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澜走后,由刘湘主持的一个有关以“省门之战”后,何以应对目前局势及川局该走向何方为主题的重要军事会议,按时于当日下午二时在21军军部召开。
出席这个会议的有:军参谋长钟体乾、秘书长杜少棠;各师师长唐式遵、王缵绪、王陵基、张斯可、潘文华和模范师师长刘从云、机关枪司令刘炳勋、工兵司令蓝义轩、海空军司令蒋奎;川东边防军第一、二、三路司令陈兰亭、穆瀛洲、魏楷。除第四师师长范绍增尚在上海消遗外,该到的将领都到了。这是21军高级将领到得最齐的会,年来少有,可见刘湘对这次会议的重视。
刘湘一反以往主持类似重要军事会议总是身着军服的套式,而是改为身着标准的民国大礼服――蓝袍黑马褂,似乎要从着装上给部下们一种偃武修文的暗示。不过,刘湘毕竟是严谨的职业军人,仍然是坐姿笔挺。坐在铺着雪白桌布长条桌上方的他,看了看坐在两条桌两边高高矮矮,胖胖瘦瘦,身着军服表情严肃的将军们,说话了。他说话很慢,地方音很浓。
“今天这个会,时间不长,但重要。”他一边说,一边注意观察坐下将领们的神情,“我们要讨论的问题是――成都的‘省门之战’结束后,我当如何动作,川局将向何处去?”并且将上午张澜来的有关情况作了通报,讲话相当简洁。
其实,对这天这个会议,他并不真希望将军们发表什么高见。事情走到了这一步,犹如一架战车,已经发动,隆隆地开起来了,任何人就是想收也不容易了。他是想在这个会上,摸摸这些分别操纵战车各个重要系统的人的对川局的看法、态度,统一认识统一行动,并要作人事调整。
“省门之战”的种种情况,刘湘早就让职能部门打印好后,发给了与会的将军们,开会时用不着再费时费力在会上通报,这是刘湘一惯的行事作风,他是个惜时如金,讲究实用的人。现在,摆在他面前的一杯茶,根本就没有动过。刘湘不象他幺爸,开这样的会要把过场做够,比如喝茶、抽烟;喝茶也有讲究,左手轻轻端起黄铜茶船,右手三指揭开茶盖,用茶盖弹了花,这才低下头去啜茶。倘若茶香随着蒸腾的雾气氲氲,这中间还要晃晃头,表示水烫或做出赞赏茶香之类表情。最有戏剧性带表演性质的是会议中间的抽水烟。幺爸抽水烟带有表演性质:将手往后一伸,早在背后候着的弁兵或副官李金安立刻将一只擦拭着精光锃亮的白铜水烟袋奉上。幺爸接过,右手大指拇啪地一声弹开盒盖,两根焦黄的手从盒盖中掏出焦黄,切得比萝卜絲还要细的什邡烟丝,有板有眼地按捏在烟鼻上。噗地一声吹燃纸捻,将那燃得一星蓝幽幽的火苗拄到烟丝上,一阵咕嘟咕嘟之后,右手将烟鼻一抽,抽出一半,腮帮一鼓,噗地一声――被吹出来的烟锅巴,一个小小的红色火点,在空中划出一个优美的孤线,落到了地上迅速变黑成灰……
当然不可以将刘幺爸做的这些过场,轻易地将庸碌无能、邋遢类贬意词安上去。刘幺爸做这些过场大有玄机、他或是借机缓和或调节场上某些情绪,或是借一个动作掩盖思绪或是借此观察某某人等等。这里面的学问大了。只能说,刘文辉刘湘叔侄是两类性格完全不同的军人,就像是两个门派不同的武林高手,前者上阵往往爱出暗含杀机的绵掌,柔中有刚;后者爱出迅如闪电的鹰拳,如此而己。其间孰优孰劣,孰是孰非,不能只看形式。
其实,“省门之战”后,我将如何动作?刘湘早就定了:这就是调整兵力,作好决战准备,对成都方面稍观以时日。他估计,田颂尧走后,幺爸下一步就是压“水晶猴”。兔子逼慌了,都要咬人。在幺爸的重压下,邓锡侯忍无可忍,让无可让,终归会同幺爸打一仗。以邓锡侯那点力量,打不了几天。不过,这样也好,打总比不打好。就在幺爸打了田颂尧,再打邓锡侯,显得不仁不义,川内诸家天怒人怨,一齐喊打之际,我刘甫澄顺势给幺爸打过去,事可成矣。而且,他已经算定,未来他与幺爸之间的大战,主战场定在荣县、威远一线;那场大战,他名字都定了,叫“荣威之战”。
王缵绪首先发言。他有他的习惯用语,说一口川北西充话。但与其说他是在发言,不如说他非常乖巧地将刘湘刘甫帅的思想,作了一个简要的阐释。这不奇怪,他和王陵基、张斯可等师长,都是甫帅最为信任最为器重的大将。会后,刘湘还要留下他们,细谈有关即将展开的“荣、威之战”细节,刘湘的战略思想,他还能有不明白的!
王缵绪秀才出身,国学和新学都好,有儒将之称,表达力自然不差。他大概用了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就头头是道地借自己的话,将主帅的思想阐明,而且有相当的说明力和打击力。比如他在发言中运用了几个辞汇、成语都是相当精到形象的,给人印象深刻。他点到刘自乾在成都的所作所为――置刘、田、邓多年建立起来的在成都维系了近十年的“保定系”情谊于不顾,大打出手是“典型的见利忘义,同历史上的所作所为一以贯之!”说着看了看刘湘,甫帅却笑了笑摇摇头,显得很大度。
“推而广之,刘自乾如此下去,又当如何?”王缵绪相等义愤地用这样文皱皱的话结尾:“如是之人,如是之事,我当击鼓而攻之!”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王缵绪看了看甫帅满意的神情,再看了看同僚,得意洋洋。自然,王陵基、张斯可、唐式遵、潘文华等立即对王缵绪的看法表示了支持。
“我不同意治易(王缵绪字治易)的看法!”当即恼了参谋长钟体乾,说时,用目光同当坐在对面的秘书长杜少棠对了对。一段时间以来,因为谋略与甫帅不合,赶不上甫帅的趟子,他坐了冷板凳,好些具有前瞻性的重要军事会议都没有通知他参加,他这个军参谋长形同虚设。敢于对王缵绪这番明明是甫帅战略意图阐述的明确反对,而且语气也不对,火气显得很大,除了心中的怨愤,还有一个原因,就是钟体乾对于王缵绪的人格从心底里蔑视。王缵绪原是杨森的下属,两人是毛根朋友,早年顺庆中学的同班同学。杨森得势时,从没有亏待过他,可是,杨森一旦倒霉,王缵绪立刻弃之而去,摇向身一变,又成了甫帅身边的红人。他同杜少棠不止一次在下面议论过,说王治易早晚还得反,就像墙头上的草,哪边风大哪边倒!甫帅却信任这样巧言令色的人,让他们在感到失落的同时,心中愤愤不平。
坐在斜对面的王缵绪看着脸红筋涨的钟体乾微微一笑,还闭了闭眼睛。这就让本来心里就憋了一口恶气的钟参谋长气冲斗牛,他信口开河,借古讽今,方寸大乱,言不由衷。
“王治易刚才一番说词,倒让我想起了《三国演义》上一出《祢正平裸衣骂贼》的故事”,钟体乾只图嘴快,含沙射影骂得痛快,没有注意到甫帅的脸上已得黑得绞出水,全场同僚看着他也都肃然屏住了呼吸,号称灵官的王陵基对他更是恻目而视。就是他唯一的同盟军,秘书长杜少棠也架势给他挤眼睛,让他打住。可是,他因为气愤和心中不平,这就一条路走到黑,不管不顾地说下去。
在座的将军们,文化有高有低,却全是在中国这块传统的土壤浸润中长大的,对有实战借鉴意义上的《三国演义》,可说是没有人没有读过,都不精通,有的甚至可以倒背如流。钟体乾提到的《祢正平裸衣骂贼》,可谓是《三国演义》中的名篇,说的是曹操初起,正是用人之际,广招天下贤士。深得曹操重用的身边谋士孔融将祢衡(字正平)推荐给曹操,说祢衡的才华过他十倍。文中这样写道:“操遂使人召衡至。礼毕,操不命坐,祢衡仰天叹曰:‘天地虽阔,何无一人也!’操曰:‘吾手下有数十人,皆当世英雄,何谓无人?’ 衡曰:‘愿闻。’操曰:‘荀彧、荀攸、郭嘉、程昱,机深智远,虽萧何、陈平不及也。张辽、许褚、李典、乐进、勇不可当,虽岑彭、马武不及也。吕虔、满宠为从事,于禁、徐晃为先锋;夏侯惇天下大奇才,曹子孝世间福将――安得无人?”
“衡笑言:‘公言差矣!’此等人物,吾尽识之:荀彧可使吊丧问疾,荀攸可使看坟守墓,程昱可使关门闭户,郭嘉可使白词念赋,张辽可使击鼓鸣金,许褚可使牧牛放马,乐进可使取状读招,李典可使作书送檄,吕虔可使磨刀铸剑,满宠可使饮酒食糟,于禁可使负版筑墙,徐晃可使屠猪杀狗;夏侯惇称为‘完体将军’,曹子孝呼为‘要钱太守’。其余皆是衣架、饭囊、酒桶、肉袋耳!操怒曰:汝有何能?衡曰:天文地理,无一不通;三教九流,无所不晓;上可以致君为尧、舜,下可以配德于孔、颜,岂与俗子共论乎!”
或者祢衡真的有才,但在曹操面前,他这样一番不负责任的痛骂,从曹操的所有文臣武将,一直暗骂到雄才大略的曹操本人,以曹操的脾气恨不得当场喝令推出去午门斩首。但曹操毕竟是曹操,一口恶气忍了,最后来个借刀杀人――将坏脾气的祢衡推荐给同样坏脾气的黄祖,被恼了的黄祖斩了。
钟体乾所提祢衡,不过是个引子,也是一种他思想上意识的不经意的发泄,他的思绪和话题已转到“和为贵”这个主题上去了。可是,甫帅的思绪却还久久地停留、沉浸在钟体乾提起的“祢衡骂曹”上。钟体乾说完了,刘湘也不说话,只是将一双虎彪彪的眼睛调到杜少棠脸上,一动不动。杜少棠知道要遭,已经吓住了,哪里还能说什么,将背一弓,趁势喝了口茶,说,“我没有什么话说。”
刘湘将胸脯一挺,神态严峻了,他扫视了一下无与会将军们,说,“说呀,有不同意见的,都说出来。不说白不说,免得下来怄气!”却没有人再发言,刘湘已经摸清了与会将军们的虚实,看来,与之持不同意见的就只有钟体乾、杜少棠等极少数。有不同意见不要紧,这点肚量刘甫澄还是有的。但象钟体乾这样,指着和尚骂秃驴就不行,万万不行!
“我看已经清楚了。”刘湘说,“大多数人的意见是,‘省门之战’后,我们同刘自乾这一战是非打不可。也有不同意见的,如钟参谋长,或者还有同钟参谋长持同样看法的,只不过没有表述出来。这不要紧,各抒己见嘛,我今天召开这个会,就是想听听大家的意见。不过,钟参谋长刚才的话,我有点没有听懂,想请教请教?”说着,用一双很亮的眼睛虎彪彪地罩住了钟体乾。钟体乾不由打了个寒噤,刘湘的眼睛素来厉害,里面很有东西。这会儿,刘甫澄的眼睛里简直结了冰,寒浸浸的。钟体乾这才想起刚才自己只图痛快,胡扯到了《三国演义》上的祢衡骂曹一节,横生枝节,刘甫澄不依,心中后悔。可钟体乾自尊心极强,心中发虚,却嘴上硬起,说,“这个,这个,有何不明白的,甫公?”
“钟参谋长提到‘祢衡骂曹’,我看决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有所指。不用说,我就是昏溃的曹操,那请问,何人是击鼓骂曹的祢衡?哪些人又是荀彧、荀攸、郭嘉、程昱、张辽、许褚、李典、乐进、于禁、徐晃、夏侯惇、曹子孝类衣架、饭囊、酒桶、肉袋呢?”
场上所有的人都悚然了,无不正襟危坐,洗耳靜听,会场上鸦雀无声,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清。不仅王缵绪、王陵基、张斯可、唐式遵这些坚定地围绕在甫帅身边的主战派核心人物满面怒容,对钟体乾侧目,就是态度温和一些的如工兵司令蓝义轩等人,也马起一副脸。经甫帅这样一点拨,大家才突然醒悟,钟体乾把所有的人都骂了。无形之中,一时,钟体乾成了众矢之的。
“甫帅误会了。这个,这个!”钟体乾实在是不能自圆其说,如热锅上的蚂蚁,汗都出来了,说出的话东支西捂,咋个都抖不清。
“俗话说参谋不带长,打屁都不响。而你钟体乾是我们21军的参谋长,就是古时候的军师,一军之师,地位有何等重要?说话咋个兴打胡乱说?你这个军师是咋个当的?”性格本来就钢筋火溅的王陵基发言了,因为他曾经是甫帅读军校时的老师,地位有些特殊,平时说话就要随意得多,而甫帅对钟体乾的不满,他也是早就心知肚明,这就趁机给钟体乾发作开来,来了个打机枪似的扫射,毫不留情;目的是逼钟体乾下台。
“王方舟,你不要趁火打劫!”钟体乾脸红筋涨,自知理输,孤军奋战,可怜兮兮地看了看斜坐在对面的秘书长杜少棠,希望能得到杜少棠的支援。但如四川乡间一句俗话,事到如今,船都下滩了,杜少棠能有什么办法。杜少棠看出来了,钟体乾这个很长一段时间有职无权,只是每月领饷水的参谋长职,今天是要被拿下来了;如果他去救驾,那就只有同甘于尽,他才不愿干这种傻事呢,杜少棠权当没有看见,低着头一个劲喝茶。
就在张斯可等人无不摩拳擦掌,准备悉数上阵时,钟体乾挂上了免战牌。
“甫帅!”钟体乾哑声道,“我辞职!”――这一声终于出来了。
这是意料中事,也是盼望中的事。准备接着上阵声讨钟体乾的唐式遵立即打住,场上好些人都轻轻舒了口气,连坐姿都放松了,全都目不转睛看着高坐上首的甫帅如何表态。
“体乾你,你又是何必呢?”刘湘的脸色马上转好,口上却这样虚应了一句。
“王方舟不是说了吗,军参谋长就是一军之师。我有愧一军之师之称,又不能领会甫帅战略意图,一段时间以来尸位素餐,再这样下去,实在不好意思。借今天这个机会,我向甫帅坚决表示辞职。”说时,站起身来,向刘湘拱了拱手,拂袖而去。刘湘终于遂了意。
钟体乾离开会议室后,刘湘说:“今天这个会开得很好,大家统一了认识。至于下一步军事行动如何进行,各师各部等候命令!至于钟总谋长坚决请辞,下来我同他谈一谈,他如果还想在我21军做事,可以。如果实在拦不住,也只好放人,尊敬不如从命嘛。他想回成都老家当寓公也可以,我送他盘缠(钱)。总之,我刘甫澄心中有数,对各位的劳苦功勋,可以说是寒冬腊月喝冰水――点点滴滴在心头。我刘甫澄决不会对不起任何人!”他在宣布让王缵绪、王陵基、张斯可、唐式遵等人留下后,宣布散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