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有太阳,这就将整个一个硕大的翡翠般的青城山映照得特别光鲜喜人。空气清新,满眼翠绿,耳边鸟鸣声声,东边鸣唱,西边应和;让本来浮躁的心也变得柔柔的,很是安静。也不知是不是黄隐他们作了些布置,比如戒严什么的?反正这一路上他就没有见过有人上山下山的。他不禁看了看走在前边的妻,在滑杆叽嘎叽嘎声中,看不见妻整个的人,只能看见妻在滑杆中闪上闪下的头。躺在滑杆上的妻,此时再也没有了平时的顽皮,变得很乖。妻的名字与她的人不相符,田德明这分明是个男性化的名字,但妻却是非常女性化的。她出身于一个日子也还过得去的书香门第,长得娇小玲珑,比他小了近二十岁、也许她受过些新式教育,平时很是活泼好动,唱歌、读新书报、看电影等等新式女性的喜好她都有。这很投他的意,他是一个追求新思想新生活方式的人。这从他的穿着上就可以看出来,躺在滑杆上的他,着一套法兰绒的西服,身材高大,脚上穿一双便于爬山的进口操鞋,只有一点,系在他颈上的那条桃红洒金领带打得不够标准,领结几乎是上下一般大,他总是打不好领带。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身边几乎没有一个人是穿西装打领带的,想同谁切磋切磋如何打领带都找不着人,只有将就了。他的头上戴一顶巴拿马咖啡色呢博士帽,皮肤不像一般连年征战的将领皮肤不是黄就是黑,而是比较白。他的脸是方的,下颏也是有梭有角的,这就显得很有力度。他这会儿戴一副墨镜,看不见他的眼睛。哲人言,一个人的眼睛是一个人心灵的窗户。这话说得很对。如果他揭下墨镜,目光同你对视,一定会给你留下深刻印象,因为他的目光与众不同,犀利射人而又是水银般波动不己。
一段相对崎岖陡峭的石板路走完了,邓锡侯对走在前面的妻子田德明说,“说滑杆就要从尹昌衡说起!”
“啊,好呀,又是尹昌衡!”田德明高兴得叫了一声,这是在意料中的。妻最爱听他讲前都督尹昌衡的事,尹昌衡年轻时人漂亮,风流轶事多,最合小资情调女性口味。尹昌衡是四川人永久的话题,尤其是女性。
邓锡侯这就开始讲,讲得绘声绘色的。
“四川滑杆最早出现于民国初年。当时,袁世凯欲复辟称帝,他最担心的三相都督是湖北的黎元洪,四川的尹昌衡,云南的蔡锷。这些,你都是晓得的。你不晓得的是,后来回到云南的蔡锷举义旗率护国军讨袁,挥师入川后,在川南遭到北洋军前所未有的猛烈狙击。激战中,蔡锷因伤兵太多,担架不够,只好就地取材,砍来竹子,扎成临时担架以应急需,以后竟风行开来。因为担架是用滑溜溜的青竹杆扎成的,又有轻便快速的优点,因此被人们称为滑杆。”
“啊,是这样的?太有意思了!”田德明意犹未尽,给丈夫戴了一顶高帽子:“晋康摆的龙门阵就是好听,尹昌衡的龙门阵还有吗?”
“有,你听我接着给你摆。”躺在滑杆上的邓锡侯微微一笑,接着摆下去:“民国初年,尹昌衡被袁世凯软禁在北京时,因为他有名气,许多达官贵宦都争相交结他。有次,北洋三杰之一,同段祺瑞齐名,曾当过一段时间过渡总统后归隐河北老家的冯国璋因病进京就医,恰山东军阀,有狗肉将军之称的张宗昌到京公干。张宗昌原是冯国璋的侍卫武官,他特意在北京著名的六国饭店安排了一场盛宴,邀请一些名人出席,为冯国璋洗尘。时年37岁的张宗昌土匪出身,不通文墨,却最爱附庸风雅、结识名流。他知悉尹昌衡文彩风流,同冯国璋关系也好,这就登门去请。尹昌衡答应下来,约定时间去六国饭店。
“六国饭店是一座很中式的建筑,古色古香,典雅华贵。尹昌衡去了,跨过门前垂着大红宫灯的门槛,沿着一条花木夹道,用五彩石子镶嵌的甬道走去。两边,回廊曲折,奇花异石,珠光宝气,进了举行宴会的大花厅,只见来客不是身着黄呢军服的将军,就是西装革履的绅士,或长袍马褂的遣老遣少……三个一堆五个一群地在一边交谈。客人们大都带着太太或是小姐,尹昌衡同认识不多的几个人随便打了声招呼,就找了个不引人注目的地方坐下,边喝茶边打量宴会前的情景。一张张铺有雪白桌布的长桌上,摆有糕点茶水,任客人自取,桌子中间拄有富有清宫意味的鼓肚花瓶,瓶中插着洁白的马蹄莲等鲜花,散发着淡淡的幽香;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走在上面,没有一点声息;头上横过一串串红红绿绿的小电灯,闪灼迷离。
“留声机里放着‘好花不再开,好景不常来’类软绵绵的乐曲。杂声盈耳中,屋子四周沙发榻上,堆放着好些女人一个比一个华贵的衣服。身着轻绡的北国佳丽们竟相亮美:清丽者,如带露春笋,婷婷玉立;丰润者,亮出细腰**肥臀。”
“哎呀,你们这些男人呀!”田德明听丈夫说到竟相亮美的北国佳丽,什么带露春笋、**肥臀什么的,就像被什么东西锥了一下,受到刺激,情不自禁叫起来。邓锡侯又是会意地一笑,停顿下来;田德明却又催,邓锡侯这就又讲下去。
“宴会厅里的种种一切,构成了京师上流社会特有的慵懒、温馨气息。忽然,屋顶大灯通明,宴会的主持者张宗昌站到了大厅中央,挥着两只大手,鸭子扇翅似的,招呼大家安静下来后,张宗昌用一口地道的山东土话说,冯公因突感身体不适,不能到场。不过,冯公委托姜桂题老将军到场作他的代表。
“巴巴掌响起来了,客人们都调过头来看姜桂题。年近80的姜桂题老将军缓缓站起身来,向大家拱手致意。老资格的姜桂题满头白发,身材高大,早就发福,体态像只熊,不过,既是军人,坐姿也还挺直。接着,大家按乡党叙齿的规矩入席了。席间上将很多,姜桂题虽也是上将,但资格最老,是北洋第一老将,曾经作过清廷镇压太平天国,过后又镇压捻军的僧格林沁大将的卫队官,又是冯国璋的代表,当然高踞首席首位。尹昌衡当时只有31岁,是上将中最年轻的,当然也就只能屈踞首席末位。席间,尹昌衡因为对这一班北洋老朽反感,有意放开洪钟似的嗓门高谈阔论,压得全场就只听见他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忽听霹雳似的一声呼唤:效坤(张宗昌的字)哪!大家这才发现,场上还有一个大嗓门,这人是京师警备总司令、新进陆军上将马龙标,四十来岁。
“张宗昌见京师警备总司令招呼他,这就走上去,弯下身,将耳朵贴上去。马龙标却大声说,你那看那个从四川来的尹昌衡说话如此放肆,高声大嗓,好像就他一个人声音大,扫了我们北洋的面子。他嗓门大,我比他嗓门还大,问他敢不敢同我比嗓子?
“张宗昌素来爱吃爱喝爱嫖爱热闹,听马龙标如此说,岂有不赞成的!他走到场中,招手要大家安静,指指马龙标介绍:这位,想来大家都认识――京师警备总司令马龙标将军,嗓门之大号称天下第一。又指指尹昌衡,这位,是来自四川的都督尹昌衡将军,声音也大得惊人。今天两位在这里也算是幸会,机会难得,怎么样,马将军提出想同尹将军比试比试,看谁的嗓门大!大家欢不欢迎?大家一听都说好,响起满堂掌声。女士们都拿眼注视着这两个雄纠纠的将军,窃窃私语,夹杂着轻轻的笑声。
“尹昌衡立即站起应战,说我尹昌衡愿意奉陪,决不后退。马龙标提议大战三百回合,划一拳饮一杯酒,对豁三百拳定输赢。尹昌衡赞成。两人从‘四季四呀,大发财呀’划起比起,声震屋宇,连隔壁的外国人也来作壁上观。
“论嗓门,马龙标同尹昌衡不相上下,但论年龄,他要大尹昌衡十来岁;论酒量,他更不是尹昌衡对手。尹昌衡兴致来时,绵州大曲他一人可喝下四瓶,而且喝后没有一点事。两人对豁到100拳,马龙标有些来不起了。坚持再豁20拳,喝20杯酒,吼20声,马龙标就喊不出来了,没奈何只有当众认输。
“马龙标回到家里,越想越气,自己素有天下第一嗓之称,不意当众栽在尹昌衡手里,今后自己这个京师警备总司令还怎么做人?越想越气,病也就越渐深沉,不几天,虎彪彪一个京师警备总司令竟活活气死了。京师有报评载,六国饭店比嗓子,气死京师警备总司令,这则轶事顷刻间成了轰动一时的大新闻,尹昌衡这个大名在京师,无人不闻无人不知。”
“哎呀――!”田德明又是欢快地叫了一声,就像有根欢快的毛刺,直往她春潮大涌的心田里扎似的,忍不住发出呻吟,让邓锡侯心中泛起一丝莫名的妒忌。
“军长!”走在旁边的副官沙玉生提醒,“这段路又窄了。”邓锡侯这就不再吭声,走在前面的女人发现山道渐渐陡峭起来,不无担心地问,“晋康,这抬滑杆的后面脚夫的视线被前面的挡着了,会不会跌筋斗?”
“不会的,他们会靠报点子走路。”
田德明不懂报点子是什么意思,正待要问,身下滑杆已至峰回路转处,要上桥了。只听前面的脚夫挑声夭夭地唱:“人走桥上过。”
后答:“水往东海流”。两人配合得丝丝入扣,安全过了小桥。
前面脚夫又喊:“懒洋坡”。后面应:“慢慢梭。”走到拐弯处,前唱:“弯弯拐拐龙灯路”,后应:“细摇细摆走几步”……在风趣押韵,一报一应,一唱一和中,脚夫们脚步吻合,走山路如履平地。
上了一个山,田德明又问青城山得名来由。
“这青城山古名赤诚山。”邓锡侯说,“《名山记》曰:‘其上有崖含赤壁’,就是指的青城山。其实,‘赤城山’与青城山毫不沾边。你看此山,林密弯急,移步换景。你不觉得青城山处处曲径通幽,远离尘嚣,格外幽静秀美吗?”
田德明连声点头:“是的,是的。”
“青城之幽、峨眉之秀、剑阁之险、三峡之雄并称为蜀中四大景观。是谁第一个将青城山用一个‘幽’字作概括的呢?”说到这里,邓锡侯卖了个关子,“等会儿到天师洞你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