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颂尧回到了29军司令部他的临时驻地――文殊院后院里的一间精舍,室内摆设极为简单:一张木板床,靠窗一张办公桌,另有四只配有高脚茶几的太师椅,一色的红木家具。本来,文殊院是名寺,佛家重地,是不能驻兵的。只是前几天仗火打得激烈,为逃命,缓急之间,他将司令部暂时安在文殊院后院。起初私心认为,24军的炮火再猛烈,也是不敢轰击文殊院的。再有,他要以文殊院为中心,在北门一线同刘自乾的24军很是周旋一阵,以空间换时间,催促重庆刘湘大举进攻刘文辉,局势或可转忧为喜……
然而,今夜从昭觉寺回来,他突然感到心境大变。他是带着满腔痛苦,怨愤去昭觉寺的,及至同大法师一席谈后,冥冥间,有豁然洞开大彻大悟之感。原先极为看重的诸如“省门之战”得失,未来的前途等等,这会儿都被他看成了无足轻重的俗务。情不自禁间,《红楼梦》中,一段段话,火花似地一串串地闪现脑海里:“你方唱罢我登场”,“为嫌紫袍短,方把枷锁杠”,“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他觉得他已经再打不起精神为未来鼓劲努力,心中顿生萌退之意。而且,这个意愿是如此强烈。几十年的沙场征战、同僚之间的勾心斗角,心机用尽,这是为何呢?不就是为了一个功名、一个权利吗?我田颂尧的今天能同出了家丢下功名富贵,妻室儿女的原蒋介石手下红人曾云山相比吗?没法比。但曾将军何以出家呢?皆因他看破红尘。也是!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一个人无论有多大的权力,多少钱财,也只能是日为三餐,夜图一宿而己。
几十年的努力,究竟得到了什么,现在归结为一个字:累!他想息息了。他坐在一把简易的类似马架子的黄色军帆布绷就的软椅上,将身子很舒服地躺下去,头靠在软椅背上,谛听着夜的寂静。
这间房子,原是文殊院住持大法师闭关修行时用的精舍,是一间单独的小院。副军长孙震带着作战部、参谋部等相关精干人员,住在隔壁一个院里。
昨夜这个时分都还是四门炮声、杀声连天,他和副军孙震都还在提着一颗心,紧张地指挥着战事;而这会儿却突然安静下来了;战争、战场,都似乎已经远远地离去,离去了几个世纪。战争与和平,其间往往就在当事人的一念之间。和平多好,安靜多好!
凄凄寒风,树叶沙沙。靠窗的办公桌上有一架小闹钟,在这寂静的夜里,小闹钟的指针,发出铿铿锵锵的金属弹音。很静,前院有清越的罄声隐隐传来,看来,还有高僧在深夜修行念经,没有休息。所有的这一切,越发显出夜的安靜。白日香火旺盛的名刹文殊院,这时已经安睡,饱经战乱的成都也已沉入昏睡中。一时,恍惚间,他无论如何难以将这样的靜夜,这样的氛围同日前进行的惊天动地的战争联系起来。
夜渐渐深了,成都只要一到冬天就又冷又湿的岚气,透过门窗的缝隙浸了进来,仅管他穿着暖和舒适轻便的丝棉长袍,外面又套了一件滚衫,这时仍然感到了一丝寒意。屋子里点的是一盏雪亮的美孚灯,灯光黯淡,他觉得,这间屋子载着他,在向什么地方行驶,载浮载沉。清云法师的偈语言谈举止,再次从他心中一一过滤,激流勇退,就是在这夜萌生的。以后多年,田颂尧渐渐从时代的大潮中退去,愈退愈远――先是将29军完全交给了他的副手孙震,继后在抗战中当过蒋介石的上将军事参议;新中国诞生前夕,同刘文辉、邓锡侯殊途同归――随同他们举行了举世闻名的刘(文辉)邓(锡侯)潘(文华)起义,与逼近的刘(伯承)邓(小平)大军对蒋介石的残余大军形成了关门打狗之势,彻底打乱了蒋介石的战略计划,也是立了功的;解放后,他当过多届的四川省参事室参事,省政协委员,祘是善终。
“军长还没有休息吗?”门外响起贴身副官的声音。
“进来!”情知有事,田颂尧的思绪赶快中止了散淡的漫游,一下从软椅上弹坐起来,目光又亮了。
副官进来了,站在门边,胸脯一挺,给军长敬了个礼:“孙副军座说,如果军座回来了,有什么事吩咐,尽管唤他。”这话说得很艺术,其实是孙震想见他。
“好,你去请孙副军长来。”
孙震很快来了,“德操,快坐。”田颂尧说时,从软椅上站起,隔几坐在了沙发上,用手在沙发上拍拍,这是表示对孙震的尊重及马上就要展开的谈话的正规。
“谢谢。”孙震客气了一句,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正襟危坐。
弁兵进来上了茶。田颂尧伸手将摆在玻晶茶几上的一听进口“强盗”牌香烟的盒揭开,拈出一支先给孙震,然后才是自己的。
“军长抽烟了?”孙震接过烟,惊讶地看了看田颂尧。田颂尧一般是不抽烟的,再,最近成都巷战时间,田颂尧一身戎装,而今夜却是长袍马褂,给人一种要解甲归田的印象。下午不见军长,听说这军长去了昭觉寺,军长怎么这样的时候有心绪去昭觉寺呢?
田颂尧也不说话,只是拿起玻晶茶几上的一盒火柴,抽出一根划,没有划燃;再划一根,划燃了,伸过来,要给田震点烟。
“军长怎么给我点烟?”孙震显得很惊诧,伸过手来,从田颂尧手上接过划燃了的火柴,坚持先给军长点上,再给自己点上。田颂尧不会抽烟,抽了两口就将烟放在烟缸上捺熄了。孙震抽烟也没有瘾,看田颂尧捺了烟,他也就捺了。
“军长!”孙震抬起头,注视着田颂尧:“关于那份我们29军与24军的停战协议,你看,还有没有什么没有想到的,要补充的?”
田颂尧想了一下:“就那样吧,不过是个形式而已。”
“我们撤退时,不知军长看还有没有什么考虑不周的地方?”如同刚刚结束的“省门之战”一样,29军撤离成都所有事项,都是孙震在一手操持。但孙震对田颂尧是尊重的,处处请示,决不自行其是。因此,多年来,两人上下级的关系和感情都融洽、默契。
“我看撤退时,军部就不要放在中间了。大队行军,一般军部都放在中段。”田颂尧思索着说,“为以防万一,不如来个出其不意,将军部放在前面,由打前站的王铭章师负责保护;曾南夫师负责殿后。”
“军长提示得好,我立刻执行。”孙震听后频频点头,这是田颂尧军事上的精明之处。
“撤回三台后,开一个会。”田颂尧说,“我们有必要检讨‘省门之战’得失,立功者受奖;玩忽职守,贻误战机,贪生怕死者,也要视其情况惩处,不能宽容。”
“军长所说甚是。”孙震说,“我已经让军法处初拟了一个奖惩方案;包括拟定的这次撤军编队、配备、序列、战斗准备等等,都详细标在一张军用地图上,还列了张表格,明天一并送上,请军长批准后执行。”
“奖惩方案我可以看一看。这次撤军的所有细节,德操,你定了就行了。”
“不,还是请军长看一看。”
田颂尧没有再推辞,这就端起茶杯喝水,孙震也端起茶杯喝水。谈话告一段落。
接下来的谈话,变得随意。田颂尧问孙震对此次“省门之战”有何评价?”
“全怪‘水晶猴’太滑头!”孙震说着就来气,“如果这一战‘水晶猴’肯倾力助我,姑宜不说重庆刘甫澄履约大肆进攻刘自乾,我们在成都的力量也同刘自乾棋鼓相当,鹿死谁手很难说。可‘水晶猴’一看战事不顺,石少武拿下了煤山,赶快把黄隐这个师缩了回去。这在军事上,人心上都给我们来了个釜底抽薪,整个战略部署都给他打乱了。局势成了今天这个样子,‘水晶猴’要负主要责任。”
“他是习惯了捡树下的粑粑桃子吃。”田颂尧完全赞成孙震的分析,说着一声冷笑:“我们倒是走了,下一步就看他‘水晶猴’在刘自乾眼皮底下如何演戏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唇亡齿寒。城门失火,殃及鱼池!我们一走,下一步,刘自乾马上就要收拾他,我们就等着好戏看吧。”
孙震最喜欢谈论军事策略类大事,他本想同军长谈谈下一步刘自乾在收拾了邓锡侯之后,“二刘”之间必然爆发的火拼,但看军长已无谈兴,这就注意地看了看田颂尧疲惫而略显颓丧的神情:“军长,你近一段时间太辛苦了,脸色不太好,请军长注意补养、休息。”说着起身告辞。
“彼此,彼此。”田颂尧也不留客,站起身来,打着哈哈,把孙震送出了门。
孙震走后不久,田颂尧屋里那盏灯就熄灭了。黑夜里,一片阗寂,连多日来在战火中颤栗不安的文殊院也沉睡了过去。只有卷着落叶和枯草的寒风,在穿过连结前院后院间那道长长的红墙甬道时,发出低微的持久的嗡嗡声响,在静夜里,似在长久地倾述着不可言喻的沧涼和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