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暮鼓晨钟,青灯黄卷,心情苦闷的田颂尧问道于相同经历的大法师(1 / 1)

小沙弥不敢怠慢,立刻进去禀报。随即出来,躬身将田颂尧、田泽孚兄弟等一行人迎进山门。当客人沿着花径朝夜幕深处的大雄宝殿走去时,颠颠前去报信的小沙弥,领着寺中负责外交事务的知客僧迎上来了。知客僧给田颂尧行了大礼,引到大雄宝殿对面一个清幽的小院,请进客堂坐了。田泽孚忙去安排四个弁兵去四下不引人注目处作了警卫,这就进客堂叨陪末座。知客僧已让内务沙弥给军长泡了最好的茶,见田泽孚进来,给他也上了茶。旁边黄铜枝子型烛架上点了两枝大红蜡烛。知客僧躬身禀告田颂尧,清云法师正在大雄宝殿,给寺内两百僧众讲晚课,不知军长驾到。请军长稍候片刻,他这就去通报。

田颂尧也不多言,只是笑着点了点头。青衫布履,面容清癯的知客僧嘱咐侍立一边负责内务的沙弥,小心侍候军长,这就去了。

接待田颂尧的客堂是一间长方形的地板房。虽然屋内光线黯淡,但看得出摆的是一色红木家具,窗明几净,整洁异常。小院中有株很显风骨的铁脚海棠,枝桠映在窗纸上,显得疏枝横斜,映衬出佛家的高古典雅。静观默察着这一切的田颂尧,坐在正对门的一把太师椅上,隔几那把太师椅,显然是给清云法师留的坐。田泽孚坐在进门右侧一把太师椅上,好奇地看看这这里,看看那里,窄条脸上,微凹的眼睛发亮,像小孩一样地充满了好奇。

毕竟高僧有别于常人,无声无息间,倏忽一闪,清云法师像片树叶一样飘了进来,站在了田颂尧面前。“不知军长夤夜晚驾到,有失迎迓!”昭觉寺住持大法师说时拱起手来,笑吟吟告了得罪。田颂尧赶紧站起还礼,“如此唐突,实在是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得很!”田颂尧灵机一动扯了一个谎,解释如此唐突的原因:“颂尧此来,一是对大法师慕名已久,而平时戎马倥偬不及拜会。今偶过贵寺,觉时机正好,特来求会,实在是唐突、唐突了。容隔日找个机会再来贵寺,一来是正式拜会法师,二来奉献一点随喜。”

“军长请坐。”法师比了一下手,看客人落坐后,也才坐下。而坐在进门右侧的田泽孚,大师像是完全没有看见似的,田泽孚也不觉得有所冷落。

“我就算定军长要来。”

田颂尧闻言一惊,只见法师手捻一串红玛瑙佛珠,神态安详,微微一笑;笑中满是会意。大师说一口带有浙江味的北平官话,轻言细语:“我算定军长昨天不来,今晚一定要来。”田颂尧心想,果然不凡,不由细细看了看隔几而坐的法师。法师与他差不多年纪,四十来岁,正是男人的春华之期,不高不矮的个子,长相清秀,皮肤白里透红,披一袭袈裟,身上完全找不到一丝军人的痕迹,举手投足间显出高深。

“大法师何以算定我今夜要来?”田颂尧似在问,又似喃喃自语。大师又是浅浅一笑,绕过这问,看了看田颂尧,问:“敢问军长夤夜而来,不知有何赐教?”

“不敢,颂尧是有事来请教大法师的。”田颂尧也不绕弯子了,见法师听他这话频频点头,客堂里也没有多的人,这就和盘托出心事:“敢问大师,对日前的‘省门之战’有何评价?”

“出家之人,不问尘事。”大师一句封门。

田颂尧当然不信所谓“出家之人,不问尘事。”当年东林党人,隐居林下时,不也是标傍从此不问国事吗?可他们的一副对联却供出了心境:风声雨声声声在耳;国事家事事事在心。作为一个蒋介石曾经非常相信、欣赏并且在国防部就职的将军,岂能对日前发生的“省门之战”不闻不问,没有评论?这就不管不顾地,像一个受了气又找不到地方出气的孩子,述说了刘自乾的见利忘义,欺人太甚;都是保定军官学校的同班同学,在校期间,他还救过刘自乾一命;刘自乾对外口口声声宣称“保定系坚如磐石”,下起手来,却是如此无情!想起来令人心寒等等。说完后,期盼地望着法师。

大师浅浅一笑道:“这种同学间相残之事并不奇怪。战国时期,孙膑庞涓同学于鬼谷子门下。后来,在魏国当了大元帅的庞涓因担心尚未出山却比他高明的同学孙膑,用计诱出孙膑却又加害于他,砍去了孙膑的双腿。孙膑为保命复仇装成疯子,才躲脱庞涓的监视,以后孙膑服膺于齐国执掌军权,与孙膑对阵,让原先百战百胜的孙膑屡战屡败。最后马陵一战,孙膑懂得庞涓的心理,用缩灶法让在后面猛追的庞涓,以为孙膑已经溃不成军,这就甩开大部,亲领一队精锐骑兵连夜追上,欲置孙膑于死地。十字路口,夜幕中,一株置于路口的大树当中被剥了皮,写了一行字。在前行进的中军小校,战战兢兢打马上来报告统帅孙膑,说是树上写了一排很不利于大帅的字。气焰很盛的庞大帅一听大怒,喝声拿火来。庞涓打马上前一看,火把中,只见树上写的是‘庞涓死于此树下’。与此同时,坐在轮车上,率军埋伏于峡谷两边的孙膑手中鹅毛扇一搧,缓声道,‘这就是野心家的下场!’说时,奉命举火为号,早就埋伏在两边的伏兵万箭齐发。顷刻间,将曾经不可一世的庞涓射成了一个箭垛子――这是一个悲剧。古往今来莫不如此。军长刚才责怪刘自乾不顾同学之谊,不知我可不可反问将军几句?”

“请问。”

“同学之谊比起亲叔侄之间的血缘之情来,孰轻孰重?”

“当然同学之谊比不过有血缘关系的亲叔侄。”田颂尧一下醒悟,不得不从心里佩服大法师思维之敏捷、逻辑之严密;况且刚才大法师举出的孙庞涓之例,虽寥寥数语,却绘声绘色,足见他学识渊博,军事在行。

“既然亲叔侄之间都为了争利,不惜大打出手,谈何同学之谊,救命之恩?军长岂不记得这一句:天下熙熙,皆为名利!再有,我问军长,即使刘自乾不动手打你,田军长你的势力假如日渐澎涨,涨到一定大时,你能容得下刘自乾么?你能不打他么?岂不闻‘卧榻之旁不容他人醋睡’,‘一山不容二虎’?”

田颂尧的思想掉了个弯,觉得大师说得对,是这个理,不由频频点头;他看着皮肤郎润,五官精致,一脸智慧的大师,“这么说来,只要人在俗世,就必然做出情理相违之事?必然做出违背天理良心之事?”田颂尧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心理,他明明知道自己一番话是站在自己立场上说的,谬误百出;大法师这是在以他之矛攻他之盾,却产生了一种抗辩的**。

“在我看来,凡半路出家遁入空门者,必然是心中大有块垒者。”田颂尧说,“或是为情,或是仕途不顺……比如我田某,现在就连出家的心也有了,因为心中痛苦,无法排遣,佛家讲究的是一个清静无为。从古至今,我就没有见过一个春风得意者出家的!”田颂尧这番话似乎有些过了。

大师也不计较,一番话说得非常坦率:“军长讲得很对。想来我的由来军长知悉?其实,这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我就是从人间苦海中来,深知世态炎涼、人性丑恶,心中痛苦莫名却又无法解脱。幸遇沌一法师指点迷津,他说:天地皆空,人生皆幻,世情嗜欲,悉伐性之斧斤;富贵功名,皆迷心之鸩毒。纵贵为天子,富有四海,亦身外之浮云,且无而始有,有而必无,人生自有乐境,何必维系俗情,羁延岁月,何不寻清幽之谷,依深穴之岩,修身养性?我自此超脱人生苦海,回首立于岸上,靜观人间之纷争。远的不说,就说我入蜀以来,也是世事如棋局局新。‘省门之战’已了,会有更多的纷争,更多的大战接着来。田君虽为军长,但因身在尘寰,看事多从自身出发,不能超脱物外,故往往管窥蠡测,终乏大观,不知军长以为然否?”

田颂尧细细咀嚼着大师的话,心想大师的话对,也不对;如果都像大师这样,放弃责任,都去出家,这世界哪里还有物质,哪里还有一切。世界上所有的宗教,都不过是麻醉人的精神鸦片,消磨斗志的鸩毒。但是,这番话他没有说出来,面对这个从前和他一样,也是一个将军,如今身披袈裟,气象端凝的昭觉寺住持大法师,不由生出一丝敬畏。

大法师明显看出了他的心理,也不再多说,微合双眼,端手合什,似已入定。大师这是摆出一副送客的姿态了,田颂尧却不肯离去,又请教了大师一个更为宽泛的问题,佛学的精义何在?

“止恶扬善,断惑后真,忘我利他。”

“那么,再请教大法师:佛学追求的最高境界是什么?”

“普利众生,普渡众生。”

“我实在是羡慕法师。”

“如何羡慕?”

“法师本同我一样,是一介将军,如今远离尘世遁入空门,六根清浄无为,心灵也澄澈了。大师,你看,我有出家的慧根吗?”

“佛家讲个缘,军长缘分未到。军长,请善自为之吧!”大师说到这里,端起手,站起身来,田颂尧这就不好再坐下去了,谢过大师,带着兄弟告辞。

“阿弥陀佛!”大师将他们送到门前,端起手来,口中念佛,目送着他们的身影融进了暗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