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明几净的书房里,刘文辉背着手,久久地看着挂在对面壁上那张他撰写后经春熙路“诗婢家”精裱过的条幅:“天变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不足法”处于观想中。一缕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过来,过了门前那株肥大的翡翠般芭蕉树,爬过窗子洒进屋来,在地上斑斑驳驳闪灼,浮移地编织出一个个如梦似幻的图案。小院中很静四周很靜,静得来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他让副官李金安为他把门,嘱咐,没有十二万分要紧的事,不要有人来打扰他。这时,他的思绪陷得很深。
墙壁上的那张条幅十二个字,记录了他从一介布衣步入高层的足迹,也是他这么多年来的思想成果,字字句句如同珠玑蕴含很深。如果说,条幅上的十二个字带着荣光,是他从起步之日到今天打上的一个圆满句号,那么,而今之事又得重头越了!搞得好,他可以统治巴蜀,当四川王。搞得不好,就可能一个筋斗栽下去,甚至会栽入万劫不复之地。局势间不容发,空前的严峻,决不是危言耸听!对此,他有清醒的认识。
他的真正对手并不是田颂尧,更不是邓锡侯,而是刘湘。想到刘湘,一个手握重兵,仪表堂堂,谙熟用兵之道,久经战阵的将军,这时借仿佛就站在面前,对他说:幺爸,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酣睡!一山难容二虎!我帮过你,现在不管从哪方面说,你都得让我一步!他却针锋相对顶回去:甫澄,你帮过我,我也帮过你。如今这四川王你得让我当,没有其他理由,谁叫我是你幺爸呢!
那好!刘湘习惯性地将手一挥,幺爸,那么我们就只好在战争上见了!
打仗是需要实力的。这个实力包括军事、经济实力,政治手腕等等。他记得在保定军校读书时,在一本书上看过德国一个很有名的元帅说过的话,战争,既是政治的继续,又是一场综合力量的较量。诚以为然,只是这个德国元帅的名字他记不起了。凭心而论,如果要谈政治手腕,刘甫澄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但要论打仗,他又不如刘甫澄。现在麻烦的是,他得不到蒋介石的中央政府支持,蒋介石支持刘甫澄。他知道,蒋介石对四川众多军阀都没有好感。但比较而言,矮子中选高个,蒋介石在众多的四川军阀中非选出一个代理人不可的话,那就只能是选刘甫澄。刘甫澄不仅有实力,而且反共坚决。共产党是蒋介石的心腹大患,必欲除之而后快。而现在红军的势力已经占了川北通南巴好大一片,蒋介石的势力进不了四川,要想铲除通南巴的共产党红色根据地,他老蒋只能假手刘湘。
现在老蒋是处在一个历史的节骨眼上:日本人已经占了东北三省,随时有南下扩大战火的可能。江西一带红军主力跟着毛泽东、朱德上了井冈山,蒋介石实行“攘外必先安内”政策,对朱、毛实行了规模一次比一次大的四次围剿,都以失败告终。老蒋现在已在南昌设立行营,准备倾其全力,对井冈山上朱、毛红军实行第五次围剿。
在这个节骨眼上,无暇东顾的蒋介石最着急的是要铲除与冈山上朱、毛遥相呼应的川北红军徐向前部。川中的他着急,刘湘着急,就连田颂尧、邓锡侯这些人也都着急,都想抓。田颂尧想在刘湘支持下,把成都抓到手里;刘湘想联合田颂尧、邓锡侯这些人,在蒋介石支持下,从他刘文辉手里把四川整个抓过去,邓锡侯则游动其中,抓他想要的东西。而他,现在最要抓的就是时间,确切地说,必须尽快将田颂尧打败打垮。
抢时如抢宝!
田颂尧已经抢先一步,占了全城制高点煤山。必须尽快从田颂尧手下夺过煤山!现在,萦绕在他思想上的一个难题是,如何才能拿下煤山,派谁去拿煤山,而同时又要尽可能地让成都免除糜乱?作为四川省政府的主席,在这方面他不能不考虑得多一些,详尽一些。不然,就会如俗话一句,最后弄得“花猫抓糍粑――脱不了爪爪。”
刘文辉站得太久了,觉出累,这就踱到书桌后坐下,随手从桌上拿起一本《资治通鉴》线装书翻阅。他很爱读这类书,认为里面有谋略;可以从中学到了不少东西。
用人就是一门大学问,而《资治通鉴》类书给他提供了不少可供借鉴处。比如,春秋战国时期,齐国信陵君田文门下食客如云。这些食客五花八门,上自达官贵人、落魄王孙,下自三教九流鸡鸣狗盗之陡。信陵君田文对这些人一律优渥有加,礼贤下士,无微不至,让人很不理解。然而,事实很快就证明,信陵君田文的高瞻远瞩。有一次,信陵君田文遇难;天亮前必须过一座城,否则追兵将至,他就有性命之忧,而城中守将却毫不通融,不肯放他出城;坚持按照惯例办事,待鸡鸣狗吠之时才能开城门。关键时刻,平时不起眼的三教九流中的鸡鸣狗盗之陡发挥了至关作用,他们有的学公鸡打鸣,有的学犬吠,学得惟妙惟肖;一时鸡鸣声声,犬吠阵阵,守城将士误以为时辰已到,这就打开了城门,让齐国信陵君田文带着他的一帮门人顺利过关,化险为夷。
由此,刘文辉悟出一个道理:天生我才必有用,各种人才各有各的用场。他注意选拨各类人才充实部队,连长以上的军官选拨任用,他事必躬亲。此外,还不惜重金,在社会上大量网罗人才,上自欧美日留学生,下自三教九流都用,这在全国军阀中,都是少见的。比如石少武这样声名狼藉的巨匪,他能一眼看出可用之处,罗至麾下收为义子,授以旅长职,赐以公馆,派以用场,从不小视。这不,这回拿下了四川兵工厂是,就全靠了石少武,虽然石少武手段未免毒辣了些,遭人非议……
这时,副官李金安在门前一闪,他知道开会的时间到了。
“金安!”他放下书问:“开会的人都到齐了吗?”
“是,军长。”李金安恭恭敬敬站在门前,隔帘报告,“人都到齐了,等军长开会。”
刘文辉这就站起,随副官去了会议室。
会议桌两边依次坐着冷寅东、田北诗、张致和、林云根、夏仲实、黄鳌及军职稍低一些的少壮派刘元璋、刘元塘、王元虎、石少武等。
刘文辉今天开会不似以往那样随随便便,而是神态俨然。与以往不同的还有,不再摆茶点;刘文辉更是率先垂范,不似以往坐下就把手一伸,要李金安把水烟袋拿来,抽几袋水烟再说。这个场面表明,今天这个军事会议非常重要。他又是先让特科司令黄鳌通报情况。
“黄司令,你将‘省门之战’目前情况向大家通报一下。”刘文辉说时,照例用他那双虽不大,却是见微知著的眼睛看了看在座部下们的表情,特意加了一句,“用二十分钟时间,精炼点!”强调时间,这也是他绝无仅有的。
24军特科司令黄鳌应声站起,他是一个个子不高,挺精干的中级军官。黄鳌在规定的时间内,着重谈了田颂尧的王铭章部抢占煤山后,给24军造成的巨大威胁,报告了煤山上王铭章部杨锐团的情况。比如人数、轻重机枪和大炮数量、配制、摆布方位等等都作了相当具体的说明。
黄鳌报告完后,看刘文辉点点头,他坐下了。
刘文辉用手摸娑着下巴,又让在坐各位发表意见。
刘元瑭很激愤地站起来,看着他的幺爸说,“我看,坏就坏在重庆我那个哥上。他不仁我就不义,不如趁他现在为了讨好老蒋,同共产党徐向前部在通南巴打,已经打来粘在一起,脱不了身之机,我们给他来个先下手为强,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给他打到重庆去!”说着很激愤地将袖子两挽。他的建议得到了在坐的少壮派刘元璋、王元虎、石少武等人的拥护。
“我有点不同意见。”从江津赶来开会的第一师师长张致和说,“我觉得不可感情用事。行成于思,小不忍则乱大谋。我的意思是,在川东川中一线,目前宜保持守势,趁目前刘湘的状况,赶紧抽调部队进成都,抓紧时间,一鼓作气,集中兵力,将田颂尧和他29军捶平再说。这个事要快!”
显然,张致和的见解很对刘文辉的心思,他点点头,笑了一下。刘文辉这一笑,无疑表明了态度。有句话说得好,每个时代的主体思想,就是统治者的主体思想,那么,24军的思想,也就是刘文辉的思想。于是,场上大都军官都支持张致和的意见;让主张这个时候去攻打刘湘的刘元瑭等少壮派门不再吭声了。
“寅东!”刘文辉看了看坐在他右手的“省门之战”副总指挥冷寅东,这是他的右臂,问:“你看呢?”
“我的意思也是,当务之急是赶紧把田颂尧捶平!而打田颂尧乎首先就要拿下煤山,现在首先要解决的问题是,哪个去拿煤山、咋个拿?这是当前最要紧,最要解决的一件事。”
“是。”刘文辉表示支持。
“我去!”又是石少武当即站起请战,他把胸口咚地一拍,“我保险把他龟儿杨锐和他带的一团人,打得连爬带滚下煤山!”刘文辉很欣慰地笑了笑,看了看冷寅东。
“石旅长饶勇善战!”冷寅东称赞了石少武的勇敢。职业军人出身,作为“省门之战”副总指挥,实际负“省门之战”全责的冷寅东,本心是看不起石少武的。但此一时,彼一时,打煤山是场提起脑壳耍的硬仗。王铭章部,本身就是田颂尧手中的王牌,29军精锐之精锐,布置在煤山上的杨锐团又是王铭章手中的精锐。攻打就是仰攻,煤山之战的惨烈可以想象。既然石少武愿意率部攻坚,他求之不得,这就顺水推舟地给石少武粉起(戴高帽子):“我相信石旅长从杨锐手中拿下煤山没有问题。但是,煤山易守难攻,地形也特殊,如何攻,啥时候攻合适,啥时候能拿下来?恐怕这都得下来好好研究一下?”说时看着坐在上首的军长。
“北诗呢?”刘文辉又看了看坐在他左首位置的军参谋长。如果说冷寅东是他的右臂,田北诗就是他的左膀。
“攻打煤山的具体办法,我们下来说。”田北诗想了想说。
看在坐的军官没有新的不同意见,刘文辉这就霍地站了起来,发布命令――
“我宣布,从即日起,我24军和川康边防军各部,一律进入临战状态。”说时看着正襟危坐的几个师长,“张致和、林云根、夏仲实、陈光藻!”
“有!”被点到名的四个师长站起来,将胸脯一挺。
“你们在川东川中一带,对刘湘部不要主动出击,而是筑垒挖壕,提高警惕。他若进犯则迎痛痛击,并作好随时急驰回援成都的准备!”
“是!”
刘文辉这就宣布了散会,只留下了石少武和冷寅东、田北诗在军部里,详细研究了攻打煤山的一应事宜。这是开得最短的一次会,前后加起来还不到一个小时。不象以往,开会时,白天的宴请,晚上看三庆班的川戏;一个会要开几天。四个师长:张致和、林云根、夏仲实、陈光藻会后也是立即赶回了川东、川中前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