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商业街靠近煤山的一幢三层小洋楼的平顶上,冷寅东、田北诗、石少武分别举起手中的高倍望远镜朝煤山和后子门一带瞭望。同成都的所有街道一样,商业街两边大都是带有明清建筑特色的中式木质平房;鳞次栉比的店铺茶楼酒肆。这幢西式小洋楼,是这一带屈指可数的高层建筑,原来是家银行,因为战争,临时被征用了。
历历景象在高倍望远镜中被拉近,放大。煤山上,王铭章部杨锐团布置得井然有序:纵横交错的战壕、沙袋垒成的堡垒;一挺挺机重机枪,一门门大炮黑洞洞的枪口炮口,从煤山上居高临下地,从四面八方俯视着山下,鸟瞰全城。煤山,简直被挖通了、挖穿了。只要一开战,煤山就是一架威力巨大,杀人如麻的战争绞肉机。
冷寅东不由得抽了口冷气,放下高倍望远镜,看了看站在旁边的军参谋长田北诗。田北诗也放下了手中的望远镜,向站在一边的石少武招了招手,“石旅长,你过来一下。”冷寅东和田北诗要石少武谈谈感想。
“龟儿,是整得巴式!”石少武也不能不承认煤山布置得实在是好,可他开口就是粗话,而且似乎忘记了自己在这两个人面前是下属的身份,颐指气使地说:“怕他个求哟!军长说过,攻下煤山有重奖,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我手下兄弟伙敢提起脑袋耍的多的是。我让他们把酒灌饱,把肉吃够,老子亲自带他们颇命往上冲。你们在商业街这一边用强大的火力掩护我,我就不信冲不上去,拿不下煤山!”
“你是说得轻巧,拿根灯草!”冷寅东当即冷着脸给他打回去,用手指着街对面的平安桥方向质问,“你要我在商业街这边用强大的火力掩护你?你们不怕死?可是枪炮不长眼睛,我们这边的枪炮若是打到平安桥去了,打到了那些洋人咋办?我和田参谋长负不起这个责,你石少武更不负不起这个责!”
24军“省门之战”实际总指挥冷寅东对石少武来了个一排二扫,就差“你不长脑袋”这句话没有骂出来了,让狂妄的石少武冷静了些,一时回不起话,就像中了枪子似的一愣。
“石旅长,你朝平安桥看。”军参谋长田北诗温和些,为了转移这陡然而起的矛盾缓和气氛,他又举起了望远镜,石少武也举起了望远镜朝平安桥方向看。
平安桥位于煤山左侧,是29军控制区。这一带历史上就是法国人势力范围,万瓦鳞鳞的长街两边,是一株株虬枝盘杂、大绿伞似直指云天的法国梧桐树。还有尖顶阔窗的法国教堂,法国医院、育婴堂、法式钟楼等法式建筑物比比皆是。钟声鸣响间,教堂内不时闪现出身着黑色道袍,头戴白帽的修女,教士……种种一切,让平安桥充溢着浓郁的法兰西氛围;平安桥无异于是一条成都的法租界。外国人是惹不起的!看来,刘文辉之所以对这场“省门之战”忧心忡忡,这也是一个方面。
“我倒有一个办法。”田北诗看着冷寅东。
“好呀,有什么办法,参谋长你快说来听听。”
“石旅长!”田北诗调头看着石少武指点道,“这煤山,你赶紧去组织力量,晚上强攻。攻得越猛越好,争取一个晚上拿下来。我们用强大的火力掩护你们。”又调头看着冷寅东:“只要是晚上,就是我们的炮火打倒平安桥去了也不怕,肯定是要打些去的。那些法国人第二天去找我们军长抗议,追查下来,我们就咬死说是29军打的,我们给他来个抵死不认帐,那些法国人也拿我无法。”田北诗补充。
“咦!这确实是个办法哈。”冷寅东听后开了笑脸;石少武也给田北诗比了比大拇指。
意见统一了。然后他们三人这就下楼,分别忙去了。石少武回去调兵遣将,组织攻山敢死队;冷寅东回将军衙门的24军军部,去组织晚上掩护石少武的火力;田北诗自去向刘文辉汇报去了。
时近黄昏。
往昔这个时候,是皇城后子门一带,特别是皇城坝上最热闹的时分。然而,自从昨晚王铭章部占了煤山,摆出一副要打大仗的架势,这一带局势骤然紧张,风声鹤戾,纵然是大白天,也是路旷人稀。这天,随着夜幕的降临,矗立在皇城坝之后,煤山之前那座高大巍峨、岁月沧桑、檐角飞翘风铃鸣响的皇城,在夜色越渐浓重的天幕背景下,似乎在凝息啼听着什么,浑身颤栗,它知道它注定逃不过今夜的浩劫。而皇城后面大院里,那一片森林般茂密的大树上,往昔这个时候成千上万只在茂密的大树姿态翩跹地跳起洁白舞蹈的白鹤们,也似乎感知了这会儿寂静中蕴含的凶险和血腥,很奇怪地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个晚上,这一带的路灯全部熄灭,一片漆黑,像是披着丧服。只有煤山上,有几星萤火在跳**中明明灭灭。
天黑尽后,这一带非常清静,清静得呈现出几分诡异。突然间,震天动地的炮声响了起来:只见几枚通红的炮弹,像是熟透了的红果子,从商业街一侧带着金色绚丽的光彩,由西向东闪电似地划过漆黑的夜幕,“咚咚咚!”地砸在煤山上。煤山上开始还击。顷刻间,空寂的皇城后子门一带以及24军控制的商业街和29军控制的骡马市两边立刻打成一气,搅成了一锅粥,连地皮都在剧烈地颤动。
两边的炮击越来越密集。漆黑的夜空中,只见金色弹道穿梭往来。在炮弹坠落处,往往是随着轰地一声,一间民房被打中了,顿时灰飞烟灭;这里那里,沿街比户和平居民发出的惊呼、惨叫、还有逃窜……这一切交织起来,其状犹如到了世界末日。
在煤山四周山上山下,约一平方公里的范围内,炮火更为集中猛烈。你来我往的密集的炮弹猛烈爆炸及相互撕扯发出的通红火光,将天地照耀得如同白昼。渐渐,冷寅东组织调遣的火力显示了优势,石少武就是在这个时候,适时带着他的敢死队开始向煤山实施冲击。
轰隆隆、轰隆隆!
一批黑不溜秋的大家伙被推了出来打头阵,掩护着石少武组织起来的足有三、四百人的敢死队朝煤山缓缓推进。这些是什么东西啊?煤山上的守军惊呆了,不知所以。
这是石少武在这一天中赶制出来的第一批土坦克,共十辆。这是用从多个茶铺里搜集起来,原先用作运水的大板车改制的。大板车头上堆四个小山似的铁桶,桶上桶下,桶前桶后迭沙袋垒棉被。这批土坦克还真起作用,山上打下来的枪弹,根本就打不透。第一批三、四百名敢死队,全都是石少武选出来的惯匪、亡命之陡。他们喝够了酒,吃足了肉,有迷信的,还烧了纸钱。这会儿,他们个个赤身**,一手提着鬼头大刀,手执清一色的格蚤笼状的德制冲锋枪,躲在土坦克之后,鼓躁而进。
石少武给他们许了愿,冲上煤山者,官升三级,士兵重奖大洋一千元;割下敌方一颗头颅者,奖大洋一百元;受伤者优待,死者优恤。这批亡命陡,在土坦克和猛烈的炮火掩护下,鼓噪呐喊,向煤山步步逼近了。他们的模样特别凶狠,简直就是一群阎王爷忘记了上锁,从地狱里钻出来的索命恶鬼。
最初出现的场面让煤山守将杨锐有点发懵。24军的炮火既猛又像长了眼睛似的,很快将煤山上的四门大炮全部打哑,迫击炮损失多门,人员死伤也多。而煤山上的机枪子弹打在缓缓推进前来的土坦克上不起作用,煤山上一时出现了慌乱。好在最初的发懵很快就过去了,29军王牌师王铭章的王牌团团长杨锐很快就找到了敌军的软肋。他霍地跳出战壕,来在迫击炮阵地,报了射击参数,命令五门迫击炮手:“用炮吊射!”
“轰、轰、轰!”一排排迫击炮弹就像是突然从田里、水里蹿起来的金色的青蛙,一蹦而起,跳得高高,然后在空中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孤线,绕过了土坦克前堆得高高的障碍物,端端地落在敢死队中爆炸开来。顿时,火光四起,血肉横飞,惨叫声声。杨锐这又沉着冷靜地指挥他的部队朝山下24军石少武的敢死队扔手榴弹,用枪重机枪扫射。于是,在杨锐部又狠又准的打击下,石少武准备得很充分的,志在必得的第一次冲锋失败了。敢死队在丢下被炸得五零四散的十辆土坦克和多具尸体后,鬼哭狼嚎地狼狈而回。
皇城下的煤山后子门一带,又呈现出可怕的沉默。这是大战恶战之间的间隙,就像两个今天非较量出个输赢的拳击手,红着眼睛,你盯着我,我恨着你,在作短暂休息。
“团长,电话!”煤山上,掩身于一个堡垒里的守将杨锐,因为紧张,因为猝然而至的猛烈炮火轰击,他的耳朵一时出现了障碍,没有听见旁见的电话响。及至随侍身边的弁兵几次提醒,他才一把提起电话。
“是杨团长吗?”话筒里传来熟悉的王铭章那一口新都话。杨锐说“是,师长你在哪里?”“在指挥部同总指挥孙副军长在一起,你那边怎么这会儿清风雅静的?”
“报告师长,敌人已经被我打退了。”杨锐将刚才的一场恶仗,向师长王铭章详细作了报告。
“打得好,打得好!”王铭章高声大嗓,“告诉弟兄们,坚决顶住……孙总指挥说了,战后给弟兄们重奖……”王铭章同杨锐通了话后,孙震又同杨锐通了电话。电话中,孙震告诉杨锐的,尽都是大好消息,说是军长正在尽其可能地将后续部队往成都调,邓锡侯的黄隐师也正从灌县星夜赶往成都增援,估计天明这些生力军就可以在24军身后打响。中央蒋委员长闻讯刘自乾的所在作为后大怒,决定用刘湘取代刘文辉为四川省主席。刘湘也会很快抽调大军,在川东川北一线向刘文辉发起全线进攻,以解成都之急……总之,战局正在按我预想发展。电话中,孙震说,杨团长你是我29军希望所在,希号令全军,振奋精神,耀武扬威,务必争取将煤山坚守到明天日落之前。这样,我就可以完成战略布署。你一定要带领兄弟们打他一个中心开花,我们包他24军的饺子!军长让我代他向你团将士问好云云。
杨锐听后很振奋,在电话中向孙震大声保证:“请总指挥放心。我一定率全团弟兄坚持到明晚天黑,给24军石少武来一个迎他痛击,让他们在煤山面前尸横遍野,寸步难行;要他们知道我29军不是好欺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