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说起幺爸,刘甫澄焦眉愁眼(1 / 1)

张澜沿着花径,同刘湘并排一起往里院走。多日不见,张澜还是一副平民政治家的风貌,一袭黑粗布长衫,外罩一条黑色缎面滚边马褂,脚蹬一双黑直项呢面白底朝元皮鞋。一部美髯,清亮有神的眼睛,长方脸,头戴一顶瓜皮帽,身量适中;已是年届花甲了,仍然走路飞快,精神健旺,耳聪目明。

主客刚在里院一间精致的中式小客厅坐定,刘周书让丫环桂花送来茶点。年方二八,红衣绿裤,脑袋上扎两根翘毛根的桂花微微笑着近前,从托盘内捡下一盘点心,一杯热茶,轻轻放在茶几上,再轻步而去。点心洒琪玛,是重庆有名的点心铺冠生园刚刚烤好送来的;当然,冠生园送来的点心不止这一种,但表老就爱这种原先是满人发明并独享的点心洒琪玛。这是辛亥革命前夕,表老同颜楷、蒲殿俊、罗纶等九名保路运动中坚人物被川督赵尔丰软禁在督署时养成的。那日,赵尔丰采用软硬两手,让人将表老等九人请到督署五福堂,将朝廷批文给他们一一传看。朝廷来文称,四川保路运动是“年少者闹事,且学东学者(指孙中山的同盟会)在后支使”,严厉命令赵尔丰弹压,切勿“养痈为患”,否则,“拿该督(赵尔丰)是问。”

赵尔丰焦眉愁眼地对表老等九人说,你们的意见我不是不赞成,也不是没有转奏,现在你们看了朝廷的批示,我赵尔丰也没有办法,你们就见好就收吧!不意表老他们不肯通融。

“绑了、绑了!把这几个杂种统统都给我绑了!”赵尔丰转而大怒,赵尔丰的卫士长何麻子带着一群穷凶极恶的边军进来,这是赵尔丰新近从康区调来的,他们一律黑纱包头,手上端着九子钢枪,腰上挎战刀。这些凶神恶煞的防军,用绑人筋痛的细麻绳把九个老爷绑成粽子一般。特别是对嘴硬的张澜,罗纶“优待”——绳捆索绑犹嫌不足,以刀架其颈以枪抵其胸;大有不刀劈即枪毙之势。何麻子把袖子挽起多高,露出手臂上的块子肉和饱绽的青筋,麻脸涨得通红,一双眼睛充血,像要吃人;手中拿着一块一尺多长的白布,在那把四五尺长、寒光闪闪的宽叶大刀上擦了又擦。九位老爷中,除张澜、罗纶又跳又闹外,其他人都在赵尔丰**威下吓得打哆嗦。

“哼!”高坐堂上赵尔丰,一改往日的迂回曲折,露出“屠户”本色,脸色铁青,环张豹眼,有一股杀气、一股风雷。赵尔丰指着表老他们大骂,竭尽歪酸刻薄之能事:“枉自你们都是些有功名的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这是千年的圣谕,做人的基本道理!这些,你们都不懂,书都读到哪里去了?既是借款修路,路归国有的大政方针朝廷已定,你们还在一边横扳顺跳做啥子?你们煽起民众反抗朝廷,借题发挥,制造混乱。你们是一群乱臣贼子!事到如今,你们只有认错;否则,本督非严办你们不可!”

“赵制台此言大谬!”被背剪绑起的张澜却毫无畏惧,顶风而上,对赵尔丰那番“宏论”予以痛斥:“先圣人有言,民为重,君为轻。铁路准归商办是先皇帝光绪定下的现仍实行的国策。朝廷既是准我川人筹资修路,为何今又出尔反尔,说我护路非法?这,从何说起?依理依法,该惩治的是那帮贪赃枉法,拱手将铁路大权送给洋人,引狼入室的盛宣怀等人,大帅怎么一反以往,对我等镇压起来了?”张澜这番反驳诘问,叫赵尔丰噤声不得。

哎呀呀!万不谙蜀人这样难批整;这批文人的嘴竟是这样了得,这样犟!真应了四川人俗话一句:“鸭子身上的毛——难打整!”看罗纶又要开腔,理屈词穷的赵尔丰赶紧闸着,拍案厉声喝斥:“张澜太豪强!”

为了杀鸡给猴子看,把全国闹得最凶的四川保路运动镇压下去,起初,赵尔丰是想把表老等九人杀了的,但因为清廷有规定,类似大事,需得会同成都将军签字上报才行。可是,成都将军玉昆,虽是一个真资格的满人(赵尔丰还不是),却同情川人的保路运动,拒不签字。没奈何,赵尔丰只好将表老等九人软禁,每天还好酒好肉好点心待承。表老喜欢上满人的洒琪玛,就是在那个时期养成的。

这些事,是闲暇时,刘湘无意间讲给刘周书听过,不意刘周书聪明有心,将张澜爱吃洒琪玛这样的细节都记下了,可见古人说的话对,女子无才便是德。刘周书让桂花上的茶也不是一般的,是蒙山顶上采摘来的细如米粒的莉茉花雨露明前茶,量极少,虽比不上贡茶,但已经相当难得,就是刘湘平时一般也舍不得泡。给表老上的茶茶具也讲究,是一副明万历年间的成窑茶具,茶碗茶盖都是白底红花金钱走边,薄如蝉翼。由此,可见刘湘一家人是把表老当作贵客待的。

在最初的几句寒暄中,刘湘问,“表老还是不抽烟吗?”

“不抽。”

“了不起,了不起,哈哈,不像有些人走到哪里水烟袋都提到哪里。”指的是谁,不说自明。刘湘这不随手端起茶碗,一手揭开茶盖,轻刮茶汤,说,“表老请茶。”刘湘端在手上的茶碗就普通了,是一般的景德镇产精瓷茶碗,白底蓝花,上绘中国24孝中“卧冰求鱼”的故事。

表老左手端起茶船,右手揭开茶盖,喝了一口香茶,点点头。意思是说茶好,情领了的意思也就蕴含其中了。表老将茶碗放在茶几上时,刘湘又殷勤地指着盘中的洒琪玛说,“表老,请用一点吧,成都的洒琪玛做不到这样好。”他是怕表老没有吃早饭或是早饭没有吃好。

刚才见表老,他问表老住在哪里,表老语焉不详,刘湘也就不好再问了。所谓君子非礼莫问、非礼莫视等等,小时读私塾时就是学过的。他知道,深孚众望的表老是一个勤于国事,关心国计民生,为国计民生不辞奔走,却往往连自己最基本的衣食住行都大而化之,甚至忘记了,在这方面闹了不少笑话的政治家,做事也操切。

果然,表老一坐下来就宕上了正题。

“甫澄,我不说,你都晓得我是为啥事来的。”张澜一手抚髯,用一双大廓廓的清亮眼睛看着刘湘,“成都你幺爸同田颂尧的‘省门之战’总算打完了,达成了协议。你幺爸对我说,成都打成那个样子,他很痛心,作为省主席,他是失职。”说着笑笑,吁了口气,“过往之事,无可追也,也无可悔也。你幺爸这样说,也算是亡羊补牢,未为晚也。你幺爸同田颂尧已经初步达成协议,田颂尧即日退出成都,退回他的川北去,田师撤退之日,你幺爸给我作了保证的,决不追击田师。这之间还有一些具体细节需要敲定,他们一致同意,请邓晋康下山在他们二人之间作些调停。”张澜说到这里,刘湘本来想作出对成都方面的事一无所知的样子,想说什么,却没有问说,对张澜的话,却是字字句句听得真真的,深怕漏掉一字一句,并在细细琢磨这中间有无弦外之音。听了后,只“啊!”了一声。

“明人不说暗话。”张澜注视着刘湘的神情,继续说下去,“我来重庆,是受你幺爸所托,也是我职责所系。你幺爸的意思是,‘省门之战’不打已经打了,他受了好大损失;军事上他损兵折将。你又趁势拿下了他的泸州,政治上、经济上,个人威望上他都输慘了。你幺爸说,‘省门之战’其实是你逼着他打的!”

“我幺爸这个人呀!”刘湘已经对张澜的来意明白了,刚要辩解,表老做了个不要他打叉的手势,把话接着说下去,“你幺爸的意思是,全川本来就是一盘棋。‘省门之战’结束就结束了,希望你不要趁他背时倒灶(倒霉)之时,将他掀下崖!你幺爸说,他这也是为了全省的国计民生。”

“表老,你信我幺爸的话吗,他总是说一套做一套的!”刘湘同张澜一样,表面上看来都不是非常善于言辞之人,而其实思维非常敏捷,以攻为守地问了一句。

张澜一怔。

“表老,这么多年来我幺爸的种种,让我想起《三国演义》中,曹操白门楼斩杀吕布的一折戏。我觉得我幺爸就像是戏中的刘备。当时,一介枭雄的刘备还屈身曹操帐下,曹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才在白门楼趁武艺高强的吕温侯吕布疲倦之至睡着了,一时疏忽将其抓获。杀不杀吕布,曹操很是踌蹰,征求刘备的意见。刘备也不明说,只是弯环倒拐地说,主公你难道忘记了吕布有事谁杀谁的德行吗?他先事丁建原,是丁建原的义子。为了得到一匹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赤兔马,他可以认贼作父,杀了义父丁建原降了董卓。后来又为了得到天下绝色美女貂蝉,杀掉董卓。一代枭雄刘备的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曹操大叫一声拉出去斩了。被五花大绑的吕温侯吕布转身大骂刘备,‘早知你大耳儿(书上说刘备两耳垂肩)如此无恩义,我何不在辕门上一言而开支!(当初,刘备被兵多将广的袁绍包围,危在旦夕,刘备请求吕布援助。吕布出来调停,袁绍答应吕布,假如他能一箭射中插在五百步外的方天画戟(吕布的兵器)上的尖就退兵。否则,吕布就不要管。吕布答应下来。刘备吓得战战兢兢,吕布却站在五百步外,轻舒猿臂,拉满硬弓。只听当地一声,一箭而去正中戟尖,袁绍不得不退兵,袁绍救了刘备,可刘备在关键时刻,却恩将仇报,因为刘备怕吕布降了曹操,曹操以后如虎添翼。)曹操是个过后方知的人,不象诸葛亮,事前先知。就在五花大绑的吕布被拉出去时,曹操猛然醒悟,叫带回来,可是迟了,只听鼓声三响,一代武艺赶群绝伦的吕温侯吕布,已是人头落地。

“我幺爸总是说得好听,他平身做事对得起谁?他保定军校毕业,不是我收留他,看在他是长辈的面上,处处看顾他,他能有今天?他有了今天就打我的翻天印。他对我是这样,他对你表老难道又不是这样?”

这话算是一下戮到了张澜的心尖子上,这番话确是实情,有相当的挑拨意味。什么时候,刘甫澄也会这一手了?张澜暗暗吃惊,不禁注意打量着近在咫尺的刘甫澄。真是应了一句:“士别三日,当刮目相见。”早年,刘湘在他手下当弁目队副队长时,哪有这样的政治才能,很单纯?而现在的刘甫澄却能这样说话,旁征博引,以引起他对刘文辉的不满;身上已经有了合纵连横,对时局收放自如的政治家意味。看刘甫澄说这些话时,表面上无动于衷,一双清亮的大眼睛里却是瞳孔猛然收缩,蘊藏着气愤和一线杀机。只听刘甫澄继续挑拨下去――

“远的不说,就说1928年。成都爆发有多所大中学校师生参加的示威游行,提出要求当局制止战乱,不得随便增加赋税等,这些游行都是中共地下党组织的,根本不关你表老的事情。”

张澜插话:“这些游行,我虽未浮出水面,却是是支持的。”

“支持是一回事,浮出水面又是一回事。”刘湘不管不顾地说下去,攻击刘文辉,“他不仅下令对这些游行进行镇压,还把这些笔帐算在表老你的身上,说是成都大学校长,你不是这些游行的幕后支持者,就是失职。总之了,他认为表老你咋都不对。以后,在成都大学的经费等问题上,他百般刁难,让表老你不得不辞了成都大学校长职。

“1930年,蒋冯阎大战以蒋委员长的胜利而结束。在这场决定两方命运的大战中,我是坚定地站在蒋委员长一边,不仅口头上表示拥护,而且一再出兵相助。而我幺爸两次通电反蒋。事后,他又惶惶不安,深恐委员长问罪,又厚着脸皮找到表老你来通融……”刘湘说的这事确实是,张澜为大局计,出面先是在刘湘面前说颐,怕他们叔侄为此事积怨;继而动员刘湘出面,在蒋介石面前为刘文辉解释,请蒋对刘文辉宽容一些,以观后效。蒋本无力西顾,乐得做个顺水人情,这就准了。

刘湘所说的这些,张澜岂会忘记?但作为一个进步政治家,他的胸襟是开阔的,眼光是远大的。原来他是支持刘湘统一全川,现在却最不愿意看到刘湘统一全川。因为,形势发生了变化,如果刘湘统一了全川,那就意味着很可能蒋介石的势力入川,意味着共产党在通(江)南(江)巴(中)的建立的纸红色根据有可能被从根子上铲除的危险。这也就是他为什么不计前嫌,在这个节骨眼上,风尘扑扑赶来重庆的原因。他私心要制止二刘大战。

“不管咋说,刘自乾你是幺爸,血浓于水。”张澜劝:“俗话说得好,只要是一家人,就是打破脑壳都镶得起的……”张澜利用刘湘家族观领念很强这点,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劝刘湘到此为止,千万不要再同幺爸开战,争个输赢,拼个你死我活。凭经验,以往对刘湘这种劝,都是屡试不爽的。可是,张澜没有想到的是,此时的刘湘,已不是彼时的刘湘;此时的四川,也不是彼时的四川;此时的中国,也不是彼时的中国。无论是中国还是四川的形势,都已经与以往大大不同了,刘湘铁了心要拿下成都,统一四川。杨森、刘存厚以及更早的熊克武等人无不期望统一四川,做四川王,却终是南柯一梦。而这个梦,却要在他刘甫澄身上变为现实。这是早晚之间的事。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如《三国演义》中《隆中对》诸葛亮对刘玄德说的一句名言:“此殆天所以资将军,将军可有意乎?”张澜的话,刘湘当然不会接受,但他没有表露出来。刘湘已经是胸有城府,城府还深。他做出一种学生听老师话的神情,耐心地听完张澜的话后,慨然应允道:“既然表老这样说,又亲自到重庆来劝,我听表老的话就是了!”

张澜感到无限欣慰,手抚颏下一部漂亮的大胡子,用一双大廓廓的很清亮的眼睛,看着刘湘,用一口浓厚的川北顺庆口音一字一顿,“诚如斯言,则四川幸甚、国家幸甚!”

张澜要走,刘湘立刻留住,说:“好不容易得见表老一次,请在寒舍住几日,甫澄还有好事情要请教表老呢!”张澜当然知道这是刘湘客气,而且他此次到重庆,确也有许多事许多人要办要见,笑道:“以后吧,以后有的是时间。”刘湘见张澜执意要走,就说,“尊敬不如从命,表老实在要走,甫澄也不敢强留,那无论如何请吃顿便饭,这也是吃饭的时候了。”说着不由分说,大声叫张副官,副官张波跑步而来,刘湘吩咐:“去,去附近魁星楼办一桌鱼翅海鲜席回来!”张澜知道,魁星楼是一家著名的饭店,这就打了几个洪钟大品般的哈哈:“甫澄实在要请,那就叨烦了。不过甫澄你是晓得的,我是‘山猪吃不来细糠’,一身的农村习气,要就端几个川菜吧。”刘湘想也是,鱼翅海参类东西虽说名贵,不好吃,他也吃不来,他和表老还是喜欢川菜,就让副官去魁星楼办一桌精美的川菜回来。

饮桌上,就刘周书作陪。灵娃在家因怯生,不愿出来见客,刘湘也不勉强。知道张澜是可以饮些酒的,上了比较薄的允丰正绍酒。席间,夫人刘周书话不多,但善解人意,待客殷勤实惠,保留了家乡农村待客习惯。看表老喜欢哪样菜,她就把哪样菜生往表老面前端,还殷勤给表老布菜。张澜对刘督办对“糟糠”之妻不离不弃,恩爱有加非常欣慰、欣赏。张澜也是这样,不仅生活清廉,同结发妻子也是一以贯之,厮守终生。

饭后,刘湘派车让他的副官张波送张澜回去,张澜住在重庆大饭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