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成都地区入冬以来一个难得的好天气,湛蓝的天上飘上几朵鸭绒似的浮云。上午十时,幽静的青城山道上,出现了几乘闪悠悠的滑杆,正由下而上。由28军驻灌县的第二师,黄隐派出的一排官兵和邓锡侯的侍卫们组成的警卫簇拥着的中间两乘滑杆上,分别躺睡着邓锡侯和他的妻子田德明。
滑杆悠悠。在滑杆的叽格叽格声中,躺在青竹编就的滑杆上,邓锡侯很惬意地眯着眼睛;似在养神又似在谛听、享受这难得的山林野趣。其实,他的思绪在上下翻腾。
十天前,也就是在刘文辉和田颂尧就要打起来的前夕,他找来军参谋长朱瑛口授机宜后,在报端发了一个暂时退隐的声明,第二天就离开了多事的成都,退到了灌县隐居。这一下,田颂尧找不到他,刘文辉找不到他,远在重庆的刘湘更找不到他。
你们要打就打去吧,马打死牛,牛打死马,都不关我的事,一直打到你们筋疲力尽,需要我邓晋康给你们捡脚子了,我再出来不迟。这叫什么?这就叫“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这不足为怪,是他一惯的作派。不然,他为什么得一个“水晶猴”的绰号呢?这个绰号,决不是因为他的名字中有一个“侯”。多年来,他极善于游走在各种势力之间,借力发力,韬光养晦,保存自己的实力。只有学会保存,才能说到发展。有个哲人说得好:存在,只有存在才有一切。就目前四川来看,大大小小军阀中,势力最大的只有四股,最大的是二刘:刘文辉、刘湘叔侄。田颂尧第三,他邓锡侯只能数老四。他的部队有五个师,一个独立旅,四万人,防区在灌县、郫县、广汉、新都等十余县。就这么点家当,不好好保存行吗?
1925年,他们保定系的“三兄弟”联合刘湘打败了发动统一全川之战,想当“四川王”的杨森,形成了如今格局。这几年内,大家都没有闲着,都在千方百计发展、壮大自己的势力。终于,为了当上“四川王”,刘氏叔侄按捺不住跳出来火拼,田颂尧在中间夹起,田颂尧下的是一步险棋。即使赢了,也是替人家刘甫澄作的一件嫁衣裳,刘甫澄真的当上四川王,你田颂尧和我邓锡侯也只能在刘甫澄下巴底下捡饭吃,犯得着花那力气吗?
但是,刘文辉这个人也真讨厌,讨打。名说大家都是保定军校同学,可这些年来他不择手段,拼命往上爬,先是借刘湘的关系,把“窝子”坝起,到后来势力越大气焰越高张,在成都简直像是一只螃蟹横起走路,根本没有把他邓锡侯同田颂尧放在眼里,并且拚命排挤他们,这个样子哪有不打仗的?如果没有田颂尧在前面替他抵挡,他邓锡侯这回就逃不掉刘文辉的打击。现在,田颂尧被刘文辉挤走了,那么,下一步这刘老幺肯定就要拿我邓锡侯开刀了了,我又该如何应对呢?
世事如棋局局新!他想,也只能走好一步算一步了。
“晋康!”在叽嘎叽嘎、单调的滑杆声中,走在前面的妻田德明问,“滑杆这个名字好有趣,这个名字是咋来的?”田德明的问,打断了他的思索。
“啊!”他抬起头来,这才发现已经走到青城山中部了。“等一下我再告诉你,这一段路弯弯拐拐的,谨防我们一说话,让抬滑杆的分神。”邓锡侯漫声应道,妻被他这一说吓住了,再没有吭声。青城山是道教圣地,离灌县很近,离省会成都也不地几十里地,素以清幽天下闻名。十天前,邓锡侯离开成都后,一直住在山下灌县城内黄隐的师部里,随时注意观察着成都局势。成都打得最紧张时,黄隐率部去成都增援田颂尧,一看情况不对,赶紧撤回。这些,当然也都是他在幕后操纵掌握的。他的消息非常灵通。昨天,经尹昌衡和五老七贤出面,刘文辉和田颂尧不打了,初步达成三点军事协议。他判定,刘文辉和田颂尧最终还是会请他回去调停,因为这中间还有好些勾子麻糖的细节,只有他邓锡侯回去才摆得平。而且,他们派来请他回成都去的人,会在今天来。
他要抠起,拿他们一下。
这天一早,他破天荒地表现出好兴致,先去伏龙观看县长主持都江堰的岁修仪式,仪式颇为盛大。都江堰在灌县境内,位于岷江中游。都江堰以宏伟的工程,周围壮丽的山川、动人的传说,别致的建筑艺术,早在汉、唐时期就声名远播。著名大文学家司马迁在《史记.河渠书》中,就对李冰父子“凿离堆,辟沫水之害,穿二江成都之中”的种种丰功伟绩作过生动的描绘和热情的歌颂。唐代大诗人杜甫来这里游览后,写下了“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的佳句。历代诗人贾岛、岑参、苏轼、陆游、范成大、杨升庵等,也无不来过这里把酒临风,留下了动人的诗篇。元朝时期,意大利著名旅行家马可.波罗在观看了都江堰后,大为惊叹。他回国后,在《东方见闻录》中这样写道:“都江水系,川流甚广,不类河流,竟似一海;船舶往来甚多,稻香鱼肥,民多殷富……”
睛天,站在伏龙观或是隔宝瓶口与之对峙的玉垒山上远眺,可以看见遥遥的甲金山脉。阳光下,它们隐隐约约而又清晰可见,像是一个个耸入云端白衣白甲的武士。通天的江流就是从那里而来,一路汇聚起大大小小的河流、溪流、沟渠,最终浩浩**汤漫天而来,气势壮观,奔若惊雷,像是一条不羁的孽龙。就在孽龙过了铁索桥,就要张牙舞爪腾起身来向灌县城扑去肆虐时,迎面抛出两道杩槎――那是用附近山上砍伐的楠竹剖开,用片片竹蔑编织成的长龙似的竹筐,筐中装满河滩上的石头而成。这两道杩权就像套在孽龙身上的两条绳索,滔天的水流就此分成了内江和外江。洪水季节,水流六成流向外江,四成经宝瓶口流向成都平原。反之,到了冬天枯水季节,则水源六成经宝瓶口流向成都平原,四成流向外江。这就是当年蜀太守李冰父子创下的巧夺天工的“四六”分流法。
宝瓶口在玉垒山和伏观山之间。据说当初,两座山是连在一起的,是李冰父子带领千百万劳动人民,费时经年,用原始的火烤水浇法,硬是在两山间凿开了一条通道,让江流一路拍天经过宝瓶口而去。江流一经过这里的夹峙,立刻就安靜了,温驯了;清澈干甜的流水流到广袤的成都平原上,再分成若干条溪流向四面八方汨汨流淌,给成都平原上数百万亩农田以四时不竭的浇灌;给天上飞的,田里长的,给生活在这片沃土上的人们以生命甘甜乳汗的滋养,浇灌出了一个“水旱从人,不知饥谨,时无荒年”的天府之国。
都江堰从古至今,都有严格的岁修制度。每年一到冬天枯水季节,便断水,对都江堰进行岁修。完工之后,在清明季节放水春灌,这两个工程都要举行隆重的大典。
本来,像今天这样的大典,历来由川省主持水利的高级官员主持。清时,更为重视,由巡抚甚或最高长官总督出面主持。岁修或开水前一天,有关官员要先到郫县望丛祠(据说,这里是古蜀国望帝、先帝的陵寝之地)去祭祀望帝和丛帝。动工或开水的早晨,要由仪仗队抬着祭品,鼓乐前导,主祭官率领所去祭祀人员出玉垒关至二王庙祭祀李冰父子。随着司仪的声声唱诺,主祭官朗诵了《迎神赋》后,全体出席人员肃立,齐唱“……青城八百里,都江十七县,维王建奇功……”的《纪念歌》。歌毕、献花、献帛、献爵、献食。主祭官读《祝辞》后,全体向李冰塑像行鞠躬礼,之后进行奠爵、焚祝帛、送神、唱《民工歌》。最后鸣炮三响。主祭官带领所有人员去杨泗庙祭祀历代维修都江堰有功人员,再到江边祭棚祭祀江河神伯。整个过程井然有序,气氛热闹而又庄重肃穆。
而近年这样的仪式,都是由当地最高长官――28军第二师师长黄隐会同灌县县长主持。这一次,因为他到了灌县,这天这个仪式,黄隐请他出席主持,他推托了,说自己是已经宣布下野的人出面不合适,还是由黄隐去主持。黄隐这就去了。他是坐在伏龙观上看了这个仪式的,虽然也还算是隆重,但毕竟不能同太平年间相比,显得草率了许多。
看完岁修仪式,垵照原先的计划,他这就上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