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北门一线打得一锅粥似翻腾不已的激烈战斗,诡异地突然停了;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因为田颂尧给尹昌衡打了电话,尹昌衡又带着成都的五老七贤给刘文辉压。
在电话上听田颂尧说,川西名寺文殊院很有可能毁于24军战火,尹昌衡答应立即出面干预。他心急火燎地对田原颂尧说:“光祥,你先尽可能克制,刘自乾方面,我马上去找他拿话来说。他这个省主席首先就是有保护一方的责任,这样打仗本身就不对,如果打烂文殊院更是千古罪人;不要说成都人不答应,就是全国人民都不会共答应。”放下电话,他立即分头去找了五老七孝,五老七孝的意见跟他完全一致,徐炯的态度比尹昌衡还偏激。大家综合一下,决定立即去找刘自乾,要他立即对24军下达向北门一线田军进攻的停火令!
在午后,这一行人和自坐上自家的私家车――黄包车,十多辆漂亮的黄包车首尾连接,浩浩****,气势很大地去“逮”刘自乾。先去了督院街省府,没有;又去了将军衙门的24军军部,也没有。问及刘主席究竟在哪里,所有的人都说不知道。一行人这就去了最后一个地方,玉沙街刘文辉的家,终于“逮”住了刘自乾。
其实,刘文辉早知道了,他特意在家中等他们一行。在见到尹昌衡率领的五老七贤之前,刘文辉就决定卖这个面子。尹昌衡和成都的五老七贤,都是些了不得的人物。尹昌衡就不说了,先说五老。
五老之一,徐炯,字子休,川省华阳人,前清举人,清末任过两任留日学生监督。曾在江南馆办过私家学术“择木精舍”,顾名思义,这是有双向选择的意思。民国期间一度权高位重名大的戴季陶、张群都是他的学生;张澜当成都大学校长时,曾聘他任教,思想非常守旧的他却提出不愿与“非圣无法”、要用“双手打倒孔家店”的成都教授吴虞为伍,谢绝了张澜的聘请。徐炯脾气之大,素来有名,当年尹昌衡计赚赵尔丰,同颜机结婚之日,他因不明尹昌衡究里,当众大杀风景大骂尹昌衡。
辛亥年间,在赵尔丰交权之后举行叛变,军政部长尹昌衡力挽狂澜之后,成都的名人们在皇城明远楼一致推举尹昌衡任军政府都督,罢免蒲殿俊的问题上,徐炯态度表现得最为激烈。那些个场面,成都人至今仍然津津乐道,成了永久的话题。
当时,很有威信,性格极刚直的教育家徐炯又黑又瘦,身上穿件青布长袍,瘦脸上戴幅鸽蛋般大小的铜边近视眼镜,那一头剪得短短的又粗又硬的头发,根根直立,就像他刚直不阿,嫉恶如仇,乃至偏激的个性。因为激动、愤怒,唇上蓄的两撇黑胡须在微微抖动。
徐子休的话单刀直入:“原军政府都督蒲伯英懦弱无能,逼都督朱庆澜更是本来就是赵尔丰安在我们里面的人。当今都督这副重担该当马上由尹硕权挑起。”
众人表示同意。
“不可,不可!”尹昌衡正在推辞,蒲殿俊进来了。全场顿时清风雅静,没有人请他坐,没有人招呼他。往日的朋友们这会儿个个都冷起脸看着他;那表情有藐视,有冷漠,甚至有敌视。三十六岁的蒲殿俊几日不见,明显消瘦憔悴,满带病容。他最初挂在嘴角上的一丝笑意很快凝结了,他那露着一点光彩的眼睛,马上就阴暗了。在窘人呼吸的气氛中,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话,又什么都没有说。
当了十二天都督的他像受审似地呆呆地站在那里。有一分钟,也许有两分钟,他望着似乎已不认识他了的同仁们。在最初的一瞬间,他由于难堪,脸色“唰!”地一下变得苍白,随即,赧然地低下头,脸、耳朵,甚至连颈项都变得潮红。
“你身为都督,做了些啥子名堂啊?还好意思来!”徐子休发作了,走上去,“呸——!”地吐了蒲殿俊一泡口水。羞愧至极的蒲伯英什么话都没说,只是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揩了脸上的口水,转身走了。
这就接着开会。
“徐先生刚才说得很对!”说话的是新军标统彭光烈,他是军政部长尹昌衡一贯忠实的支持者,在川军中也很有威信。
“朱庆澜是个什么东西?也配掌我军权!”彭光烈说时,身高力大的他把一只熊掌般的大手捏成拳,“嗵”地一声砸在身边的茶几上,豁地站了起来,故意把一副浓眉皱起,两只虎彪彪的眼睛瞪圆四下一扫,撅起嘴唇,沙声沙气地吼道:“莫再讲啥子啦!当务之急是选出都督。我们一致推选尹昌衡当都督!”
“对!”
“是这个意思!”宋学皋、孙兆鸾等也都站了起来,一致附议:“我们代表全体川军将士,公推尹昌衡担任都督!”场上顿时气氛热烈,一片劝进之声,有的说:“古人言,‘天命无常,有德者居之’,尹硕权当都督顺乎民心!”
有的说:“都督是我们选的,我们就有罢免和重选的权力!”场上异口同声,可尹昌衡却竭力推辞:“蒲伯英这个都督是大家正儿八经选出来的,咋能这样要人家下台就下台?”正争执不下,只见一个身穿短褂的仆役快步进来,走到罗纶身边,送一张什么条子。罗梓卿接过来看完,面露喜色,随手递给坐在旁边的徐炯。徐子休边看边站起来说:“硕权不要争了,蒲伯英宣布自动退位。”说着照念。蒲殿俊在写来的信中,除了明确宣布辞去都督职外,用这样悲怆、沉痛的诗句结尾:“我生失算小雕虫,迂愚妄插乾坤手!”蒲殿俊的信念完了,场上顿时鸦雀无声。大家很有些感动。又才细细地对当了十二天都督的蒲殿俊进行审视。是的,蒲伯英是犯了大错,那是因为他缺乏政治斗争经验,可贵的是,他不推诿!他在这场严酷的斗争之后,认识了自己。承认自己只会干些吟诗弄文写字这些雕虫小技之事,没有干政治的才华,后悔自己插手政治。
“蒲伯英不愧为君子!”徐子休说,“我的行为过火了。等会我去向他道歉!”徐炯就是这样一个嫉恶如仇,泾渭分明的人。
五老之二,宋育仁,川省富顺人,进士出身,作过清朝的翰林,任过清王朝驻英公使馆参赞,懂洋务。光绪二十四年(1898)回川任省矿务和商贸局局长。以后陆续担任过成都军经书院山长,在成都办过第一张报纸《蜀学报》,在重庆办过《渝报》,晚年隐居成都忠烈祠街,公馆大门上镌刻有一副他撰写的黑漆金字对联:“种柳栽花还带印,到门深辙为停琴。”表现得风骨峭拔,相当自尊。
五老之三,方旭(字鹤斋),安徽桐城人,清末当过四川提学使,桃李满天下,书画俱全,颇有文名。
五老之四,尹昌龄(字仲锡),川省华阳人,前清进士,日本宏文师范校毕业,清末任过陕西凤翔府知府,晚年任成都慈惠堂总办,在成都办起第一个火柴厂。
最后一个五老,曾鉴(字焕如),川省隆昌人,前清拔贡,后闭门读书作文,颇有清名。
再说七贤――
骆成骧,清末四川最后一个状元。川省资中人,据说他殿试时,光绪皇帝见他策文内有“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字句,大为感动钦点为状元。他在广西任过法政学堂主管,广西主考,同尹昌衡在广西时就是老熟人,婚姻介绍人。尹昌衡当四川省军政府都督时,在被袁世凯诓骗至北京软禁前夕,西藏叛变,尹昌衡在主动向北京政府请缨率军平叛之时,骆成骧服膺尹昌衡帐下作总文案。晚年他回到成都治学,当过成都存古学堂监督(校长)。他家客厅里有副他撰写的黑漆金字对联:“穿牗而来夏日清风冬日日,卷帘相见前山明月后山山。”由于一斑可见他性格的洒脱和敏捷的文才。
颜楷(字雍耆)川省华阳人,清末翰林院编修,著名学者、书法家、社会活动家,尹昌衡的妻兄。他最出名之外在于辛亥保路运动中,他同张澜等七人为中坚,被赵尔丰逮捕差点杀头。成都少城公园内那高耸云天著名的“辛亥秋保路死事纪念碑”向南的一面,镌刻的就是他的书法。
刘豫波(字咸荥),川省双流人,清末拔贡,著名的书画家、社会活动家。最擅画兰,往往寥寥几笔便传神传情尽得风流。喜师法自然,上街走远路时,往往让家中包月车夫拉着黄包车在前走,他却跟在后面留神观察景物,直到家中没有了参照物才坐上车。字受黄山谷影响。成都武侯祠中从刘备殿到诸葛亮静远堂上的几副对联,就是他的手笔。他撰的对联言简意赅,颇能概括刘备和诸葛亮。至今静远堂右侧墙壁上镌刻着一首尹仲锡去世时,他撰写的挽联:“五老只剩二人今君又去,九泉如逢三老说我就来。”
林思进(字山腴),擅长诗词,古文根基很深,学生很多,任何妙文都会被他指出庇点从而画龙点睛,被世人称为改文有“画龙点睛之术”,亦好杯中物。
吴之英(字伯朅),川省名山人,任过锦江书院讲习,成都存古学堂监督(校长),著名书法家,少城公园内“辛亥秋保路死事纪念碑”向东的一面为他所书。
赵熙(字尧生),川省荣县人,前清翰林,做过御史,人品高标,敢于弹劾清朝显贵不怕谪贬。诗词书法俱有横空出世之妙。他撰写的《情探》最能显示才华,文词精美典雅,刻划负心汉王魁和多情而又侠义的焦桂英等戏中众中人物都惜笔如金,字字珠玑,成为一代川戏代表作。他的书法别具风格,行楷之中带篆隶味,少城公园内“辛亥秋保路死事纪念碑”之北面为他所书。
陈钟信,川省富顺人,当过北京府丞。一般文人大都清贫孤傲,他却是个“异类”,富裕而又喜欢交际。
闻听尹昌衡带着成都五老七贤到了,刘文辉装作大吃一惊的样子,赶快迎出屋来。他一手轻撩袍裾,快步迎上时,尹昌衡带着七老八贤已经进了二门。远远看去,这一群或高或矮或胖或瘦,一律身着长袍马褂,年龄也大都在五、六十岁,并不算老,却个个手中都捏着一根拐杖,这是在抠资格排场。
“哎呀,前辈你们咋这样来了?”刘文辉快步迎上,做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样子,赶紧扶住赵熙说,“众老有啥事,打个电话来让文辉办了就是,何劳众老动尊驾亲临寒舍?”
“刘自乾!”又高又瘦的徐子休还是不改当年大闹尹都督婚礼时的脾气,用瘦手托了托戴在眼睛上那副鸽蛋般的铜边眼镜,以教训的语气高声喝问,“你搞的啥子名堂嘛?你的部队把成都打得稀巴烂,你这个省主席是咋个当的!”刘文辉不禁不愣,脸上一热,暗想,这家伙胆子硬是大喃,果然是名不虚传。面前这一群金光很大的遣老,他以前只是闻其名,从来没有正面接触过,今天是第一次同他们打交道。
“事情复杂,事情复杂!”刘文辉皱起眉毛,苦不堪言地连连摇头。在同各色不明究里的人等过招时,刘文辉往往施以哀兵之计,争取对方同情,进而以柔克刚,借力发力,因势利导,趋利避害,最终占尽便宜。
“请请请,请诸老客厅里谈、客厅里谈。哎呀,稀客,稀客之至呀!”刘文辉做了个招牌式的动作,他延客篱内,左手轻撩袍裾,腰微微一弯,右手一比,老太婆的脸上笑容可掬。
“嗨,人呢,咋个这么不懂事?”说时,刘文辉大声一喊,脸色随即转为愠怒。他这是在让李金安赶快带人来扶这些老太爷们,并不是这些老太爷翻不过高门槛,进不了里院,而是他明白这些老太爷的心理。让人来扶,是为了满足这些老太爷随时都要人服侍的虚荣心理。
“来了!”李金安在大院那边应声而来,身后带了一群男女。这一群男女中,有长相清秀的年轻弁兵,更多的是穿红着绿的丫环使女。他们来在众老们面前,伸手去搀扶。遣老们一下好像果真都老了,颤巍巍的,没有一个拒绝搀扶。遣老们被众人搀扶着,颤颤巍巍迈高门槛,进里院,过花径,上阶沿,鱼贯进入已经准备好了茶点的中式客厅,分别落座。
“这个,这个!”尹昌衡毕竟当过大汉四川军政府都督,见过大世面来的,面对小字辈的刘文辉,本来说话可说说得很流畅的他,故意说了几个“这个”作为过渡,然后才托出正题,“成都整成这个样子,不像话呀!”尹昌衡的眼窝有点凹,皮肤微黑,条脸棱鼻,相貌上有移民后裔特征。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尹昌衡也就是知天命之年,虽然没有了当初马上一呼,山鸣谷应的英雄气,但尚有余威,他正襟危坐,眼睛又黑又亮,看人有种穿透力。
“我们!”尹昌衡用手指了指坐在周围团转的五老七贤,看着刘文辉,不无讽刺地说,“我们是为解决战乱找你这位省主席来了。是为民请命来了,请你下命令不要打了,要你的兵千万不要把文殊院打烂!”尹昌衡言简意赅,说到这里,戛然而止,左手端起茶船,右手揭开茶盖,轻刮茶汤,抿了一口蒙山顶上茉莉花雨露香茶,很亮的眼睛透过氤氲的茶雾,打量着近在咫尺的“多宝道人”。
“一见面,徐先生就质问过我了!”刘文辉孤零零地坐在对面的一把软椅上,颇有点当年诸葛亮舌战群儒的意味,说时用手指了了秋风黑脸的徐子休,“其实事情哪里能怪我?”刘文辉说时两手一拍,满脸的无辜,“我晓得是田颂尧在那各位前辈那里告了我的状,说我打他!”说时用一双见微知著的眼睛,将坐在对面的五老七贤们脸上扫了几个来回,心中狂猜测得到了验证。
“其实,哪里是那么一回事,借一句话来说,这叫恶人先告状。”刘文辉解释:“不知各位前辈最近上没有上街?大街小巷内都写的是29军轰赶我的标语!啥子‘24军滚出成都’!啥子‘刘自乾交出双流、华阳’等等。我实在是退无可退,让无可让呀!仗火是田颂尧逼出来的。”
刘文辉辩解的话一说,场上的五老七贤纷纷发言,表明自己的观点;娓婉的反驳,语重心长的规劝。他们的遗词造句有的用文言、有的用白话、有的半文半白,还有历史纵深,符合每个人身份,真是可圈可点――
“刘省主席自乾先生所说,存然是实。然省主席负有一方治国安民之重责,天地悠悠,惟民生最重最大。望省主席立刻止戈息攘,以诚感染田颂尧是焉。”
“我锦绣成都,历史上几经劫难。总而言之,自有成都市以来,曾经几经兴亡,几经兵火,即如元兵之残毒,也从末能像明末张献忠那样破坏得一乾二净。劫难之后,成都成了一片虎狼出没之地,全川仅剩下寥寥几万人,而且主要集中在二峨山下的洪雅和石柱县。从清初开始的近一个世纪的湖广填四川,好不容易到今天,经我川人多少辈多少代多少年的披荆斩棘,努力创造,才在废墟上重建了锦绣成都,重建天府之国。毁业易创业难。刘主席自乾先生不至于忍看兵火漫延,让成都再陷劫难吧?”……
听到这些话,特别是听到所谓成都劫难一说,刘文辉心中鬼火直冒,恨不得像当年赵尔丰一样,将这批说话只图痛快的遣老一网打尽,但想是一回事,做是一回事。
“本主席负有全川治安之责。成都,作为全省首善之地,使其免受鱼烂,本主席更是责无旁贷。”刘文辉开始表态了,他震震有词:“日前爆发的‘省门之战’实因田光祥而起。事已至此,如何解决战端?诸位前辈有何赐教,请不吝教诲,凡办得到的,文辉一定去办。”刘文辉敷衍着,审视着,试探着尹昌衡和五老七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