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黑幕落垂 1、夜幕中,田颂尧、田泽孚兄弟悄悄出城去了昭觉寺(1 / 1)

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四川还是一个地广人稀的神秘处所。省内大都被原始森林覆盖,纵然是千里沃野,人烟相对稠密的川西平原,也要好远好远才有一个林盘,而这些林盘又全都被一团团绿得发黑,墨染似的森森古木和蓊郁的翠竹纠缠隐映其间。蜀境之内阡陌遮断,窄小的公路或稍宽的碎石驿道,像长蛇一样在一片浓绿的田野、林间蜿蜒出没。行走路上,视线一般不超过二、三十米;城镇也都被遮盖得严严实实,往往要抵达城门洞下,才发现要进城了。

作为川省首善之区的省会成都,也是如此。城内河流纵横交错,茂密的树木像是撑起在成都上空的一把把绿色大伞,将天空都染绿了。青羊宫、武侯祠、草堂寺这样的名胜古迹地,完全置身于森林中。就连离盐市口、春熙路这样的闹市区仅一步之遥的祠堂街、圣灯寺这样的市中区,也都是森林簇拥,流水淙淙。而倘若向西或向东,只要一过了当年留下了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缠绵悱恻的琴台路、駟马桥,那就更是一派田园风光了。万瓦鳞鳞的成都,完全置身于森林的遮蔽与流水弹唱的清韵中,从早到晚,一年四季;所有的市声,刚刚制造出来,就立即被绿色的森林与淙淙的流水吸吮得干干净净。当时的成都,是世界上任何一个森林城市都无法与之媲美,无法望其项背的温柔富贵之乡,美丽幽静的名城。

就在1932年冬天的这个晚上,夜幕刚刚降归,在田颂尧29军约三万军队控制的以文殊院为中心的成都北门一带,战争虽然停止了,但是战争的氛围仍然浓烈。29军与24军已经达成了就地停火协议,但毕竟还没有签署正式协议。这里那里仍不时可以听见一声两声不知是走火,还是什么原因发出的枪声。好些街头用沙包临时搭建的堡垒和这里那里设置的栅栏、路障也还没有撤去。

29军军长田颂尧由他的兄弟――29军警卫旅旅长田泽孚陪同,由副官带两个精干弁兵,分乘两辆“福特”牌轿车,悄悄离开战时临时司令部文殊院,一路往西,朝驷马桥方向而去。

近段时间简直没有睡过一场好觉,吃过一顿好饭,瘦了一圈的29军军长田颂尧终于安下心来了。他将身子斜靠在沙发坐垫上,随手拉开了窗帘,注意观察这一路的情景。从文殊院到驷马桥这一段街市,称为北道的起始点,原先也还热闹。出了驷马桥,就上了北道――川陕公路,这是一条陆路出川的必经之道。退回去七年,他和刘文辉、邓锡侯刚刚占了成都,设立三军办事处,三军分治成都之时,这一带就是他的防区。那个时候,这一带华灯初上时非常热闹,夜市红火,游人摩肩接踵。七年过去了,成都的市政建设,没有一点进步,最近更因为“省门之战”,尽管只有十天,好些地方都被战火毁损得不像个样子。堪称成都建设史上华彩名篇的春熙路、商业场,也都还是杨森在成都当政时修建的。一路看去,在他管辖的这一带,长街两边带有民清建筑特色的鳞次栉比的店铺,因为有夜的掩护,不见了白天的破烂,但大都关门抵户,一片阗寂黑咕隆冬。中间有些被炮火打中,毁掉了的店铺、居民屋舍无不墙倾顶去,屋椽焦黑,在这刚刚浮起来的夜幕中,像是一个个披着黑色丧服的老人,妇孺站在路边,伸出焦黑的残肢断臂,无言而苦痛地述说着战争的惨烈和带给他们的痛苦。

也有不怕死的吃了上顿无下顿的穷人,迫不及待地上街做起了小生意。他们蹲在阶檐下,点起一盏盏小灯笼,卖起了胡豆、花生、白斩椒麻鸡……稀疏的灯笼,飘浮在显得空旷的寒夜中,像是坟莹中飘忽的几点萤火,像是孤苦的泪。

目睹此情此景,田颂尧心中是复杂的。最后一线天光,透过玻窗浮进车内,田家兄弟的相貌已经模糊了,只能看出一个大概的轮廓。田颂尧、田泽孚虽是一母所生,但相貌性格都迥然有异。前者白胖,显得很和气;后者精瘦肤黑,显得肝筋火旺、厉害。但是,如一句哲言:人不能貌相,海不可斗量。田泽孚的能量哪能同其兄田颂尧相提并论!简直就是天上地下,没有田颂尧哪有田泽孚,田泽孚不过是在其兄手上混碗饭吃。田颂尧能从川省简阳县一个普通的耕读世家走出来,早年加入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在保定陆军军官学校毕业后,一步步走到今天――国民政府第29军军长,谈何容易?!

社会上对田颂尧的评价一直模糊,给了他个“冬瓜”绰号,带有相当的嘲讽不屑意味。“冬瓜”是一种菜,用刀一打皮就可以下锅煮来吃,“霉得起冬瓜灰”更是川人的一句常用语,形象而含蘊,体现出川人的机趣。田颂尧的绰号“冬瓜”与刘文辉的“多宝道人”,邓锡侯的“水晶猴”相比,简直不能相提并论。同是国民政府的军长,同是保定军校毕业的同学,而且田颂尧的实力不俗,仅亚于二刘(刘文辉、刘湘)何以如此等而下之呢?这有两个原因,一是他的形象,长得白胖,脾气好,肉扯扯的,给人削了皮冬瓜的联想;二是他为人低调。但凡是接触过他的人,对他有一定了解的人,却不这样看。问起他们对田颂尧的看法,也往往用一句川省乡间流行的俚语给了准确的说明:“笑官打死人!”这才是对田颂尧其人准确的认识,入木三分的刻划和评价。要不,何以解释一介布衣,没有任何社会背景的田光祥能爬得如此之快之高!

而这会儿,田颂尧心中充满了痛苦与惆怅,内心非常矛盾。马上就要离开成都了,这对于他断难割舍!成都,对于他和同他一样的刘文辉、刘湘、邓锡侯等等这些一方诸侯,四川军阀,决不仅仅代表一个地名,而是混合着光荣、实力、理想、荣耀、权力、希望等等说不清道不明的发光体,期望所至。不说远了,就从民国肇始算起,熊克武、刘禹九、杨森……哪一个想当四川王的权贵军阀,没有染指过成都?成都,对于他和刘文辉、刘湘、邓锡侯以及先前匆匆而过的熊克武、刘禹九、杨森等人都是一个最好的舞台,最好的港湾。四川从古至今都是一个僻安一隅,成就帝业的好地方,成都就是帝宫。不管是谁,占稳了成都,夯实了成都,无论他称不称王都是王,都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这么些年来,他和刘文辉、刘湘、邓锡侯又有一比,好比是一艘艘战船,都曾躺在成都这个温柔富贵的港湾的里休整,窥测方向,以求一逞。刘湘这艘战早就驶向了重庆,可是早晚还要再驶回来。刘湘再回来,就没有其他战船停靠的地方了。

而他这艘战船,马上就要驶离成都了,驶离成都就意味着以后再也不能回来了。这是多么地悲哀!一个失望的浪头从心上涌过。蓦地,一个光冕堂皇的将军,随即转化为身披袈裟的成都昭觉寺住持的清云大法师,出现在他痛苦脑海的末梢,给他无限的想象和安慰。他今夜就是出城去昭觉寺拜望清云法师的,他还没有见过法师。可是,他无论如何无法将一个在蒋介石身边出入参乘,极得蒋委员长信任的将军,同一个在暮鼓晨钟,青烟缭绕中坐而论道,苦寂参禅,手捻佛珠的法师联系在一起。

也许,佛学同各种各样失败者的心绪有种天然的联系吧?不然,为什么总是说佛学会救苦救难、普渡众生呢?前天,他偶然得到一本《东方》杂志,这是一本发行量很大,有众多读者,影响很大的杂志。杂志上有篇文章,标题就很吸引人,叫《遁入空门的将军》,他当即就看了。说现在的川西名寺昭觉寺住持法师清云本姓曾,浙江人,广东大学哲学系毕业后,又进了黄埔军校,毕业后走上从军之路,顺风顺水,家庭也很幸福。可就在他前程无量时,却突然挂冠而去,出家了。这让田颂尧感到震惊而又好奇,印象极为深刻。是什么原因让一个堂堂的中央军少将,舍弃锦绣前程,舍弃妻儿,舍弃幸福的家庭生活而遁入空门呢?他想起了自己老母亲对佛教的虔诚,老人家一年四季吃斋礼佛,从早到晚,没有一天一刻休停。难道佛学真的有那么大的魄力吗?真的可以洞烛幽微,引领任何一个人隐秘的灵魂脱离苦海,抵达极乐的天庭吗?田颂尧不禁回忆起他看过的那篇文章来。田颂尧有惊人的记忆力,他记得那篇文章,是一个叫闻以的记者写的,文笔精练而形象,显然是个作家型记者。全文分三部分,他读过好多遍,文字也不长,最多三四千字,他读得倒背如流,至今都可以清楚地记得。他开始在思想上过起那篇文章来:

曾云山,1903年生,浙江省三门县人。父亲是清末秀才,精熟四书五经,对佛学造诣颇深。曾云山一路走来一帆风顺,1921年在广东大学哲学系毕业后,目睹神州大地军阀割据,满目疮痍,便愤而投笔从戎,当年考入黄埔军校步兵科第五期。他决心效忠于孙中山先生,用枪杆子打出一个光明幸福的新中国。毕业走上从军道路的他,因为能干……很快由一个下级军官步步递升成为少将。时日本在我东北步步为营,鲸吞蚕食,“九一八事变”之后,日寇更是公然占我东北三省,且有南下之势……曾将军对委员长之对日采取不抵抗主义不解,不满,在痛苦之际,萌生了出家之意。

第二部分《割断情丝,皈依佛门》写得更是精彩――

就在将军思想痛苦,萌生出家意念之时,一夜突然做了一梦,梦见父亲驾鹤西去。驾鹤西去的父亲看着他,笑吟吟的扬起手中拂尘说,云山你有慧根,宜早投身佛门……曾将军一惊醒来,此时正打三更。第二天家中有电报来,告之父亲昨夜仙逝。是了,将军喃喃地说,是我该去的时候了。

……悟道的将军站在慈云寺澄一法师面前,双手合什颔首,请求法师指点迷津。

请问将军,你难道穿着军服还想进入佛门?澄一法师问。

那如何是好?曾云山似有所悟,微微一怔。

世事沧茫,苦海无边,及早抽身。打坐在蒲团上的法师,一手捻着佛珠,一手端起,说,我看你还是尽快脱下军装,披上袈裟吧,阿弥陀佛。

将军再有所问及,法师却已端起双手,双目微闭,口诵佛经,似已入定。将军回去后向他所供职的国防部上峰请长假,不准。他又直接向蒋介石告假,也不准。为难之时,父亲的至亲好友,对佛学很有研究的全国救济委员会负责人屈映光闻讯来了,给他献上一条锦囊妙计,说委员长不是讲忠孝礼仪吗?你可直接向委员长报告,说是父亲去逝,借回家奔丧之机,一走了之。此计虽定,但曾云山心中沉甸甸的,不忍对家人吐出一个走字!他已有四女一子,妻贤惠,小儿女可爱。为父的责任,夫妻情义,如何割舍?与他交情甚好的张发奎将军见他一边柔情似水,一边去心如铁,便长叹一声说,既如此,你就放放心心去吧!你家眷的贍养费不成问题,我拨出一笔钱来给她们就是了……

曾云山瞒了妻儿,悄悄挂印出家了。在飞檐斗拱,竹木掩映的寺庙中,他披上袈裟,暮鼓晨钟,潜心学佛养性。可是,他的妻儿在苦苦寻觅他,终于,一纸来自“另一国度”的妻子的信飞进了他出家的寺庙里,飞到了曾云山的手中。妻要他过年务必回家看看,她因为思念出家的丈夫,又要照顾五个嗷嗷待哺的年幼儿女,忧思加上劳疾,已得了严重的肺病,恐不久于人世。厚厚的信纸,沾满了绵绵的情绵绵的泪,住持法师看他一连几天神思恍惚,便训诫道,你六根未净。我看你还是到成都昭觉寺去吧,离家越远越好,立刻启程。

到了成都昭觉寺的曾云山很快忘掉了一切世俗,成了密宗13代法师能海的得意门生。丰富的学识,加上聪颖、勤奋还有对佛学虔诚,几年后就声誉鹊起,成了名噪一时的韶觉寺住持清云大法师云云。

“哥!”田泽孚一声唤,将思绪沉浸在北门郊外昭觉寺中清云法师身上的田颂尧唤醒,他这才发现,车已过驷马桥出了城,两辆车前后相跟,奔驰在川陕公路上了。

“哥!”见田颂尧调头看他,田泽孚兴致勃勃地问,“听说这駟马桥因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爱情故事而起?”田泽孚没有多少文化,头脑简单,只知打打杀杀,不过,他对其兄相当忠诚感激。他知道,他这个29军独立旅旅长一职,就是其兄对他的看顾,是因人设事设职。这点,田泽孚心知肚明。独立旅的职责,是对军部负警卫责任,但他心里要警卫的,其实也就是其兄一人。他心中同时认为,其兄田颂尧文韬武略,当今奇才,是田家千里驹。他曾经私下考证过田这个姓氏――田乃北方姓氏,是陈姓的分支。西周时期,田氏最早的祖先,当时姓陈,去了山东齐国。以后这个“陈”改姓田,再以后,田完、田常父子掌握了齐国的最高权柄,所谓“田氏代齐”。田橫、田忌、田单等人都是以后传诸久远的名人――他们是壮士、名将、名相。其中,最为有名的要数田单的火牛阵。他曾费了好大的劲,想求证他们简阳田氏一门与山东古代田单一门的关系,却始终不得要领。

什么时候了,还有这样的兴致?田颂尧听其弟这样问,心想。他知道,其弟最爱听的就是这些从古至今绵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兴趣单一。也怪,一个武棒棒竟有这样的闲情雅志?“人不缠绵情缠绵”――这是他深为依重的副手,29军副军长孙德操有次不知怎么说起泽孚时的笑言一句,想想还真是的。

他们兄弟感情好,田颂尧不忍败坏了泽孚的兴致,这就打起精神,给他讲起駟马桥个桥名的由来:司马相如,同临邛(今邛崃)巨富卓王孙新寡的女儿卓文君,相识相爱私奔回成都,这些就不说了。一出川戏《凤求凰》,演绎得相当精彩。看田泽孚连连点头,知道这其中的含意是,这我知道,接着讲下去。

卓文君跟着司马相如私奔回了成都,马上就陷入生活的窘迫之中,出生于酒乡富贵人家的卓文君二话不说,在成都琴台路开了一个酒馆,所谓相如治酒,文君当炉是也。日子飞快地流逝,大比之期在即。司马相如要上京赶考去了,卓文君将他送到驷马桥,当然,当时不叫驷马桥。美丽贤淑的妻子对丈夫说,郎君考完即回,是否考中不要太在意,夫妻团聚要紧。然而司马相如在意,非常在意。他对卓文君说,此次上京赶考,不坐高车驷马回来见你,誓不为人。果然,司马相如在长安以一篇《蜀都赋》一鸣惊人,受皇帝钦点,《蜀都赋》一时引洛阳纸贵。然而,当了大官,名利双收的司马相如却乐不思蜀了。他身边美女如云,久而久之,竟产生了休妻再娶的念头。于是便写了‘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共一十三个数字的一封信,派人送给卓文君。卓文君看完丈夫的来信,明白了丈夫的用意,心中难受,回了丈夫一封信――

“一别之后,两地悬念,只说是三四月,又誰知五六年,七琴弦无心弹,八行书无可传,九连环从中锉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系念,万般无奈把郎怨。万语千言说不尽,百无聊赖十依栏,重九登高望孤雁。八月中秋月不圆,七月半烧香秉烛问苍天,六月伏天人人摇扇我心寒。五月石榴如火偏遇阵阵冷雨浇花端。四月枇杷未黄我欲对镜心意乱,急匆匆,三月桃花随水转。飘零零,二月风筝线儿断。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作女来我作男。”

司马相如接信后,深为卓文君的忠贞爱情感动,也为卓文君的才思敏捷所叹服。往事依依,历历在目,从此打消了休妻再娶念头,于是乘高车駟马回到成都,将卓文君接到京师,同享富贵――駟马桥,由此得名。

“哎呀!”田泽孚听完,犹如打了一个精神牙祭,呀然有声。这时,在惨淡的昏昏月光下,公路右前方,那座坐落在收割了庄稼显得荒疏萧瑟的一坝田野尽头,占地广宏,四周有黑森森古木簇拥中的川中名刹昭觉寺已经遥遥在望了。

汽车停在了门外,寺里这时正在做晚课。暮鼓清越,略带寒意的初冬之夜的风,越过高墙,送来了寺中众多僧人整齐而喉音含混低沉的唱经声,昏昏月夜中庞大的昭觉寺,似乎在朝什么地方神秘地潜行,这就更是凭添了种种神秘。守门的小沙弥,何曾在这个时候见过有小车停在寺门外,两部小车上又下来了背枪的军人,十分骇异,这就上前拱手问询。佩上校军衔的田泽孚走上前去,俯身小沙弥耳边一阵如此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