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 / 1)

1905年,广西陆军学堂开学在即。蔡锷与尹昌衡意气相投,蔡对尹极为重视相信。首届陆军学堂招生,蔡锷委托尹昌衡全权负责。尹昌衡招生很特别。首届招生200名,前三名要带去见巡抚张鸣岐。尹昌衡不出试题,也不让考生到课堂上应试,而是不厌其烦地传考生一个个进来,由他亲自面试。

考生收取过半,尚无满意的。心中正暗叹广西无人时,进来一个考生,相貌堂堂,体态魁梧匀称,有大将风度。尹昌衡心中一喜,问来人姓名。

“白崇禧。”

“好。”尹昌衡吩咐身边录员记下来人姓名,开始提问,白崇禧的回答让他很满意。他吩咐将白祟禧取为第三名。窃以为接下来还有好的,可惜接下来的考生,都无有过者,只好降低标准,韦旦明是个美男子,水平也不错,但总觉得骨子里缺少军人气,无奈,取他为第二名。第一名叶琪,当然也勉强了些。

考毕,当晚,他带上叶琪、韦旦明、白崇禧去见张鸣岐。张鸣岐很高兴,设宴款待他们。

宴罢,尹昌衡独自骑着他那匹火焰驹归营。月上中天,远山、近水组成了好一副恬静幽美的八桂山水画。正暗自赞叹间,路边突然窜出一个青年,伸手捋住了他的马嚼子。他一惊,正待喝问,那青年忙解释:“请大人留步,学生是为考陆军学堂来的。”

“混帐东西!”尹昌衡大怒:“考试早就完了。军人以时间为生命,如此大事,你却如此粗疏,当什么军人?”尹昌衡声如洪钟,身材高大,又骑在一匹大马上,很威严,以为这样一番喝斥,那青年必然被轰退。不意青年沉着应对,态度诚恳,说是:“请大人息怒。学生家贫,不得不在外打工谋生,得知消息迟了,紧赶慢赶赶来,还是迟了,请大人鉴谅,给我一个机会。”尹昌衡感到来人身上有股不凡的气质,注意看去,月光下的青年人,衣着简朴,高高的颧骨,阔嘴,虽不漂亮英俊,但身上自有一股英豪之气。他立刻改变了态度,问:“你叫什么名字?”

“李宗仁。”

“好,你考中了。”

回到营地,副官闻讯赶紧去找梯子,准备在榜尾添上李宗仁的名字。

“不用了。”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尹昌衡从副官手中接过墨笔,一阵龙飞凤舞,在榜尾添上了“李宗仁”的名字。

多年以后,尹昌衡已在老家成都沉沦,淡出政坛,时为国民党国防部长的白崇禧有次经过成都专门去拜望当年的恩师。谈到当年他一手选出的广西三杰,尹昌衡说,“你白健生现在天下闻名,就不说了。叶琪英年早逝,北伐之前,因马受惊他坠马死于南宁,现南宁有条街就以他的名字命名。这韦旦明呢,怎么没有听说他的事,未必老夫当年看走眼了吗?”

白崇禧笑道,“恩师才没有看错人。北伐时,我当团长,他当了旅长,是我的上司。可这时他的爱妻去世,韦旦明伤心至极,请长假去旅游,到了马来西亚,遇一华裔女郎,两人很快坠入爱河。到了谈婚论嫁之时,女子是当地一华侨巨商之女。巨商对韦旦明说,你的人品我看得起。但这中间有个问题,需要你作出抉择。我只有这个女,如果你要回国当军人,我的女嫁了你,战场上子弹不长眼睛,万一你被打死,我的女儿年纪轻轻岂不作了寡妇?因此,你若要娶我的女,就要招上我家的门,不能回国去当军人!

“韦旦明选择了后者,现在他腰缠万贯,妻贤子孝,比我们强得多呢!”尹昌衡听后哈哈一笑,“老夫早就看出,他虽有军事才干,却是个花命,现在看来果然不错,证明老夫眼睛有毒。”

广西桂林,一时成了四川人才荟萃地。曾作过清廷翰林,有名的道学家颜缉祜、颜楷父子在那里。清朝四川惟一的一名状元骆成骧也在桂林。颜楷和骆成骧分任广西法政学堂的监督和总办。还有新军协统胡景伊也是四川人……颜家看上了才貌双全的尹昌衡,托骆成骧给颜楷的妹妹颜机说媒。颜机有才有貌,大家出身,自然一说就成,并订了婚约。

尹昌衡终是不改脾性,在广西桂林锋芒毕露,同当地同盟会关系密切;同覃鎏鑫、吕公望、赵正辛等人主办了《指南月刊》,因言辞激烈,随时抨击朝政,被张鸣岐勒令停刊。随后,张鸣岐发现尹昌衡“傲慢不羁”,“好饮酒赋诗谈革命”,“以有志须填海,无权欲陷天”自诩,大为不满。

“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尹昌衡是个红脸汉子,主动辞职了。照顾大名士颜楷父子的脸面,张鸣岐为尹昌衡设宴饯行。酒席宴上,张鸣岐告诫尹昌衡“不傲不狂不嗜饮,则为长城”。尹昌衡却尖锋相对:“亦文亦武亦仁明,终必大用。”

宴会后,颜楷代表父亲找尹昌衡恳谈。着长袍马褂,衣着整洁,面白貌端的颜楷略为踌躇,神情甚至有些扭怩,他看着未来的妹夫尹昌衡,缓声问:“你今年二十有五了吧?”尹昌衡说是。

“你回成都,家父与川督赵尔巽有交情,与你修书一封,想来川督会善待于你。”颜楷又说:“令妹年龄几近小你一半。依说,你是该完婚了,但一是令妹现在还小,二是现在完婚也不合适。家父的意思是,你回成都后,如果感到衣食起居须人照顾,可以先娶一房侧室。”经学大师说完这番话,白皙的脸上涌起一阵潮红,心中也不平静。显然,他并不希望尹昌衡回成都后,先娶一房侧室,不由注意打量尹昌衡的神情。

不意尹昌衡却回答得很干脆,他说:“要得!”尹昌衡回到成都,在娶颜机之前,很快娶了一房侧室。

回川前夕,尹昌衡走马独秀峰下,赋诗抒发胸中块垒:

局脊摧心目,崎岖慨始终。

骥心愁狭地,雁过恋长空。

世乱谁忧国,城孤不御戎。

临崖抚忠孝,双泪落秋风。

尹昌衡回到成都,川督赵尔巽因颜缉祜的推荐,尹昌衡本人也确实有才,一时却又无适当位置安置,暂时委为川省督练公所编绎局总办。军衡很高,相当于新军旅长级,在同学中,可谓凤毛鳞角了。可是,尹昌衡是一个有大志的人,他认为自己被埋没了,对川督赵尔巽在军队中不重视川人,非常不满。

1910(宣统二年)的清廷内忧外患,处于大厦将顷之际。西藏上层在英帝国主义支持下,随时准备叛乱起事,康藏政局不稳,在这个情况下,清廷将整个西南事务交给赵尔巽、赵尔丰兄弟,被清廷倚为“西天双柱”。川督赵尔巽,为支援时任川康经略使的三弟赵尔丰,将整个一镇(师)部队交给了三弟;自己再请准朝廷,量川省物力财力,创建了一镇川军。

这年秋天,川督赵尔巽在成都凤凰山举行新军秋操大演练。

这是何等壮观的场面啊!川督在一批有相当品级的文武官员簇拥下,缓步登上检阅台,鹰扬四顾,极目远眺,蓝天如洗。秀丽青葱的凤凰山连绵起伏而去,像一只展翅高飞的凤凰,每根瓴毛都闪闪发光。一望无际的川西平原上,绿畴千里,小桥流水,点点村落掩隐于茂林修竹中,犹如一个高明的画家笔下一副美不胜收的水墨画。偌大的操场上,一万余人的新军排着整齐的队列,准备接受检阅。官兵一律着黄卡叽军服,头戴新式大盖帽,脚上打绑腿,穿皮鞋,手持新式步机,枪剌在秋阳照射下发出片片眩目的光采。

总督大人吩咐演练开始。一个个整齐的方队通过检阅台,官兵们都向他行持枪礼。步伐整齐有力,这可是从未见过的场面啊,让所有的文武百官啧啧赞叹。

赵尔巽端坐在检阅台上,看得相当专注。他的身材很瘦小,神态却相当威严。在他的身后,簇拥着一群侍卫,他的戈什哈们,戈什哈们一律满清武士打扮,虎背熊腰,身着缺襟袍,腰佩鲨鱼皮鞘长刀,翎顶辉煌。这就与正在台下走过,接受检阅的新军形成了鲜明对比。

在赵尔巽吩咐作南北两军对抗性演习后,演习结束了。

赵尔巽轻轻咳了一声,用一只手抚了抚上唇一绺相当长的八字胡须,轻轻一声:“尹会办!”

“在。”尹昌衡迈着两条长腿,走出来,端端正正站在总督大人面前。身着军装的尹昌衡相当引人注目。他的身量比任何一个在场的人都高,崭新笔挺的毛料军服佩少将军衔,气宇轩昂。若不是在军帽下戴了假发,背上拖一根假辫子,恍然一看,还以为他是西洋哪个国家派来的武官。

“你来作今天南北两军演练的裁判!”赵尔巽有意提高了声音,为的是尽可能让所有在场的人听见。他这样作,是一箭双雕,一是堵四川军人说他不重视川人的口,二是让尹长子(尹昌衡因为身量很高,被人称为尹长子)当众丢丑。前不久发生的一幕,让他耿耿于怀。

不久前,他邀请一干人去督署五福堂坐谈。总督大人端正堂上,用一双有些发蓝的猫眼看了一番到会者,说话了。他说话声音很低,这是故意的。时年64岁的赵尔巽,是个有学问的人,他是同治进士,作过翰林院编修。在他看来,官越大,越应该在举止上显得迟缓,这叫“大智若愚”。说话声音压得很低,以显示其从容。

他嗟叹道,并非他有意冷落川人,而是川省军事人才奇缺,不得不借用外省人。总督大人正侃侃而谈,坐在后排的尹昌衡突然站了起来,马靴啪地一叩,喊操似地大声说:“禀大帅,四川有的是军事人才!”好家伙,声震瓦屋。在坐的大员们好些都还不认识尹昌衡,调头看去,纷纷交头接耳:“哪里来的这个胆大包天的新毛猴啊?!”

倒是总督大人沉着,他用那双倒眯不眯的猫儿眼中射出来的两道令人莫测的闪光,看着尹昌衡,同时用手理着垂在唇角两边长长的八字胡,略带笑意地问尹昌衡:“依你看,哪个是四川的军事人才呢?”

“禀大帅!”尹昌衡说:“昌衡就是人才,周道刚也是人才。”赵尔巽当然知道,时任四川陆军学堂监督的周道刚,也是日本士官学校毕业的,比尹昌衡早三期,四川双流县人。

“新毛猴”的突然发难,差点让总督大人下不了台,好在赵尔巽身边幕僚成群,有的是插科打诨的“油子”,这些人巧妙地将事情抹平,总督大人却记在了心中;尹昌衡一下在川军中出了名。

站在总督面前,尹昌衡很内行地,令人信服地对总督大人心中评价很高的南北两军对抗性演习进行了批评,完了,这样结论道:“这种演习形同儿戏,完全是花架子。也幸好是演习,如果这样搬到战场上,是必败之道。”尹昌衡将两军协统陈德麟、施承志批得体无完肤。两人涨红了脸,羞愧得如果地上有个洞,都想钻进去。站在总督大人身后的好些官员们,偷觑总督大人的脸色,不知所以。幸好赵尔巽有些肚量,他虽然神情有些赧然,却含混不清地说,好好好。然后,吩咐大摆酒宴庆祝。

赵尔巽优待军人,按品级,尹昌衡坐得离总督大人应该很近,然而,他却故意坐得离山离水的,一个人喝闷酒。总督大人应酬着,一双猫眼忽睁忽闭,却暗暗注意着尹昌衡的一切。

在万人仰慕中,总督大人站起来致词。他说:“尔巽来川两年,迄无建树。现今纵观天下很不太平,可谓外忧内患。西方洋人对我大清压迫,日甚一日。国内土匪猖獗,越渐横行。所幸者,两年来,尔巽殚精竭虑,且得诸君帮衬,终于建成一镇新军。尔巽特为四川喜,为四川贺!”说完,将斟满酒的杯子高高举起:“来,大家满杯!”

台上台下,文官百官和新军上万官兵一律举杯,贺声盈耳地干了杯。

只有尹昌衡,很不情愿地站起来,却拒不举杯。

待大家落坐后,赵尔巽拖长声音喊:“尹会办!”

“在。”尹昌衡应声而起。

“本督知道你酒量很好,以善饮出名。”赵尔巽用那双猫眼盯着尹昌衡:“刚才大家都高高兴兴站起,同本督举杯。独有你闷闷不乐,拒不举杯,不知你有何心事?”

尹昌衡心中暗暗一惊,不谙总督大人将自己的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说:“心事倒没有,不过部下生性愚钝,大帅方才说的话不懂,正在思量。所以忘了举杯,失礼之处望大帅鉴谅。”尹昌衡想敷衍过去,话也说得得体。赵尔巽却不依不饶:“刚才本督说的话,句句通俗易懂。你却不懂,有哪句不懂,你说出来。”

尹昌衡这就心一横,说:“刚才大帅说为四川喜,为四川贺。不知大帅有何事值得喜,值得贺?”

“本督为四川建了一镇新军,对外,可卫国,对内,可防匪剿匪,难道不值得喜,不值得贺!”

尹昌衡望了望台上台下所有人都注意着他和总督大人的论战,性情使然,他决心把这场论战进行下去,直到胜利。他说:“四川哪有那么的匪?至于说到卫国,这镇新军根本不可用。”

“此军不可用?”向来沉得住气的赵尔巽勃然变色,厉声喝问:“此话怎讲?”一时,台上台下,鸦雀无声。

尹昌衡见状,又想敷衍,他说:“因为我们新军的装备落后了些。”

“装备、枪械落后了些?这好办。待省财政好转,立刻更新。”赵尔巽说时冷笑一声,穷追猛打:“不过,这不是尹会办的真心话吧?”

既然躲不过了,尹昌衡干脆挑明:“窃以为,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汉朝晁错说过,‘将不知兵,以其兵与敌也。主不择将,以其国与敌也。’大帅只知练兵不知选将,所以职幕以为,大帅的新军不可用。”

“好,这才是你的真心话。”总督大人说到这里,又是冷然一笑,当众发问:“依你看,谁才是将才?”

“既然大帅这样问,职幕也不敢隐瞒,部下就是将才。”

“好,还有谁是将才?”

“周道刚也是将才。”

“你们都是将才,本帅不会埋没你们,本帅一定会量才录用。”赵尔巽说时提高了声音:“还有谁是将才?”

“没有了。”尹昌衡说了这句,顿时场上大哗。占新军中绝大多数的川籍官兵喜形于色,交头接耳。川军中,协统以上的军官,只有周道刚一个,其余协统以上的军官,都是外省籍。外省籍军官则愤愤然。

“你如此说,是不是因为你和周道刚,都是朝廷保送去日本士官学校的留学生?”赵尔巽又问。

“这是一个原因。”

“那他们不是吗?”赵尔巽指了指陈德麟、施承志等。

“是,他们也都是留学日本士官学校生。”

“都是朝廷选送日本的东京士官学校毕业生,为何就你尹昌衡和周道刚是将才,他们就不是!”

“请问大帅!”思维敏捷的尹昌衡在这里来了个逆向思维,反问:“宋朝的李纲是何出身?”

“状元出身。”赵尔巽瞪大了一双猫眼,他不明白尹昌衡为什么这样反问。

“秦桧呢?”尹昌衡接着又问,总督大人恍然大悟。

“文天祥和留梦炎呢?”见总督大人不理,尹昌衡自问自答:“他们都是状元出身。可留梦炎降了元朝,秦桧是出了名的奸臣。文天祥至死不降,留下了‘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汉青’的千古绝唱。大帅完全以资格论人,岂是求才之道?”

博学多识的川督当众裁在尹昌衡手里,简直气昏了,下不来台。大员们赶紧上去解围,说是“尹长子酒吃多了,打胡乱说一气……”周道刚等人赶紧将尹昌衡拉走了。以后,在川军中人气很高的尹昌衡,终于风云际会,成了一颗快速升起又快速落下的将星。

就在尹昌衡后来登上大汉四川军政府都督职,快刀斩乱麻地镇压了赵尔丰发起的军事政变之后,打马在街上游行,游到少城祠堂街时已是万人空巷,人们都争相出来瞻仰骑在一匹火红雄骏上的年仅27岁,雄姿英发的尹都督。他却于万人之中很敏锐地捕捉到了一双明如秋水,对他传递爱意的眼睛――祠堂街上,一家成衣铺前,一个年轻貌美而又春情难耐的少妇,站在一根高凳上向他瞭望。他心中有数了,回到皇城军政府所在地,他马上要他的师爷是夜去请那家成衣铺的少妇到军政府“上班”。天下事无奇不有,那年轻貌美春情难耐的少妇丈夫,那家成衣铺老板正好是个**,正为对付不了妻发愁,想如此一来,既可以得到一笔钱财,又可以讨好尹都督,还可以躲过一段时间性欲旺盛的妻的追索,何乐而不为。

听师爷这一说,那家成衣铺老板很高兴,竟然说“既然都督大人有心,小民愿尽交务”。当时郭沫若的大哥郭开文在军政府中任交通部长,后来,郭沫若在评价尹昌衡的风流轶事时,曾经不无幽默地这样说,“尹昌衡有个三段论,即:自古英雄爱美人。昌衡是英雄,所以昌衡爱美人。”

尹昌衡诛杀赵尔丰前后,更是惊心动魄的。

当时,在辛亥革命前夕,局势一片混沌,清廷摇摇欲坠,处于历史夹缝中的赵尔丰为自身计,名说向军政府交了权,但只当了十二天军政府都督的蒲殿俊等立宪派人相当软弱,在同赵尔丰谈判时,答应他交了权仍然可以住在督署里,而且身边照样可以拥有他从康藏带出来的三千百战精兵。

尹昌衡接替蒲殿俊当上军政府都督后,清醒地意识到,如果不解除赵尔丰的武装,不审判赵尔丰,新生的政权就没有威信,随时都有倒塌可能。尹昌衡这就设计施计。那天,成都和平街尹府迎宾馆张灯结彩,大肆张扬,二十七岁的四川省军政府都督尹昌衡与大名士颜楷之妹颜机举行婚礼。

一早,迎宾馆门外各种车辆便熙来嚷往,热闹非常。军政大员、达官贵人络绎而入。雕梁画栋的大花厅内,彩礼堆成了山;笺花宴摆了几十桌。

尹都督是新派,民间迎新的好些繁冗礼节都免了;但拗不过两家老人,新娘坐花轿这一项没有免。天刚亮,尹太夫人便派出了声势浩大的迎亲队伍去颜家接新娘。有抬花轿的,有打锣敲鼓的,有拿花凤旗、放鞭炮的……浩浩****共约百人。一路上,他们将锣鼓打得喧天响,竭尽张扬,引得长街上千人百众争相观看。

迎亲队伍到了颜府。在鞭炮齐鸣,锣鼓震天声中,八个头戴喜帽,身穿绿绸短褂,前后白洋布背心上各绽有一幅冰盘大小,绣有飞马图案的轿夫,共八抬八扶;将花轿抬进门,半截放进堂屋。新娘颜机也是新派,免了凤冠霞披、红绸顶盖;身着一件华贵的花绸夹旗袍,大大方方先在堂屋里参拜了祖宗神位,再拜辞父母,这才上了花轿,八抬八扶,吹吹打打,出了颜府,一路吆吆喝喝到了尹府迎宾馆。

在吹鼓手们吹打出的轻快、活泼的民间乐曲声中,身着长袍马褂,头戴插有金花博士帽,身背大红缎带,胸前别有一朵绒做大红花,一副传统中国打扮的尹都督满面喜色,迎到门外,卷起轿帘,扶出新人;在鞭炮齐鸣,锣鼓喧天声中,一对新人手挽手进了红漆大门。

一对新人刚进花厅,几十张笺花桌后座无虚席的客人们鼓起掌来。一对新人站在席前向客人们致意。啧啧,真是郎才女貌,真资格的英雄配美女!客人们热烈议论起来。都是第一次见新娘。她要比新郎小十多岁。站在长身玉立的新郎身边,显得娇小玲珑,清秀端庄,冰清玉洁。一条质地很好的滚花鹅黄暗花旗袍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她身姿的苗条丰满。乌黑丰茂的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髻,越发衬出她皮肤的白皙,五官的秀丽。她侧着头,微微靠着丈夫的肩,一双又大又黑的眸子里,有几分憧憬,有几分惊喜。整个看去,显得神态娴淑,雍容华贵。

新郎虽身着长袍马褂,披红戴花,喜气洋洋;但那笔挺的身姿,昂藏的举止却处处透露出非比一般的身份。

结婚仪式想象不到的简洁。新郎发表了简短的欢迎词和来宾致词后,司仪便宣布上席。按照传统的规矩,新婚夫妇款款而来,挨桌向客人们敬酒时,司仪宣布了一个惊人的消息;说是赵尔丰派他的儿子老九、老四双双送来贺礼!客人们注意到,新郎闻讯含笑颔首点头。这就引得客人们纷纷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赵尔丰送礼,尹都督收礼!这件事说明大局已定,干戈化为了玉帛,锦城已离战乱远去。接下来,成都又该是歌舞升平,再现“温柔富贵之乡”的繁荣与宁静。

正当客人们纷纷起立,高举酒怀,为这对珠联璧合的新人大唱赞歌时,不明究里的徐炯(字子休)来了;他一来就大煞风景。

这位执教四川高等学堂,出任过日本留学生监督的名士,穿一件灰不灰蓝不蓝的旧布袍,当场喝问尹都督――

“尹昌衡!你这个时候结婚?我看你是脑壳发昏!赵尔丰在那里虎视耽耽,要你的命。”

偌大的花厅里,顿时清风雅静。

“言重了,徐先生!”新郎笑道:“我已经同赵尔丰说好了,没事,请放心。若其有啥子不放心,我们三天后再谈。今天是我的大喜日子,请先生入座吧!”

“三天?”徐炯不依不饶,冷笑一声:“恐怕三天后赵尔丰早已砍了你的头!不过,你砍头也还值得,毕竟当过几天都督。我们这些替你打旗旗的人喃,是白白陪你死……”徐炯在那里说得白泡子溅,尹都督的脾气却好得很;手莽摇,只说:“不会,请放心!”梭在后面坐着的赵老九、赵老四怕火烧到自己头上,赶紧溜了。张澜等人见徐炯闹得太过份,赶紧上前,将暴怒的徐子休劝了出去。

迎宾馆后院,一张张八仙桌后坐的都是军官。他们济济一堂,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嬉哈连天,热闹非常。尹都督特别关照过:“不必送礼。营以上的军官务必给个面子――吃请!”

夜渐深。尹都督派人来传话:“军官们都不要走!他要同大家见面,有要事说。”军官中有细心的发现,花园前后都是站了岗的。

夜晚十一时,尹都督送走了客人,匆匆跨进后花园。军官们赶紧起立,新郎倌神色陡变,异常严峻,他下达了当夜抓捕赵尔丰的命令,并作了精心布置。

那天晚上,赵尔丰病了,病得很扎实,是军政府的大炮声将他震醒过来的。

“出了什么事?”赵尔丰情知不好,撑起身来,靠在床头,强打精神。

“落黑以后!”发妻抽抽泣泣:“军政府调大兵将督署围得水泄不通;并洒进大批传单,人心惶惶……”并给他看了传单。

就着微弱的烛光,赵尔丰抖索着手接过传单看下去:“军政府今夜集合数万精兵捉拿赵尔丰。所取只赵逆一人,与诸君无关。你们如深明大义,将赵尔丰捉出来献者,官升三级,兵有重赏。如因是旧长官,不愿叛他,可由下莲池撤退,听候军政府整编。”

赵尔丰看完传单,两把撕得粉碎。一张胡子把叉,因发烧而腓红的瘦脸上豹眼环张;他喝道:“叫田总兵来!”声音嘶哑。

“田征葵已经脚板上流油――溜了!”儿子老九小声说。赵尔丰听了这一句,顿时气得说不出话来,仰在床挡头喘气。这时,大炮响了。“轰,轰!”一道道金蛇似的炮弹,犁开夜幕,带着可怕的啸声,“呼、呼!”地掠过院子。顿时,只听院中人声嘈杂,脚步声杂踏,如决堤洪水向下莲池方向跑去。显然,署中三千边军在争相逃命。

“我命休矣!”赵尔丰长叹一声,气喘吁吁。

“爹爹,我们扶着你撤吧!”儿子老四趋步上前。,赵尔丰连连摇手制止。他喘过气,头靠床头,忽闪闪的烛光下,直勾勾地看着两个儿子,神情是从来没有过的专注。但是,这种种伤时感怀的柔情,随即为一种决绝之情所代替。

“来!”他向老四招了招手,声音悲戚,“我给你说!”

“爹爹,你说!”老四“卟咚!”一声跪在他的面前。

“赶快带上他、她们!”赵尔丰吃力地用手指着小儿子、老妻和妾:“带上他们快去东北,投靠二伯……”

“我们不能丢下你走!”屋内至亲失声痛哭。

“再不走,就都完了!”赵尔丰说着猛然掀被,一骨碌而起;气得在地上跺脚。老妻和来龙都坚决不走。赵尔丰这会儿定定地看了看跟了他一辈子的老妻李氏,发妻年轻时的音容笑貌,这会儿在赵尔丰眼前烟云般地流逝,心中自有无限感慨。这个时候没有任何人会想到,多年以后,赵尔丰的妻子――出身陕北名门的李氏的侄子李鼎铭,因为提出了“精名简政”受到毛泽东的高度赞扬而天下闻名,并担任了当时陕甘宁边区的副主席。

赵尔丰不再勉强发妻和来龙;但逼着老四、老九快走。

最后的时候来到了。

赵尔丰由来龙扶着,坚持把老四、老九送到后门。情知这是诀别,两个儿子双双向他们跪下作别。他们兄弟一声“保重!”出口,老妻失声痛哭。还是来龙沉着,她手脚利索;已为他们弟兄打好了包袱、装了足够的盘缠。漆黑的夜幕中,赵尔丰哆嗦着,伸出一双热得烫人的手,上前一一扶起两个儿子,紧紧拉着他们的手;贴近看了看他们的面容。然后,猛然丢手,手一挥,大喝:“快走!”两个儿子相跟着快步出了后门;随即,双双融进了黑夜。

赵尔丰心上这才一块石头落地;又象浑身被抽了筋。来龙未扶稳,他踉跄一下,退后一步,靠在一棵桂花树上。这才发现督署内,他赖为干城的三千精兵,从上至下,跑得一个不剩。侧耳静听,炮声早已止息;偌大的督署里,静得吓人。富有作战经验的他当然知道,一张死亡的网正在向他收拢来!留恋地再次环视自己辉煌过的督署。此时,黑夜深沉,寒风呼啸,落叶敲窗……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凄惨箫索。

他让老妻和来龙扶着,回到卧室。他坚持要老妻和来龙躲到一边去。说是,军政府是冲着他来的;不关她们的事。在这,就会祸及她们。再说,一会儿,那些军人动手,很吓人!他也不忍心她们看……结果,只劝走了老妻。

熄了灯。赵尔丰静静地躺在**,大睁着眼睛,望着莫测深浅的黑夜。来龙跪在脚踏板上,依偎在他身边;用年轻姑娘一双青春饱满的手,将他一只滚烫的青筋饱绽的老人的手紧紧地握在手中,贴到脸上。她尽可能地用自己的爱心、温情去安慰、熨贴一个行将走完人生历程,走上绞刑架的年过花甲的老人。

“大帅!”决心以自己年轻生命作赌注的藏族姑娘来龙,一边悄悄从身上拔出进口德造二十响驳壳枪,张开机头,顶上子弹;一边喃喃细语。她说的话很朴实很动人很温情:“大帅,我保护你。有我来龙就有大帅你!”

“来龙!”赵尔丰这个时候还在坚持:“你走!你还年轻,犯不着同我一起死在这里。”

来龙不依:“临别姆妈,她要我好生服伺大帅。我们藏人说话说了算,一片真心可对天!我来龙生是大帅的人,死是大帅的鬼。”来龙这一番出自真心的话语掷地有声。稍顷,黑暗中响起了轻微的啜泣声。是谁在哭?啊,是号称“屠户”的赵尔丰大帅在哭,这是来龙第一次听见大帅的哭声。而且,哭得是如此伤心?侠肝义胆、温柔多情的藏族姑娘大大惊异了。

有杂踏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脚步声轻微、警惕,似一张捕鱼的大网在渔夫手里开始收拢,缓缓拉起时,带着的水声。来龙放开大帅的手,转过身来,隐身黑暗中,警惕地执枪在手,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睛,竭力看穿夜幕,寻找着就要出现的敌人。

“咚――!”地一声,赵尔丰卧室门被踢开了。曦微的天幕背景上,只见一个黑影一闪;一个手握鬼头大刀的敢死队员一下闯了进来。

“砰!”来龙手中的枪响了,那个冲进来的黑影应声栽倒在地。

“砰、砰!”红光一闪一闪,外面敢死队员也开枪了,吸引了来龙的注意力,而这时,卧室后门的一扇窗户无声地开了。一个高大的身影像片树叶,轻盈地飘了进来。来龙闻声刚要转身,一道白光闪过,敢死队队长陶泽昆手起刀落,来龙姑娘顿时香消玉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