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抵抗都停止了。
敢死队一涌而进。
陶泽昆命队员掌灯。烛光摇曳中,只见赵尔丰躺在宽大的象牙**,气喘吁吁,脸色腊黄,眼窝深陷。他只穿了件青湖绉棉滚身,额头热得烫人。谁能想象,这个躺在**病病哀哀一副可怜相的老人,竟是半年前声威赫赫,马上一呼,山鸣谷应的赵尔丰赵大帅。
“把他弄起走!”陶泽昆眼都不眨一下,大声下达命令,“抬回军政府受审!”四名彪形大汉应声而上,两人抓手,两人抓脚;一下把赵尔丰从**提了起来,软抬着去了皇城军政府。
辛亥年(1911)十二月二十二日,黎明姗姗来迟。
难得的冬阳冉冉升起。背衬着蓝蓝的天空,飞檐斗拱的皇城像是镀了一层金。那红墙黄瓦,那风铃,那城门洞前的“为国求贤”坊……全都凝神屏息,在倾听,在等待什么重大的事件发生。
军政府已擒拿了“赵屠户”,并要公审的消息像长上了翅膀,顷刻间传遍了九里三分成都市的两百多条大街小巷。
“走啊,去看公审‘赵屠户’那龟儿子!”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天报应啊!”……大街小巷响起了杂踏的脚步声,人们议论纷纷。雅的,俗的,各种议论归结到一点,强烈要求军政府处决“赵屠户”,为死难者报仇雪恨!
人们潮水似地向皇城坝涌去。
当戎装笔挺的尹都督率领军政府大员们从明远楼里鱼贯而出,站在玉砌栏杆前朝下望,偌大的皇城坝上已是人山人海。
尹都督在明远楼前的一把高靠背椅上正襟危坐,神态严峻。他的身后簇拥着军政府大员们。
身着青湖绉棉滚身的赵尔丰被带出来了。他面朝尹都督,盘腿坐在一块红地毡上。聚集了几万人的皇城坝上顿时清风雅静。
“赵尔丰!”响起尹都督那特有的洪钟似的声音,不用任何扩音设备,坝子上都听得清,“你抬起头来!”
一颗低垂着的须发如银的头,缓缓抬了起来。深陷的眼堂内,突然迸发出光芒,那是一双多么仇恨的眼睛!
“尹娃娃!”气息奄奄的赵尔丰突然指着尹昌衡大骂:“你言而无信,竟然设计,装了老子的桶子!”一副虎死不倒威的样子。
“赵尔丰住嘴!”尹都督勃然震怒,没让他把话继续说下去。尹都督居高临下,历数赵尔丰的罪恶:为升官发财,杀人如麻,用堆圾如山的白骨铺成了高升的路;以无辜者的鲜血,染红了他头上“封疆大臣”的顶子,挣得“屠户”骂名。在四川人民如火如荼的保路运动中,为讨好清廷,保住自己的“顶子”,竟一手制造了震惊全国的“成都血案”;为复辟,策划了兵变,让锦绣成都遭受空前浩劫。接着,密令川边总兵、川滇代理大臣傅华封带兵回援,图谋颠复军政府,直至拒绝军政府的最后规劝,恩将仇报,派卫士长何麻子阴谋杀害军政府都督……真是,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赵尔丰你硬是用自己的手给自己掘了坟墓。尹都督越说越激动,越气愤。场上万人拍手称赞:“说得好!”
数完罪状,尹都督问:“赵尔丰,以上数罪,历历在案。你是服,还是不服?”
“我既服也不服!”赵尔丰端坐不动,竟是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
“如何服,如何不服?”
“你刚才所言句句是实。然,论人是非,功过都要计及!焉能以偏概全,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赵尔丰雄词抗辨,“纵然你上述件件属实。但我在康藏建下的殊勋你为何今日只言片语不提?”说着,凄然一笑,“非我言过其实。扪心而问,若不是我赵尔丰在康藏艰苦卓绝奋战七年,今天中国雄鸡版图已缺一角矣!我今为鱼肉,你为刀俎。要杀要剐,任随你,我只是不服。”
尹都督长叹一声:“赵尔丰,你的功绩,川人岂有不知?可说是点点滴滴在心头。正因如此,我日前是如何劝你?然而,你却阳奉阴违,罪上加罪。时至今日,我纵为川督也救不了你!”看赵尔丰抬起头,满脸的不解,尹昌衡苦笑一声,“你可听说过,我们先行者孙中山先生的名言‘世界潮流,浩浩****;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并非我与你有何过不去!时至如今,对你如何处置,当以民意为是!”
赵尔丰性格刚烈,是个明白人。听了这番话,哑声道:“好。”声渐低微:“尔丰以民意为准!”
尹都督霍地站起身来,面向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扬声问:“我同赵尔丰的话,大家可都听清?”
“听――清――了。”
“怎样处置赵尔丰?大家说!”
“杀!――杀!”台下千人万众异口同声;相同的口号,此起彼伏,像滚过阵阵春雷。
赵尔丰眼中仇恨的火花熄灭了。那须发如银的头慢慢、慢慢垂了下去。
尹都督转身,问赵尔丰,“你都听见了?”
“听见了。”
“可还有话说?”
“没有了。”停了一下,复抬起头来,说:“老妻无罪!”那双深陷的眼睛里,竟是热泪淋淋。
“决不连累!”
“多谢了!动手吧!”赵尔丰闭上眼睛,坐直了身子。他须发如银,串串热泪在那张憔悴、苍老的脸上滚过,顺着瘦削的脸颊往下淌。
尹都督朝站在一边的陶泽昆点了点头。
阳光照在陶泽昆身上。敢死队长好大的块头!几乎有尹都督高,却比都督宽半个膀子。一张长方脸黝黑闪光;两撇眉毛又粗又黑,两只眼睛又圆又大又有神,脸上长着络腮胡;身着草黄色的新式军服,脚蹬皮靴;一根锃亮宽大的皮带深深刹进腰里,两只袖子挽起多高,越发显得孔武有力。
“唰!”地一声,陶泽昆粗壮的右手扬起了一把镶金嵌玉的窄叶宝刀――那是赵尔丰须庚不离的宝刀,据说是一个朋友送他的。刀叶很窄犹如柳叶,却异常柔韧,可在手中弯成三匝。虽削铁如泥,可一般人不会用。陶泽昆会用,这宝刀是他昨晚逮赵尔丰时缴获的。
陶泽昆上前两步,不声不响地站在赵尔丰身后。突然,伸出左手在赵尔丰颈上猛地一拍。就在赵尔丰受惊,头不禁往上一硬时,只见陶泽昆将手中的柳叶宝剑猛地往上一举,抡圆,再往下狠劲一劈。瞬时间,柳叶钢刃化作了一道寒光,阳光下一闪,像道白色闪电,直端端射向了赵尔丰枯瘦的颈子。刹时,那颗须发如银的头,“唰――!”地飞了出去,骨碌碌落到明远楼阶下,两目圆睁。随即,一道火焰般的热血,迸溅如雨柱。顿时,场上掌声如雷、欢呼声四起。
尹昌衡走上前去,一把抓起那根雪白如银的发辫,提起赵尔丰那颗死不瞑目的头,要副官马忠牵过他的火红雄骏,他翻身上马,带着队伍游街示众。他要竭尽张扬之能事。他知道,这颗人头对赵尔丰死党有何等的威慑力!
日上三杆。尹都督所过之处人山人海。他骑在一匹火红雄骏上威风凛凛,由一营卫队簇拥着前进。一个彪壮的骑兵,用竹杆挑起赵尔丰的首级,走在最前列。沿袭战场上惯例,尹都督身边有匹备马,由一个卫士牵着跟进。
马蹄嗒嗒,口号声声。那是何等壮观的场面啊!万人拥戴中,年轻有为的尹都督举起手来,频频向欢呼口号、对他感恩戴德的乡亲们挥手致意。阳光在卫兵们闪闪的枪剌上镀上了一层金。
谁也没有注意到,这时就在对面高屋顶上,一个黑大汉正举枪对沉浸在喜悦中的尹都督瞄准。黑大汉身材高大,嘴里衔着一根油浸浸的大辫子,缓缓抬起手中的九子钢枪,眯起一只眼睛,一根指拇勾动了扳机――“砰!”枪声响时,身手敏捷的尹昌衡应声藏到了马肚子底下;头上戴的大盖帽却被打飞。
“砰、砰!”紧接着又是两枪。走在尹都督身边的备马和牵马的卫士被当场打死。训练有素的卫士们循声望去,只见谋杀未遂的黑大汉在房上飞奔,跨墙越屋如履平地。队官朱璧彩赶紧命一队人护住都督;他指挥卫士们从四面围紧抓捕刺客。然后卫兵们搭成人梯子,上房的上房,瞄准的瞄准……很快形成了一张严密的网。刺客身手不凡,可惜他身踞的高屋与其他的房子是断开的,插翅难飞,很快被拿住了。这不是赵尔丰的贴心卫士张德魁是谁!他被五花大绑,但环眼暴张,脸上的络腮胡根根直立,犹如钢针。他恨眼看着尹都督骂声不绝,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
尹都督命令,停止巡行,卫队押着刺客原路返回。
成千上万的人又涌回到了皇城,都来看啊,看尹都督审判阴谋暗杀自己的赵尔丰的贴心卫士张德魁!看今天的第二颗人头落地。
尹都督坐在刚才审判赵尔丰的地方,被五花大绑的张德魁被卫士押上来了。他毫不畏死,骂声不绝,像头暴怒的雄狮。
尹昌衡很冷静。默默地打量一番刺客,吩咐卫士,“把绳子给他解了。”
哎呀,这是怎么回事?场上场下,所有的人都惊愕不已,这个身手不凡的大块头不是要致你于死地吗?好容易才将他逮着的嘛……
“听见没有?”尹昌衡有些愠怒,喝令卫士:“将他手上的绳子解了!”
“都督!”候在他身边的副官马忠急了,闪身而出劝阻:“这个张德魁罪该万死。先是在成都兵变中打主力,今日竟又谋杀都督。放了他怎么行?”
“这样明知必死,却不怕死的人倒是真汉子。”尹都督语气里竟有几分赞赏的意味。断然挥了一下手,喝道,“解开他手上的绳子!”卫士们无奈,只得上前解开刺客手上的绳子。顿时,场上千人百众鸦雀无声。只见被解绑的赵尔丰贴心卫士张德魁在尹都督面前昂起头,毫不领情,桀骜不驯。
“张德魁!”尹都督并不恼怒,问道,“你先在较场指挥兵变,继则在街上阻击我,顶风而上,这是何为?”
“你竟敢造反,继而谋杀主官!”张德魁言之凿凿,理直气壮:“我是大帅卫士,自然服膺大帅命令,我先是替大帅效命,继则替大帅报仇。我只是后悔,月前在北东较场和刚才都没有一枪结果你!”
尹都督看马忠等人在旁恨得咬牙切齿,磨拳擦掌就要上前动手,笑着制止。
“你说得有些道理。”尹昌衡看着张德魁,“但是,你没有杀到我,我却捉着了你,是你该死。”
“要杀要剐任随你!”大块头张德魁脑壳硬起,“我做这些事就没有想过要活的。少罗嗦,快动手。我张德魁二十年后又是一条汉子。”
“这样!”尹都督看了看场上场下,他知道,人群里还有好些赵尔丰余孽。自己能否正确处理好这个人,对瓦解赵尔丰死党至关重要。
“我不拿都督的权势压人。”尹昌衡说,“我们当众讲理。你说赢我你就杀我,反之我就要杀你,如何?”
“对嘛!”张德魁还是那副横撇撇的样子。偌大的皇城上下,人们怀着极大的兴趣注视着这场别开生面的辨论。
“你先说。”尹都督硬是让得人。
张德魁说来说去还是刚才那几句。
“张德魁,你糊涂透顶!”尹都督猛然发作,指着硬着头的大块头喝斥:“不要以为你这样作是侠士行为,其实你是个莽子!”赵尔丰的贴心卫士张德魁不由得吃了一惊,怔怔地望着盛怒的尹都督。
“……赵尔丰罪恶累累!”尹都督一一例举了赵尔丰的罪行后,强调,“巴蜀父老人人欲对其人食其肉、寝其皮。我杀他,非我与他有何私仇,而是他罪有应得!”说着指着场上黑压压的人群,“请父老乡亲们回我一句,“赵尔丰该不该杀?”
“该杀――!”场下千万人齐应,声震天地。
“张德魁!”尹都督喝问,“你都听见了吗?”赵尔丰贴身卫士气焰萎了些,低着头,嘴还犟,“我是粗人,我说不过你,你杀吧!”
“好,你承认输了!”尹都督说着厉声吩咐,“带下去!”马忠带两名卫士应声而上,就要去拿大块头。
“不要你们拿,好汉作事好汉当!”张德魁扭了扭蛮实的身子说,“我自己走!”说着,跟马忠等人就要走。
“张德魁!”不意尹都督又将他喝着,说,“我敬你是条汉子。况且,原先你事非不明,各为其主,也在情理之中,我免你的罪。”尹都督要身边的队官朱璧彩拿来一个用红纸封好的长条子。
“你拿着。”尹都督说,“这是四百块大洋。是军政府送你回山东老家与亲人团聚的路费、安家费!”
大块头闻此言如被雷击。起先,他怔怔地看着和言悦色的尹都督,始则相信是实。继而趋前两步,“卟咚!”一声跪在尹昌衡面前,哭了。
张德魁说,“德魁愚钝。德魁知道错了。若都督不弃,德魁愿追随都督,知恩报恩。以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尹都督这就欣然离坐,上前扶起痛哭流涕的大块头张德魁,抚慰道,“知错改了就好。充暗投明者,军政府一律欢迎。你以后就当我的卫士。这四百大洋你拿去任意处置……”话未说完,皇城坝上,人们对尹都督的宽宏大量赞叹不已,当场就有好些赵尔丰余孽前去向军政府坦白投诚。
不动刀枪。尹都督在皇城义服张德魁这一幕,顷刻间让赵尔丰苦心结成的死党群体在轰然间土崩瓦解,烟飞灰灭。
尹昌衡就任四川都督期间,西藏上层又开始趁机动乱。尹昌衡主动向北京中央政府请缨率军平叛。尹昌衡率军到康藏平叛迅速有力,伤及了英国人利益,英国驻华大使朱尔典代表英国政府向民国大总统袁世凯提出抗议。这时窃国大盗袁世凯一心期望在西方列强支持下皇袍加身,他对三个大都督最不放心,这就是四川的尹昌衡、云南的蔡锷、湖北的黎元洪。他将三人诱骗到北京进行软禁。黎元洪对袁世凯采取了韬光养晦之策,整天在家猫起,而尹昌衡与蔡锷半是性格使然,半是有意做给袁世凯看,两人故意在京都放浪形骸,出入于八大胡同。人们一般只知道蔡锷和小凤仙的故事,其实这里面还有一个尹昌衡同良玉楼的故事更为动人。
蔡锷最终在小凤仙帮助下,潜离京师回到云南,成功地举行了反动袁世凯的护法战争而天下闻名,尹昌衡却就没有那样幸运了,他因此袁世凯盯得更紧。时京都名人云集。早年加入反清同盟会,当过孙中山总统府枢密顾问的章太炎就是一个不怕死,坚决反对袁世凯的大文人、大名人。他曾经抬着棺材去总统府谩骂袁世凯,一是章太炎是闻名海内外的名人,二是章太炎无权无势,骂就等他骂吧,袁世凯对章太炎也就是听之任之,只是送了他个绰号“章疯子”。有次章太炎来在尹昌衡处,扑咚一声就给尹昌衡跪下叩头,慌得尹昌衡不知所以。一边扶他起来,一边问他这是为何?章太炎说,“你死定了,袁世凯把你看成眼中钉,肉中刺,你能不死吗?所以我今天特来祭你。不过,我会死在你前面,因为我骂袁世凯,你不骂,你可以多活几天。到你死的时候,我已死了,所以我今天提前来祭你。听说你祭文写得不错,我死后,我能不能给我写篇祭文?”
尹昌衡以为章太炎是在调侃,就逗趣说一定遵命。
章太炎说,那就告辞了,边说边走,翩然而去。隔日,章太炎在颐和园万寿山,昆明湖畔备下一席,请了几个客人去吃酒,内中就有尹昌衡。清廷虽然已倒,但颐和园这座皇家苑林也不是一般人可以进去的。章太炎不同,他是大名人,颐和园不能不买他的面子。尹昌衡高高兴兴去了,席间,章太炎要行酒令,酒令行得怪,且相当骇人。章太炎说行一般酒令无味,要以骂袁世凯行酒令。几个客人,闻言吓得战战兢兢,借故溜了。尹昌衡没有溜,并不是他想骂袁世凯,而因他不是一吓就可以吓倒的人。两人这就开始骂。章太炎先骂:“生就一副猪相,却是心中了亮;明是一代枭雄,却又装猫吃象。”真可谓竭尽了嘻笑怒骂之能事。尹昌衡接着骂袁世凯怕英国人:“牛的眼睛大,不尽看啥都大。西藏大,在他眼中不大,英国小,在他看来很大。”两人都是酒仙,又都文思敏捷,他们边喝边骂。渐渐酒吃麻了,骂袁世凯也骂欢了。自然事情很快就让袁世凯知道了。袁大总统亲自出面收拾尹昌衡,给他来个无须有的罪名,投入牢笼关押四载,最后是在阎锡山的帮助下,尹昌衡才带着良玉楼好不容易辗转回到成都。但此时的成都非彼时的成都,他的学生辈人物刘湘、但懋辛掌四川军权,他们对尹昌衡不放心,逼着尹昌衡在报上发表了《归隐宣言》,不然不准他回川。
就在尹昌衡在报上发表了《归隐宣言》之时,他心目中中国惟一的一盏政治明灯孙中山为国事操劳,在北京溘然而逝,尹昌衡万念俱灰,就此在成都归隐沉沦;虽然归隐沉沦,但尹昌衡的影响深巨。
刘文辉苦着脸咕嘟咕嘟一个劲抽烟,好像是专门来抽烟的。看来他昨夜也没有睡好,一张焦黄的太婆脸上,眼睑下垂。冷寅东向他请示下一步的行动方案。
“你们看呢?”刘文辉反问。
“我的意思是,干脆将田颂尧一锅端了,免得他以后再装怪?”
“咋个端,端得了吗?”刘文辉似乎有些犹豫,对刘文辉的发问,冷寅东无法应对。
田北诗像是咬着了牙似地嘘了嘘,“是。”他说,“这就象下残棋,越到后来越不好下了,得考虑仔细些。”究竟该怎么办,却又三缄其口。
刘文辉不置可否地“啪!”地一声合上烟盖,将水烟袋还给李金安,站起来,竟准备走了。冷寅东急了,说:“军长,究竟打不打?你给个话。”刘文辉又停下脚步,想了想,咬咬牙:“可以按你的意思,冲一冲,打一打,试一试。如果你认为可以,可以让部队从下涉水过河!”说时,看定冷寅东,“你是省门之战实际总指挥,不是说嘛,‘将在外,君行命臣所不受。’我走了,不在这里碍你们的手脚。”说着,又看看田北诗:“若其有啥子委决不下的,可以找参谋长商量。分寸你们自己掌握。实在有啥子拿不稳的,再找我。”交待完这一句,带上李金安去了。
冷寅东、田北诗对军长的意图完全明白了。这就是军长交待的:“可以先‘冲一冲,打一打,试一试。’看各方情况反映决定下一步。”
近午时分,靠前指挥的冷寅东站在离北门大桥约200米远的一幢坚固的一底三层的钢筋水泥铸造的小洋楼上,举起手中的高倍望远镜往江对面看去。
一条穿城而过且河面宽阔的府河,这是锦江的一支,救了田颂尧的命。现在是冬天,水也不深,在他看来,部队完全可以涉水过河。冷寅东在思想上设想、演绎着这样的场面:24军用一股精锐小部队,从桥上徉攻;让更多的部队,在广阔的战线上涉水而过。在不到五百米的桥对面,田军在桥头上立有两座钢筋水泥铸造的碉堡,碉堡内黑森森的机枪口隐约可见。沿河凡是稍高的建筑物上,田军都架有轻重机枪、还有大炮,迫击炮等这边进行着严密的监视和封锁。要命的是,沿河防守的又是田颂尧的虎贲之师王铭章部,这是一块硬骨头。毫无疑部,啃这块硬骨头,要死许多人!但是,这块硬骨头无论如何作难啃也得啃。军座的意思很明确,如果战事顺利,政治 上各方反对也不强烈,就一举拿下田军。如果中途有什么情况,再说。
冷寅东作为刘文辉军事集团的关键人物之一,他当然知道目前局势之严峻。最好是将田军尽快解决。田颂尧部在成都哪怕再多坚持一天,局势就充满了变数,就是给24军的威胁。而成都战事早束一天,腹背受战的危险性就可以早消除一天。
冷寅东在征得田北诗的同意后,调兵遣将。攻击的时间到了。开始试炮,10发炮弹带着可怕的啸叫,闪电般掠过成都冬日阴霾的天空,“咚、咚、咚!”地砸到对岸,打中了几间民房,腾起一片硝烟、火光。对方立即还以颜色,立时枪炮声大作。对岸有几发冷炮在指挥部房前屋后炸开,硝烟气浪扑了过来,甚至有两片嘤嘤作响的弹片飞进窗来,从冷寅东耳边擦过。弁兵要拉他下去,说是危险,却被他粗暴地拒绝了。举着手中的高倍望远镜看去,战争的场面清晰地拉近眼前。在火力压制下,24军展开了全面冲击。桥上桥下都在冲锋。特别是他寄于希望的桥下进攻,在漫长的河岸线上,24军官兵在铺天盖地涉水过河;可是,对岸的枪炮密集,将涉水冲锋过河的24军打得像被锋利的镰刀割倒的片片稻谷。河滩上,河里到处都是尸体和鲜血。好在桥下大规模的冲锋,吸引了、分散了对岸田军的注意力。他立刻改桥上的佯攻为硬攻,并增添了精锐部队。
在阵阵凄厉的冲锋号中,桥上成百上千的敢死队官兵集团冲锋是可怕的、壮丽的。这边草黄色的巨浪在桥对面猛烈的火力绞杀中,虽然一片片倒下去,却在强大火力掩护下,顽强地推进,推进。24军攻桥敢死队已经攻到了大桥中部。
“好,快攻,快攻!”就在冷寅东举着手中的望远镜,情不自禁连声加油时,对面王铭章部打了一个反冲锋。桥上展开了血肉横飞的肉博战。而也就在这个时候,桥下涉水过河冲击的部队全面溃退,对面这就增加了对桥上24军攻桥敢死队的打击力。苍茫的天底下,只见桥上24军攻桥敢死队被打得一片片倒下去,不得不往回退了。
“王铭章可恶!”冷寅东垂下了手中的望远镜,痛苦地闭上眼睛,“可惜了我这支敢死队。”他吩咐身边传令兵,“快吹号,冲锋中止!”
“达达、嘀!”桥这边24军前敌指挥部吹响了停止进攻的军号。军号声声,就像锋利的刀刃,在阴霾低垂的天地间划动;就像是夜晚来深山苦野中儿受了伤的苍狼发出的嗥叫,让北门大桥两边深受战争之苦的和平居民们听得心惊肉跳。
24军前敌指挥部这个时候吹响的停止进攻的军号,对于在距北门大桥不过六百米的古柏森森文殊院后院间临时充作作战室的屋子里29军军长田颂尧,却不谛是最甜美的福音。
身躯矮胖,眼睛里网满血丝,面容沮丧,在作战沙盘前焦急无比地走过来走过去,犹如热锅上蚂蚊的田颂尧,听到这军号声,先是不信。定立,问俯身沙盘前的副军长孙震,“德操!”他问:“这是哪里的军号?”
孙震凝神听了一会:“是桥对面,冷寅东在吹停止进攻的号。”
桌上的电话铃声急骤地响起,田颂尧上前抢过电话。电话是前敌指挥王铭章打来的,听着王铭章的电话,田颂尧原先僵硬的脸色渐渐活过来,然后又渐渐浮起喜色。
“好好,就这样办。”田颂尧放下了电话。田颂尧将刚才发生的情况告诉了孙震,孙震思索着出了一口长气,像是一下子放下了千斤重担。摆在旁边的沙盘,表明了就是刚才形势的紧张。
硕大的作战沙盘上,标明29军所占地盘的不多的几面小蓝旗龟缩在城北以文殊院为中心的很小的范围内。而整个成都包括成都周围,全都为标明24的小白旗占据。这些图示如果化成具象则是:全城,除了城北,都被24军占领。视线放在城外四周扫描,28军黄隐师,已悉数退回了灌县;田颂尧从绵阳抽调来增援的谢庶常旅,遭到24军王元虎部阻击过不来,双方在新都三和场已激战三昼夜,打得天翻地覆,路断人稀。谢庶常旅是29军唯一可以增援的部队;而刘自乾的援军,至少有三个师,正沿川藏公路而上。就在刚才,他们手上惟有的王铭章、曾南夫两个师,在同压上来的数倍于己的24军进行的逐屋逐街,异常惨烈的争夺战中,团长邓兴发,张英阵亡……
“德操,你看,刘文辉还会进攻吗?”
“难说。”孙震思索着说,“我看冷寅东可能想晚上再大举进攻!”与此同时,外面天井里,得到命令的参谋类军官正在焚烧绝密文件,电讯室、机要室等部门也是一片忙乱。惊乍乍的电话铃声不时响起,与相关人员的大声询问、下达命令……乱轰轰搅在一起,一派大厦将倾的情景。
听了孙震如此说,田颂尧又在作战室里走来走去,拍着两手喊皇天:“难道我田颂尧的事业就这样完了吗?就这样完了吗?”
“军长!”冷静的孙震沉思有顷,掉过头来,看着焦在地上不住踱步的田颂尧,两眼发亮:“我看,我们还可以下出一着高棋。这着棋下好了,我看刘自乾也只敢到此为止!”
“啊!”田颂尧闻言一震,转过身来看定孙震,“德操,你有什么好主意吗?”
“我看刘自乾不敢放开打我们。不说其他,只说文殊院,文殊院是佛门重地,川中名寺,全国有名。他刘自乾是四川省政府主席,他敢把文殊院打烂毁掉吗?而我们现在收缩兵力,破釜沉舟,固守北门一线是下了决心的。刘甫澄不是刚才来了电话,说是只要我们坚持,他必在近日大肆起兵支援我们。他刚才来电说了的。如果数天,局势必然发生对我有我们只要咬牙坚持,他就把我们没法。军座你想,24军倒行逆施,在川内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不仅我们喊打,邓锡侯喊打,刘甫澄更要打,就连远在川东川北的杨森、刘存厚、李家钰这些人也纷纷来电,表示支持我们。还有蒋介石也给刘文辉发出了通电,严厉制止他在成都用兵。最可贵的是,现我全军将士同仇敌忾,军心可用。只要坚持,局势必然在几天内就可能发生变化。如今,我有两条意见向军座建议,请军座选择!”
“请说。”
“如果军座不想退出成都,我们就抱有我无他之决心,坚持同刘自乾打下去。”
田颂尧略为沉吟,“第二条呢?”
“如果军长为保存实力,不想打了,我们现在可以打尹昌衡和成都五老七贤这张牌。用他们来制约刘自乾,股力量不可小视。”孙震接着作了分析。
“我想,我们必须保存实力,没有实力,一切无从谈起。打尹昌衡和成都五老七贤这张牌,的确是好主意。”田颂尧被孙震点醒,转忧为喜,一下子来了精神,也来了主意。“德操!”田颂尧挥了一下手,“告诉王铭章、曾南夫,要他们死战不退,等候进一步的命令!嗯,军事上面的事,你负责布置!我这就去给尹昌衡打电话。”田颂尧的反应还是很快的,说着,快步进里间屋给尹昌衡打电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