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文辉注意到了徐子休的神情,心中暗暗一惊。青布长衫一袭,戴副铜边凳蛋般眼镜,脸色黧黑,身材瘦削的徐烔桀骜不驯,那锐利的目光正透过镜片打量着自己,探照灯似的。刘文辉深怕他发作起来,徐子休发作起来,用语锋利,杀伤力和威力都大得惊人。他告诫自己,千万不要惹怒了徐子休这些人,闹起来可了不得。他一边同尹昌衡等人试探着、交涉与29军停战事宜,思想上却闪电般走过过了一些往事。
辛亥革命前夕,清廷摇摇欲坠之际,像救火一样,原川督赵尔巽被朝廷急调为东三省总督奉天就任,遗职由他的三弟赵尔丰接任。赵尔巽、赵尔丰兄弟都是清末重臣,封疆大吏,被清廷倚为“西天双柱。”赵尔丰办事操切,他上午刚到,下午就去了岳府街保路同志会。为了给蜀中士绅一个礼贤下士的好印象,身着便装,青衣小帽,乘一顶二人抬小轿,跟班也只有一个师爷,另带一个便装卫士。
赵尔丰一进门就感到气氛火辣辣的不对。阳光透过嵌在雕龙刻凤的木窗上的花玻璃,洒在好大一间房内。房内坐了满****一屋的士绅们,因为激愤,这些士绅一改往日司空见惯的文质彬彬样子,争着发言,在大声武气地声讨邮传大臣盛宣怀、川汉铁路大臣端方。
“各位股东,请安静!”股东会副会长张澜进来了,拍了拍手,会场安静下来。人们的目光转向了一部大胡子飘飘洒洒,一双大眼光芒乍乍的张澜。
“报知大家一个好消息,”张澜说:“新上任的制台大人赵尔丰来参加我们的股东会来了。欢迎!并请赵制台就争路之事讲话!”
会场上,巴巴掌响起来了。早有仆役将雕有云纹的黑漆太师椅送上。赵尔丰龙骧虎步走进屋来,当中稳稳当当坐了。他虽穿的是便装,但颐指气使惯了;端坐不动,两道凌厉的目光在屋内来回扫了两遍,在股东们关注的目光中,赵尔丰轻声咳了一下,开始说话,带有训示的性质。
“尔丰虽久在川边,但对川省的护路、争路了若指掌……”他在讲了一番强国必须修铁路的大道理后,亮出了自己的观点:“朝廷深体民难,认为四川太穷,七千万两银子的路款,是负担不起的。四川业已民穷财尽,再筹资修路,无异于敲骨吸髓。当然,借外债修铁路之举并非不可非议,然众所称废除朝廷与洋人已签订的修路协约则大可不必。本督部堂特来聊尽良言,希望大家一定要平心静气,为大体着想。若因情绪激动,做出什么过激之事,就不好了!”满以为自己一言既出,百人噤声!可这里不是康区。股东们也不是他管惯了、管驯了的边军。他话刚落音,下面纷纷予以驳斥。赵大帅的脸面有些挂不住了,调头去看坐在旁边的张表方。
“嗯!”张澜摸着自己的一部美髯,用光芒乍乍的大眼看定向自己求援的赵尔丰,不仅不帮他的忙,反而说出一番让他狼狈之至的话来:
“大帅这话我张表方就不懂了,事情的由来尽人皆知。光绪二十九年(1903),法、英、美乘我甲午战败,八国联军攻陷北京,迫使朝廷签订了耻辱的‘辛丑和约’。为加紧对我掠夺,西方列强开始争夺对我铁路建筑权。英国学者肯德就公开在报上撰文泄露了天机。他说,‘这个省份(四川省)的财富和资源,是世界上任何地方都无法和它比拟的’。为了掠夺,英国政府计划修建一条由上海经南京、过汉口、宜昌、万县到成都的铁路。要在英国人的势力范围内,将‘条约港重庆’建成‘远东的圣路易’。这哪里是在修铁路,分明是对我的蓄意觊觎!大帅的恩师、前锡良总督早看出了西方列强险恶的居心,在川主政时即上奏朝廷,谓:‘川省高踞长江上游,倘路权属之他人,藩篱尽撤,且将建瓴而下,沿江数省,顿失险要……非速筹自办不可。’在大帅未回川之前,护理川督王人文同情川人态度,反对铁路国有,屡次为我代奏力争,屡受朝廷申斥而不悔。他说,‘虽三、四奏,直至罢职,亦乐为川人尽责’。最后人文专折参盛宣怀,惹恼京师。朝廷下旨严斥人文,谓‘如滋事端,惟该督是问’;随后即调人文去京。锡良、人文在为川人争路之事上,在巴山蜀水可谓有口皆碑。大帅经营康藏功勋赫赫,但望在此事上,不要寒了川人的心!”张表方的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说得何等干脆利落,有理、有利、有节,让赵大帅半天作不了声。哎呀呀,自己原是想挟大帅的威风,来此灭火的,不意竟陷窘境。全场鸦雀无声,士绅们都在看着自己!
赵尔丰老脸上,白一阵,红一阵的。他始知道,锅儿是铁打的,这帮股东不好惹。这个四川保路同志会,在全省一百四十二个州、县、镇、乡都成立了分会。而在全国保路呼声最烈的川、湘、鄂三省中,又尤以川省为最。
现在这儿同自己对阵的还仅是保路同志会副会长张澜和股东们。还有会长颜楷,还有同湖南谭延恺,湖北汤化龙齐名的四川咨议局议长蒲殿俊,副议长罗纶等人没有来,这些可尽都是些要功名有功名,要才有才,尖嘴利舌之士啊!咦,若是这第一回合自己就输了,以后咋整?川局硬是复杂得很哩!耳边分明响起了火药引线燃烧的“吱吱”声。弄得不好,真要出大事哩!为了摆脱现实的尴尬处境,求得主动,赵尔丰开始机变。他看着张表方笑吟吟地说:“本督部堂今天来,说是说,但若要我就你们的争路表个态:我以川人之意旨为意旨。”
场上立即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张澜用那一双光芒乍乍的大眼睛看定赵尔丰,暗想,人人都说赵尔丰性烈如火,宁折不弯,其实也不尽然。当他在战场上作为大帅指挥作战时,往往显露的是刚硬的一面;而在政治上,赵尔丰看来也还有阴柔的一手。明明他刚才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然而一旦发现处境不利,就立即转了向,像条变色龙。
张澜抓住机会,他说:”既然制台大人这样表态,那就请将我同志会股东会之决议向朝廷代奏!”
“好吧!”赵尔丰慨然应允,“不知股东会议定了何事?”
“我股东会决议,坚持川路商办。截至本年四月,我川路已集股一千五百余万两银。除已支销外,尚存生银七百余万两,大大多于湘、鄂各商办路之股款,而且由宜昌至归州已筑路基三百余里,而可通车料段已有三十余里,如此等等,充分说明我们四川既有集股之财源,又有筑路之能力。因此,坚决请求朝廷收回国有成命。另外,川汉铁路公司驻宜昌总理李稷勋为盛宣怀、端方所收买,擅将川路股款七百余万两交付盛、端二人。请总督大人代奏:撤查李稷勋,参劾盛宣怀夺路劫款!”
“啊!有这样的事?”赵尔丰大大吃惊了。他霍地站起来,十分义喷地表示:“你们所说盛、端侵吞股款之事,十分重大。我立即就可以查明。果如此,不要说你们不依,本督部堂也不依!我现在既为你们的父母官,就要为你们办事。事不宜迟,我立即回督署,将你们的请愿,用急电直接发送内阁。”
“总督大人辛苦!”张澜立即率股东们站起,向新任总督赵尔丰施礼,态度很真诚、很尊敬。刹那间,气氛变得很融洽了。
赵尔丰也真是将股东会向朝廷的上书转奏了,可被朝廷坚拒,并下旨严斥赵尔丰,要他赶快解决对全国都有波及的川中保路事,否则连他这个川督一起是问。赵尔丰将保路会、股东会首领蒲殿俊等九人找来督府,将朝廷的批复给他九人看了。可蒲殿俊、张澜坚决不依,横扳顺跳,尤其是张澜一番反驳的话说得铿铿锵锵,一气呵成,极为有力,令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都知道张澜平时说话有些结巴,却反而在这样的场合反而如此口齿流利,反驳有力。
赵尔丰简直气昏了。敬酒不吃吃罚酒,赵尔丰先将蒲殿俊、张澜等九人收监,然后准备杀几个,他要杀鸡给猴子看,不然猴子真就要翻天了。可是,成都将军玉昆不同意,救了蒲殿俊、张澜等九人。后来在极为复杂的情况下,交通不通,消息不灵,成都又被各地义军铁桶般团团包围,赵尔丰以为皇帝下台了,为自保,他向蒲殿俊等交了权。可是,博学而著名的改良派代表人物蒲殿俊却是个书呆子,当了大汉四川军政府首任都督的他,却拒绝让尹昌衡在军政府中出任要职,后来是在川军近乎要爆动的情况下,才不得以让尹昌衡当了军政部长。当了十二天军政府都督的蒲殿俊要显威风,异想天开地在凤凰山检阅军队,结果被已经后悔了的赵尔丰钻了空子,乘机搞了他一个兵变。在万般危险中,是尹昌衡跳了出来,有勇有谋,中流砥柱,挽狂澜于既倒,后来年仅27岁的尹昌衡,被推上了军政府都督职。在那场尖锐的斗争中,还有在座的颜楷、骆成骧、尹仲锡等都发挥了相当大的作用。也正为因如此,他们至今仍有相当高的威望。
过场已经走完,尹昌衡将他从田颂尧处带来的停火三条件摊在了刘文辉面前,刘文辉立刻来了兴趣,集中精力,全神贯注。尹昌衡伸出三根指拇,一一道来:1、双方立即停火;2、停火协议最终签定之后,29军悉数退出成都,退回川北;3、29军退出成都之时,28军断不能趁机进行袭击,如此而己!刘文辉心中狂喜,这正是他心中期望的。思维向来敏捷快速的刘文辉,分析着,判断着。他想,果真如此,这真是一桩大赚其钱的买卖。虽说没有全歼田军,但目的已经达到了,好处是显而易见的。一是卖了面子给尹昌衡和五老七贤;二、孤立制了本钱不大却居心叵测,有可能在背后动刀,让他不能不防的“水晶饿猴”邓锡侯;三,这就从根本上解除了同刘湘作战时腹背受敌。况且,真要消灭田军,谈何容易?局势瞬息万变,弄不好太贪心了,反而可能小沟小河里翻船。这,不是没有可能的。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见好就收吧!
“好嘛!”听了尹昌衡带来的田颂尧停火的三条件,刘文辉假意用手扣扣头,笑道,“尹都督尹老前辈都发话了,我刘自乾还有什么不肯的?”他梳了个光光头,来个菜刀打豆腐――两面光生。他说:“姑且不说其他,光是看在诸翁为乡梓奔波奔碌拳拳之心上,文辉就甚为感动,敢不遵命!”
“那就定了?”赵熙似乎还有些不放心。
“定了。”似乎要当着尹昌衡和五老七孝的面显示诚意,他这就喝了一声,“李副官,把电话给我接过来。”
李金安要通了“省门之战”指挥部冷寅东的电话,“通了,军长!”随即递上电话。刘文辉接过电话,在电话上简略地对冷寅东说了一下尹昌衡和成都五老七贤找上门来要求停火的情况及田颂尧答应的停火三条件,随即用很霸道的声音吩咐冷寅东:“立即下令,就地停火。”放下电话,刘文辉笑扯扯地看着尹昌衡和五老七贤:“我刘自乾说话算话。尹老,是不是请你也给田颂尧去个电话,我这边已经停战,田光祥也该兑现他说的话吧?”说着,亲自把电话给尹昌衡捧过来。
“当然,当然!”尹昌衡顺手接过电话,接通了,在电话中对田颂尧说刘自乾这边已经答应接受他的提出的停火三条件,并且已经下令24军就地停火。电话中,田颂尧保证按约定办,并且说,他立刻让孙震同冷寅东联系,最终达成一个双方的文字协定。都谈好了。尹昌衡和五老七贤这就起身告辞。
“哎呀,诸位老前辈这就走呀?简慢了,简慢了。”刘文辉已经站了起来,却又要留客,说是“事前没有准备,诸位前辈请吃一顿便饭再走如何?”
“时间不对,早不早,晚不晚的,以后吧,以后吧!”诸老说时,已纷纷手执拐杖站起身来。刘自乾这就又唤送客。又是副官李金安带一大帮穿红着绿的丫环使女上来,扶着诸老下台阶,过庭院,跨门槛。刘自乾跟在尹昌衡之后,瞻前顾后地照护着诸老。他笑嘻嘻地、礼数周到地、显得相当恭谨地将前大汉四川军政府都督尹昌衡和五老七贤一直送出大门,直看到他们上车,黄包车伕们拉着他们离去。一路上,十多辆黄包车上的黄铜铃叮当脆响,响成一气。十多辆黄包车首尾相接,气势浩大。刘文辉站在大门前,举着手,看着离去的诸老,笑容可掬地说“走好,请走好。”
“军长!”这时,李金安给他送来了一份刚出版的川报,说:“是田参谋长要我给军长的,田参谋请军长注意看这一部分。”说时用手一指。刘文辉接报在手,顺着看去,是一篇《成都巷战受难人民泣血请愿团向国内外声明电》。他心头一紧,边朝家里走边看――
“中央钧鉴:此次省会成都巷战,一连九日,为从来未有之激烈战斗,亦为数百年来空前绝后之市民最大惨剧。在十一月十六日巷战未经开始以前,城内各界民众,共同组织治安维持会,屡经开会,共同维持,继续不断推派代表全体,迭向24、29两军长请愿。刘田两军长,均尽量接受,并当众签字发誓,决不于城内发生巷战……不意人民等于青天白日之下,忽闻霹雳,四处躲避。而各街街口,又复全为坚固工事所阻,士兵实弹持枪,均不准人民通过,各街被其间隔,行人逃避无所,不知凡几。后子门一带,因逼近煤山高地,两军互争此线,步枪、机枪、快中快、迫击炮、手榴弹、大炮等,均以此点为目标……故人民所受损失,尤以此为最惨酷。有全家毙命者,有一家数口死伤相半者,有逃避流弹,隐身沟渠,因之饥毙者,有因负伤后,无法治疗而死者;孕妇幼孩,均无幸免。种种伤心惨目之事,笔难赘述。正在猛烈战攻之际,民新学校,为流弹所毁,全校燃烧,附近居民既死于兵,又死于火,哭声震天,惨不忍闻……其时两军即在少成中立界内猛战争……人民既逃无所,惟有关门待毙。两方军队,均于屋瓦上作战,火线之区,并借口搜索,擅入人家,翻箱倒筐,无一留存,较匪劫为尤甚……东关门外,并起激战,包围抄袭,各逞雄威;城内遥为接应,于是全城皆为战区。炮弹横飞,任意施放;炮弹之后,焚毁随之……此次内战何义,则始终未见有所表示,至于演成巷战,则更为无名,只可名为刘、田两姓之械斗与打冤家而已……”(摘自《四川军阀史料》集)
看到这里,刘文辉不由暗自庆幸,心幸好我抓得快,不然我这个省主席就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