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兔死狗烹 1、大战初停,祠堂街上来了一对“狼”与“狈”(1 / 1)

身处于温柔富贵之乡的成都人爱享受,会享受真是天下第一。打得惊天动地的仗火刚刚停下来,随着夜幕的降临,在城守东大街至盐市口这一带又是热闹非常,人群熙攘,火红的夜市开始了。这一带街道宽阔,商铺众多。当第一线幕色朦胧地走近时,在众多的商铺关门收市之时,众多的商铺阶上檐下,开始摆摊设点,小商小贩们纷纷点起马灯、电石灯、油壶子照明。顾客游人摩肩接踵,往来如织,蔚为大观,哪里有打过大仗的痕迹?城守署至走马街多为小吃摊点,卖椒麻鸡的、卖担担面的、卖酥锅魁的、卖蒸蒸糕的……吆唤声、打锅魁的梆梆声,声声在耳。走马街至南新街就相对清静多了,这一带多是卖古玩玉器旧书的。而这时,祠堂街更不一样。这一带是原先少城的中心,是精华中的精华;街道宽阔整洁幽靜,文化气氛很浓。正对着一排书店,街对面就是少城公园。街道两边有茂密的大树,金河,在公园边上流水汤汤地走过。新声川剧院在上演赵熙的名作《情探》。高亢的锣鼓声、川戏特有的金属般的帮腔声,簇拥着焦桂英的忧怨时续如水般飘散在夜空:“绿窗灯光照楼台……望穿秋水……不见书信来……悲哀!”灯光迷离中,越显典雅的西御街口,楼檐下悬一块蓝底金字大匾上,“既丽且崇”四个大字,映着城内那条幽静的喇嘛胡同里闪出的光,传达一种悠远而神秘的气息。这一切,无不显示出少城祠堂街非比一般的风姿绰约,连空气中都浸润、散发着一种博大、清新、温馨的气息。

就在这时,一辆小车像贼一样,悄悄驶进祠堂街;一拐,停在了漆黑一片,晚间根本没有人的半截巷中。

黑影憧憧中,车上下来两个人,直奔少城小餐而去。这两个人就是在成都坏事做尽,人人欲食其肉寝其皮的混世魔王石少武和他的手一第一大将、帮凶,柳如寇柳大麻子。他们一前一后,一高一矮地向灯光显得有些迷离的少城小餐走去时,那样子,很容易让人想起寓言中狼与狈的故事。特意来这里寻欢的混世魔王石少武这时心中很高兴,24军大获全胜,田颂尧已经答应尽快退出成都,退到川北。他连连立下大功,不仅得了大奖,听干爹身边的亲近人士透露,最近他有可能被晋升为师长。当了师长那是一番什么光景?权更大了,钱更多了,到时,什么样的女人不能搞到手!人人都说神仙好,其实,神仙的日子哪有人间好。人,只要有了权,就什么都有了。

带着这样的喜悦,石少武带着柳大麻子进了少城小餐,上了楼,要了一个临街的雅间。他们穿的都是便服,没有人认出他们。

“两位客官要啥子?”一个年轻小厮快步进来,他身着短褂,头戴一顶毡窝帽,腰上拴一条围腰,肩上搭一条毛巾,手中端着一个托盘。小厮从托盘上捡下两杯茶,一碟新津南河大瓜子,一边笑容可掬地问。

“好酒好菜尽管上!”石少武说话做事就是这么没有规拦,他伸出一只蒲扇似的大在桌上一拍,“上到桌子摆不下为止。”

“要得!”小厮一愣,他何尝见到过这样的客人,“这样要不要得?”小厮说,“酒,先上两瓶五粮液?菜,我就赶好的上,一直将桌子上满?”

石少武嫌小厮啰嗦,手一挥,让小厮赶紧去办。

“哎,来了!烟薰猪耳朵一盘,炒花生一盘……”小厮一路报着菜名而来,佐酒的涼菜上了八盘八碟。都是极富川味特色的佳品:怪味鸡块、怪味兔丁、凉拌肚条、夫妻肺片、王胖鸭子等。这些涼菜,光调料就有红油、花椒面、窝油、麻酱、香油、内江白糖等十几种;香气浓烈,味中有味。

“石大哥,你是大功臣,我先来敬你一杯!”柳大麻子给石少武敬酒,他既殷勤,又巴结,一脸笑得稀烂,站起身来,提起酒瓶给石少武酒杯斟满酒,然后再给自己的酒杯斟上,却又斟得过满,都快漫出来了。酒很好,柳大麻子舍不得,怕漫,这就先低下头吮了一口。柳麻子出身下层,不懂规矩。成都人斟酒上茶掺开水都是有规矩的,所谓茶七酒八。先吮一口,更是下世烂动作。

柳大麻子将酒杯举至眉心,看着春风得意的石少武,“石哥子,你是双喜临门,立大功得大奖,又快高升成少将。我柳如寇是萤火虫跟着星星转,沾你石哥子的光。来,祝石哥子鹏程万里!”

“咣!”地一声,二人碰杯,在并不很明朗的电石灯光的照耀下,溅起两朵喷香的酒花。二人仰起头来一饮而尽,并亮了杯底。身矮背驼面麻的柳如寇又站起身来,给石少武杯斟满“五粮液”,酒得斟得堆起了尖尖。

“随意、随意。”石少武用筷子挟了一大块怪味鸡,送进嘴里,咀嚼间问,“你晓得今晚我为啥那么多好地方不去,专门约你来祠堂街吗?”

“哥子的心事,我还有不晓的的么?”柳大麻子笑了,笑得一只高一只低的肩膀一抖一抖的。

“那你就说说喃!”

柳大麻子知道石少武对当年尹昌衡打马游街时,与万人丛中站在高凳上与之心心相印对眼神的祠堂街成衣铺小娘子的风流轶事最感兴趣,意欲仿效,一笑说:“尹昌衡当年骑马游街时,在这里遇上了成衣铺巴式(漂亮)得很的小娘子。尹都督派师爷去说时,那个像我一样没有卵子(睪丸)的男人,明明吃了哑巴亏,戴了绿帽子,却说‘既然都督大人有心,小民愿尽义务’!”石少武听到这里哈哈笑起来,笑得很是**邪,他要柳大麻子“接着说。”

“还有,就是石哥子前段时间对我给你找的妙银匠的女,很是悦意。”

“对头,你精灵得很嘛,再接着说。”

“这条街上巴式的女子多,不是有一说吗,‘祠堂街,美人窝’。石哥子今晚让我陪你来,就是想让我在这里再给你找个悦意的。”

“是。”石少武点点头,“这一带是你的防区,你熟悉,今晚上,你就再给我找一个悦意的。”

“算事,哥子,承蒙你看得起!”柳大麻子说时随手撩开窗帘,手往外一指,“哥子,你看那边。”

石少武顺着柳大麻子手指的方向看去。街对面,几株粗大的墨染似的梧桐树后,是一家店心铺。店心铺规模不大,灯光也暗。当街一排长柜,长柜下的玻璃匝子里显然摆的是点心,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

“你再看,看细点。”

点心铺长柜后,晕黄的灯光下,有个个子瘦小的男人,显然是店心铺的小老板在打算盘算帐。柳大麻子胁肩一笑,“石哥子,你看他这个样子,像不像当年裁缝铺的老板?”

石少武会意了,眼睛一下亮了,“你是说这家店心铺里有个点心西施?”

“对头。”柳大麻子说,“不过不同的是,一!”柳大麻子捏起指拇一一道来,“这店心西施的男人底下有货,而且很硬。二,如果旅长你像当年尹昌衡那样派人去说肯定不得行。”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石少武焦燥起来,“你说的这店心西施在哪里?”

正说时,街对面,店心铺里面走出来一个少妇,虽然看不清面容,但身材相当诱人。

“那就是。”柳大麻子指着店心铺中少妇,“那就是点心西施,怕不比当年尹昌衡找的成衣铺少妇差哩!”

“走,我们走拢去看。”说时,喊声算帐收钱。

小厮闻声跑进来,见状,显得很为难,“客官,你们说过的,尽上好菜,还要把桌子摆满,咋个酒都还没有吃完就要走?那么多菜都准备好了,说走就走,那么多菜算哪个的?”

“少毬给老子啰嗦!”石少武拿出一块大洋拍在桌上,横眉吊眼地说,“拿起爬!你要就要,不要算毬!”小厮一愣,虽然不知面前这个横人就是臭名昭彰的石少武,但看样子,两个家伙都不是好人,忍气吞声收了钱,不敢多说一句。

石少武和为虎作伥的柳大麻子前后相跟,下了楼,很快融入黑夜。

两人站在店心铺前不远的一棵槐树下,朝店心铺看。

“得宝!”这时,点心西施在柜台前一靠,问丈夫这一天收了多少钱。点心西施的丈夫得宝,与印象中当年祠堂街上的成衣铺小老板一般无二,只是看起来点心西施有点厉害。得宝不知说了句什么,点心西施嗔怪地一只手指就戮到了丈夫头上,宽大的滚边袖口里露出来一截手腕雪白丰腴,嫩藕似的;腕节上戴有玉镯。极富男女情事经验的石少武站在一边呆看之时,已经用他的视神经将女子无比美妙的身躯从上至下,又从下至上抚摸了个遍。心想,这柳大麻子真有眼力,祠堂街点心西施果然名不虚传,看起来最多不过二十来岁,稍高的个子。在这冬夜里,她着一领中式圆领收腰蜀绣滚边宽袖素底红花过膝绸缎棉袄,细腰**肥臀。眉似远山,眼若秋水,鼻梁端正,樱桃小口。一头丰茂乌黑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髻上斜插一根银笺子,皮肤又白又嫩,红头花色;两只耳朵上各吊一只小小巧巧的翡翠耳环,走动间滴溜溜转。

石少武已经想入非非,心跳如鼓,气出得很粗,呼呼地喷射出浓烈酒气,一双眼睛很快充血变红,成了兔子眼。石少武同柳大麻子在黑暗中咬起了耳朵,开始设计,准备动手了。

石少武、柳大麻子设计好了,走到店心铺前。“两位客官,你们要买啥子?”少妇看着陡然靠在店心铺前的不速之客,有些吃惊;她说一口地道的成都话,声音很好听,像是大珠小珠落玉盘。四川是个移民大省,五音混杂,出城不到二十里,语音就不一样。成都话是四川的标准话,属于北方语系,最适于漂亮女子说,尾音有点发嗲。当年好不容易进入成都的明末农民起义英雄张献忠,一听成都女子讲话,就差点掉了魂:“我的娘哟!”张献忠说,“咱老张这么些年也算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啥话没有听过?吴侬软语听过,北京话听过……可成都话却是第一次听到,女子说出来的话就像唱歌一样,把咱老张的铁石心肠也听得痒痒的软了。”店心铺美貌少妇普普通通一句问话,竟让已然发作的石少武听得半截身子一下子都酥麻了。

石少武不吭声,只是定定地盯住点心西施看,柳大麻子以为石少武在对少妇搞眉目传情,怕打扰他们,站在一边也不吭声。

“你们这两个人咋个怪头怪脑的?”不意店心铺少妇人虽长得漂亮,脾气却燥辣,看这两人不地道,盯着她紧看,发作开来,语言拿得很横,“嗨,你们搞清楚再来,这是店心铺,不是窑子(妓院)。你们究竟买不买点心,不买我就要关门了!”

在旁边专心打算盘算帐的丈夫突然听妻子骂人,抬起头来看过去,同石少武的目光对视了。石少武心中一笑,心想,真是巧了,这点心铺老板同故事中当年那家成衣铺老板长得一模一样,瘦弱矮小的身板,眼睛上戴一副鸽蛋般铜边眼镜。眼镜还缺了一只腿,用细麻绳代替。既然如此,他也就把他自己想象成了当年的尹大都督尹昌衡。

“两位客官,你们这是――?”店心铺老板看来是有些阅力的,他看出这两个人不是善良之辈,怯怯地询问。

“晚上不认识了吧?”柳大麻子一副奇货可居的样子,“我是驻扎在你们这一带的24军混成旅第一团团长。”指着旁边的石少武,“这是我们的旅长,大名鼎鼎的石少武石旅长,打煤山的英雄,刘自乾刘主席的干儿子,我是陪他出来散心……”

祠堂街店心铺夫妇,一听这两个人的名字,就知糟了。石少武这个色狼,在成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两个家伙虎视眈眈在这里一站,犹如来了一对狼和狈。

“石旅长辛苦!”店心老板心存侥幸,想躲过这一劫,出于本能的反应,他上前护住妻,双手往后一拨,示意妻子进里边去,一边对两个家伙苦笑,“幸会,幸会!两位长官难得转到我们这样的小店。两位想要点啥子点心,随便吃随便拿,不收钱。”说着打开点心柜,“”

“站倒。”看点心西施欲回避,柳大麻子现出匪性,打明叫响地对小老板说,“你们都是本地人,不会不知晓当年尹都督的故事吧?当年,尹都督看上了祠堂街成衣铺小娘子,那老板马上表示,‘既然都督大人心有,小民愿尽义务’!希望你们也仿效一下当年的祠堂街成衣铺夫妇。我们旅长,马上就要晋升为师长了。他对你家小娘子私心仰慕,想请她去陪陪,时间最多也就是一夜!”

“流氓、混蛋,放你娘的屁!”柳大麻子这番厚颜无耻的话刚说完,脾气燥辣的店心西施就随手抓起一根板凳甩过来。

石少武万不谙这小娘子性子如此之烈,伸手接住板凳,顺手轻轻一拧,点心西施“哎哟!”一声,石少武将板凳一扔,一声狞笑,满口脏话:“好,打得好。我就喜欢这样脾气燥辣的女子,这样的女子上了床才有劲。敬酒不吃吃罚酒!走,柳团长,我们把这小婆娘弄起走!”石少武、柳大麻子都是惯匪,打家劫舍抢人是他们的拿手好戏。柳大麻子噗地一声吹熄了灯,同石少武一起冲进店来动手抢人。小老板只喊了一声“抢人啦!”立刻被石少武一拳打倒在地,昏了过去。

这是冬天。这一带本来人就少,不多的铺面早已关门大吉,又是夜深,事情发展得极快,两个家伙很容易得了手。石少武用一根帕子,往店心西施嘴里一塞,再顺手将人往肩上一栳,两人前后相跟,快步来在半截巷,将点心西施往车上一塞;两人一边坐一个,司机立即开车,车出半截巷,朝少城公园方向而去。

可是,这次柳大麻子和石少武精心策划的劫持没有得逞。

祠堂街一分为二,一边是24军防区,一边是29军防区。虽然两军已经停火,但29军实际控制线防区一侧,师长曾南夫照样派出他的巡逻队执行夜巡。

点心西施在小车内百般挣扎,让司机慌急之间一下将车开进了29军防区。

“站住!”在少城公园一则,带队夜巡的上尉见来车挂24军混成旅牌照,开得也惊慌,勒令停车。夜巡队二十来人,持枪挡在前面,昏暗的灯光下,都举起枪来瞄准,那样子,如果车不停,就要立刻将车打成个筛子。

“石哥子!”柳如寇惊慌失措,“遭了,我们跑到29军防区来了,是不是赶快将车倒回去?”可是,倒回去的路也给截断了。

“没事。”石少武很沉得住气,“停就停,这个时候了,看他们29的人还敢做啥子!”

“嘎!”地一声,小车急停,却开了一盏前灯。

车前车后都站的是29军夜巡队的人,他们头戴钢盔,手上端着上了刺刀的汉阳造步枪,还有两个手上端着格蚤笼(跳蚤)冲锋枪,枪刺闪光,杀气腾腾。

带队夜巡的军官,名叫欧阳玉生,是个上尉,二十多岁年纪,很是精干。他走上前来,十分生气地喝道:“你们深夜闯到我们29军干什么?什么人?下车!”

“请不要误会。”柳大麻子伸出头去,一脸笑得稀烂,“我是24军混成旅一团团长,我们的小车开错了,误入了贵防区。”说着连连点头,连连道歉,连说对不起,只求放他们过去。24军混成旅,是被29军官兵恨透了的,这个旅先是不惜驱赶望江楼一带居民当炮灰,拿下了四川兵工厂;接着打煤山,打死了29军不少官兵。冤家路窄,今夜正好遇上了。

“好!”带队夜巡的上尉欧阳玉生冷笑一声,“车上还有什么人?”

柳大麻子见状不对,后悔自己说话不慎,不敢吭声了。可司机却不懂事,他可能认为29军已是24军手下败将,马上就要履约退出成都,这就抬出他们的旅长吓人。

“车上坐的是我们石少武石旅长,还有他的夫人。请长官快点让你的弟兄们让开路,我们旅长还有急事!”

“好得很嘛,太好了,我们就想见识见识你们旅长!”上尉一声冷笑,给手下示意。

“下来!”一个兵大步上前,猛地拉开车门,只见身着便装的石少武怀里搂着一个正在挣扎的少妇。少妇口中塞着一张帕子,看着开了门的29军巡夜兵想说话,咿呀唔的。

上尉欧阳玉生知道其中必有蹊跷,的一挥,手下几个兵一涌而上,伸手将赖在车上不肯下来的石少武、柳如寇连拉带打地拽下了车。情况很快就清楚了。口中摘去帕子的“点心西施”,对夜巡的29官满腔愤怒地述说了她如何被这两个家伙抢劫的过程,更是激怒了29军夜巡官兵对石少武、柳如寇的愤怒,将这个家伙狠揍了一顿,再五花大绑起来。

“好,你们打得好!”被打得鼻青脸涨的石少武仍然嘴硬,“你们这样乱整,是要负责的。你们把我们送到你们师部去,我找你们的师长曾南夫拿话来说。”

“可以,有的是时间。”上尉欧阳玉生说时,吩咐两个兵将被搭救了的点心西施送回家去;好在离家还不远。再吩咐将两个家伙押到少城公园去。

石少武、柳如寇见状情知不妙,押去公园?押到公园去干什么?他们觉出了危险,坚持不去。几个兵上来拉、拽。司机趁着混乱,对他少了注意,突然启动车子,加速,没命地逃了出去。犟起不走的石少武、柳如寇被夜巡队好一阵拳脚后,被生拉活扯地拽进了少城公园,拽进了漆麻打黑的公园深处那剑一般插向夜空的“辛亥秋保路死事纪念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