说:“香倒是香,就是焦苦。”
“你没有吃惯。”邓锡侯说,“惯了就巴适了。”
烟是和气草。这样的过场一走,气氛马上就和谐了,两人的关系似乎也亲近了许多。如同一幕内容丰富的大戏,徐徐拉开了序幕,大戏接着上演。刘文辉又皱着眉,吧嗒了两口雪茄,直截了当地说:“你邓晋康是个精灵无比的人,你估谙我这会来找你,会有啥子事情?”透过眼前的烟雾,刘文辉觑起眼睛看着近在咫迟的“水晶猴”。
“你刘自乾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说我都晓得――要我给你和田光祥当和事佬。”
“果然聪明。”刘文辉一笑,“我同田光祥达成了一个谅解性的军事协议,届时请你老兄劳大驾出席主持。”并说了签约的时间、地点。
“啥子军事协议?”邓锡侯明知故问。
“田光祥和他的29军即日撤出成都,退回他的川北。”说时对门外招招手,对闪身门帘前的邓锡侯对副官说,“给我喊一声坐在隔壁的李金安来一下。”
很快,矮小精干的李金安进来了,给邓锡侯敬了个礼后,唰地一声拉开拿在手上的三倒拐大黑公文皮包,拿出一张雪白道林纸打印的“24军29军停火协议”,送到刘文辉手上,刘文辉接过,挥挥手,李金安出去了。
刘文辉将“停火协议”递到邓锡侯手上。邓锡侯看了一下,协议很简单,只有寥寥几行字,说是为国计民生着想,两军达成协议,即日起,29军悉数撤离成都退回川北。24军欢迎友军撤离,并保证友军的撤离安全云云。邓锡侯看后不予置评,随手放在了茶几上,问:“田光祥同意吗?”
“同意。”刘文辉观察着邓锡侯的脸色,“晋康以为此协议如何?有无不妥之处?”
“唔唔唔。”邓锡侯只是大口大口地抽烟敷衍,不肯予以置评;就像一个局外人,只顾抽烟,不时将衔在嘴上的大雪茄,从嘴的这一边顶到那一边,耍杂技似的。
“我这也是没办法。万万没有想到,我的侄子刘甫澄打我,我的老同学田光祥也来打我。”刘文辉就像吃了多大亏似的。邓锡侯不由乜了一眼刘文辉。讨了便宜还卖乖,这就是刘自乾。
“晋康你是看到的,我们三兄弟(指刘文辉、邓锡侯、田颂尧)进成都快十年了,三军共管,和平共处,相安无事……”刘文辉说得巴巴的,邓锡侯却在心里一个劲批驳,你真是说的比唱的还好听!说什么相安无事,三军和平共管?这些年你刘自乾仗着势大,没有把我们欺伤心?
“刘甫澄得陇望蜀是众无周知的,而田光祥仗着刘甫澄在背后给他楂起(撑腰),也想把我赶出去。前段时间成都的大街小巷都写满了大标语,啥子‘刘自乾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啥子‘24军爬,爬出成都’!非担如此,还要我把双流、华阳两个甲等县交给他,实在是欺人过甚了!这个样子能不打仗吗?就算是我刘自乾看在老同学的面上答应他田光祥,让他田光祥,退避三舍,但我手下的人能答应吗?”说到这里,又主动认错,“当然,一个巴掌拍不响,我刘自乾也可能有些地方做得过了些。”说到这里戛然而止,焦眉愁眼,大口一大口地抽烟。以攻为守,倒打一钯,话也说得圆泛,方方面面,头头是道,滴水不漏,这是刘文辉特有的本事。
“自乾,你今晚上一来,你猜我想到了什么?”邓锡侯问,他也是莫测高深的。
“我猜不到。”
“我想起了我们三兄弟在保定军校读书时的一段往事,这段往事,我是咋都忘不了的!”看刘文辉一副吃惊的样子,邓锡侯脸上露出一种神往的表情。
“晋康,你提醒我一下呢,我咋记不起了。”
邓锡侯这就滔滔不绝地回忆开来――
“我们保定军校座落在丰饶的翼北平原上,从我们军校里走出来的名将如云,远的不说,就说近的三个人。”说着捏起指拇一一道来:“叶挺,北伐名将,共产党于1927年南昌起义的领导人之一。还有委员长当今的红人――顾祝同,上官云相。他们三个,一个是广东惠阳人,一个是江苏涟水人,一个是山东商河人。记得吗,当时学校里分成三派:保守派,革命派和趋向革命派;这之中,好些都是孙中山的同盟会会员,三派之间斗争甚为激烈。”
“是是是。”刘文辉记起了往日的峥嵘岁月,身上表现出少有的**,神往地说:“我记得叶挺、顾祝同、上官云相这三个人同我们一样,也都是革命派。”
“是呀。”邓锡侯接着说,“可他们三人禀性却大不相同。上官在军校就因为犯了纪律,嫖女人差点被开除,有人评价这位花花公子式的将领一生有三好:好财、好色,好阿芙蓉(鸦片烟)。”
听到这里,刘文辉的脸阴了一下,因为他也好阿芙蓉,以为邓锡侯在影射他,急忙辩驳,“男人嘛,有这些喜好,也没有啥子不好。只不过上官云相的这些嗜好,早了些,也还大了些,毕竟还是学生嘛!”
邓锡侯点点头,“顾祝同,叶挺就没有这些毛病,但他们三人关系很好,在学校时有‘三剑客’之称,我们三兄弟当时没有他们三人有名气。不过,以后他们三人成了名将,我们三兄弟又何尝不是?”
这话刘文辉很听得进去,聚精会神听邓锡侯回忆往事。
“有一年夏天漕河发大水,有个星期天我们三兄弟去游泳。”刘文辉啊了一声,睁大眼睛,望着虚空,神情都定了,他想起来了。
邓锡侯继续讲下去,“那天,涨大水的漕河宽阔得简直成了一条大江,水也急。浪花就在眼前飞溅。那天天高云淡,漕河两岸翠绿丰茂的青纱帐铺向天际,显出北地的辽阔大气。我们三个脱了衣裤下了水,向对岸游去。游到中途,文辉你的腿肚子突然转筋,游不动了,像个铁砣似地往水里沉。你吓住了,大声叫晋康、光祥救命。可是我们与你距离相隔很远,北地风又大,耳边是风声、水声,我和田光祥哪里听得见?”
“是呀!”刘文辉神往地说,“这个时候,生与死,完全靠的是一种意念支持。我的两只脚都开始抽筋了,直往下沉。透过溅起在眼前的轰轰浪花看过去,岸还很远,刚游了一半,游到对岸和游回去都是同样的距离,同样的困难。我在沉下去、沉下去。我想到了死。可是,我抬头看看天,天那么高那么蓝,阳光那么明亮,我想到了自己还很年轻,想到了乡下老家,想到自己是家中六个儿子中惟一读了书的,可能是最有前途的。我不想死,我想如果我死了,一切就完结了,会让全家人伤心。于是,我开始挣扎,拚命。然而,我的双腿已经完全变得不是我的腿了,像绑了秤砣,还有阵阵难以言说的痛苦,由下袭上来,拚命将我往水下拉。就在这个时候,游在我前面的田颂尧回头看时,发现了异样,游回来救我。田颂尧的水性也不好,游的是乡下孩子无师自通的狗扒式,‘卟咚、卟咚!’两只手划水时,两只脚在后打起的浪花天高。这种最基本最原始的游泳技术游起来既费力又费时。田颂尧敢于在发了大水,变得像条宽阔的大江的漕河里游泳,而且还要游过去已属不易,他一是靠年轻气盛,二靠他胖,胖本身就增加了相当的浮力。”画面在他们两人眼前清晰地浮现出来――
游回来救刘文辉的田颂尧表现得相当勇敢,相当仗义,还很冷靜。他要刘文辉伸一只手过来,搭在他的肩上,嘱咐:千万不要心慌一把将我死死搂定……刘文辉照住做了。田颂尧仗着人胖浮力好,竟转过身来用了一个睡姿,一只手划水,一只手拉着他,一摇一摇地,相当吃力地靠了岸,田颂尧颇命救了他一条命。
已游到岸上,坐在沙滩上晒太阳的邓锡侯看到田颂尧扶住刘文辉趔趔趄趄走来时,大吃一惊,忙问这是怎么了?刘文辉坐下,满怀感激地细说了经过。
“时间过得真快呀,一晃,二十多年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听了邓锡侯提起的这段往事,刘文辉不由感叹,他对邓晋康讲这个故事的用意当然也是完全明白的,“那次真亏了田光祥,不然我这条命就可能丢在漕河了,田光祥是我的救命恩人。”看邓锡侯讲完后,一边抽烟,一边目光烁烁地望着他。
“晋康,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说我知恩不报,过河折桥是不是?”
“我可没有这样说。”
“事情不这样可已经是这样了。”刘文辉面有赧然之情,焦眉愁眼抽了口烟,复抬头看着邓锡侯,露出满脸的期翼,“晋康,今天我来就是请你出山的,我希望同田光祥言归于好,弥补我们‘保定系’的缝隙。”
“好,我答应你。”邓锡侯这才应允了。
“另外,请晋康兄还得在私下给我们沟通沟通感情――将我刚才所说的对田光祥感激的话,也给他说说。我有做得对不起他的地方,今后一定补过来。”
“怎么补?”
“决不再打他!”
邓锡侯哑然一笑,这就是补过么?刚才刘自乾脸上的赧然之情,看来也不过如此如此――假的。当然不排除这个往事唤起了刘自乾内心柔软部位涌起的一分真情实感以至感激。但这些人性的东西,只要在现实的利害利益面前一碰,就立刻被碰得粉碎,灰飞烟灭;想到这里,邓锡侯半真半假地调侃了一句,“你老兄现在势大,田光祥走了,下一步你就该打我了!”
“怎么会呢?晋康兄,你说到哪里去了!”刘自乾赶紧神色敛然,正襟危坐:“日前的‘省门之战’事出有因。晋康兄,咦,我咋会打你呢!”
“说话算数?”
“算数。另外,我求你的事,你就算答应下来了吧?”
“算事。”邓锡侯坚定地点了点头。
接下来,刘文辉表现得很细致,说是届时他亲自来接等等。事情谈完,刘文辉告了得罪,欲起身告辞,邓锡侯赶紧制止,“自乾,你难得来,你是稀客,平时请都请不来。宵夜已经准备好了,我们两兄弟得好好喝上一杯……”说时放声:“沙副官!”
副官应声。
邓锡侯说:“宵夜准备好了吗?”
“好了。”
“我们已经饿了,让他们立刻摆好。”等了一会,副官来请,邓锡侯这就站起身来,和刘文辉去了隔壁一间很精致的西式小餐厅用宵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