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城电影院的晚间夜场散了。妙仙与家住小南街的同班同学王小云从电影院出来,肩并肩回家去。她们一边走一边兴致勃勃地谈论着电影中的情节和赵丹、周璇的出色表演,她们看的是《马路天使》。影片中,男女主角的饰演者赵丹和周旋,是她们心中的偶象。这时,夜已深了,祠堂街一带已经沉睡,月白风清,万籁俱寂,月移树影。两个单纯的少女走在寂静的街上愉快地谈论着,完全看不出24军同29军打了一仗后,更呈紧张的暗中对峙的局势,感觉不出战争在悄悄逼近的气息,更不知今夜有一只罪恶的黑手正在伸来。
走到小南街,王小云的家到了。“拜拜!”分手时,小云向妙仙挥了挥手,消失在街头的阴影里。
“天涯涯海角……小妹妹唱歌郎有情,郎呀,我们两人永运不能分。”妙仙一边回忆着电影中的情节,一边哼着电影中的歌曲走着,显得很沉醉。
天上有云,一轮月华时隐时显。趟着如水的月光独自回家的妙仙,让躲在暗处观察她的石少武简直掉了魂,太美了!她真像是画画上走下来的仙女,高高的个子,身段婀娜有致,齐耳的短发,穿一套上白下蓝的校服;短袖圆领镶边月白色上衣,湖蓝色短裙。皮肤白白,挺挺鼻梁,漆眉如黛,睫毛绒绒,一双眼睛又亮又有神。她发育得要比一般同龄成都女孩好、早。看上去,她简直不是在走,而是驾着翔云在飘。十六岁的年龄,也是做梦的年龄,她是家中的独生女,能歌善舞,学校演文明戏不可或缺的台柱,她一心想做一个演员。她有个表叔在上海犹太人的哈逊大厦当管事,很有办法。表叔已经答应她了:中学一毕业,就让她去上海,进电影厂当演员。到了上海进了电影厂,就可以看到赵丹、周旋这些巨星了。现在,她觉得,她离她的理想很近,只差一步。
“郎呀,咱们两人是一条心!”就在这句歌词哼出口时,一个身军衣,身矮背驼,佩24军中校军衔的柳大麻子,带两个弁兵迎面而来。
她我行我素,走她的。她最讨厌这些丘八,人说兵匪一家,24军混成旅一团就驻在附近,估吃霸賖,作奸犯科事时有发生。见他们迎面走来,以为是巡夜的,这就往边上靠,想让他们过去。不意三个丘八竟对着她走来,那个身矮背驼,佩中校军衔的军官竟挡在她的面前,说,“妙小妹,这么高兴,刚看完电影回去?”
她一惊一愣,心想,我看电影他们咋知道呢!却没有多想,随即发作,“你们才怪头怪脑的呢,我看电影关你们啥事,犯了法吗?”
“不犯、不犯。”
“那,请你们让开,让我回家。”
可那个又矮又驼的麻脸军官,带着两个弁兵嬉皮笑脸地挡在面前,就是不让她走,说,“有个人想见你。”
“你们让不让开?再不让开,我要喊了哈!”她威胁。
“不要喊,喊了对你不好。”这时,一个人走上了上来,长得伸抖些,个子高,也威风些,这就是麻子军官说的,“想见你的那个人”石少武。她没有见过石少武,但石少武的臭名是听说过的。但见来人像个公子哥儿,西装革履,皮鞋锃亮,头上梳个水分头,油亮光滑得蚂蚁上去都要拄拐棍。
“介绍一下。”麻脸团长一副奇货可居的神情,“这是我们我们大名鼎鼎的石少武石旅长,年少有为,省政府主席刘自乾的干儿子?”
石少武是成都有名的泼皮无赖,花花公子,特别喜欢糟塌妇女。他开车在街上,只要见到漂亮的少妇或小姐,就要停下车来,彬彬有礼走到人家面前,请人家上车,上车去干什么,不说自明的。当然,这些漂亮的少妇小姐,得是他惹得起的。有钱有势人家的少妇小姐,他不敢惹。总而言之,石少武只要见到年轻漂亮的女子,总要想方设法搞到手。妙仙见这一群兵痞还没有赶走,竟然又来了石少武,一惊,情知不好,说,“我认不到你们这些人。”挣着身子,坚持往前走。
“石旅长请你去那里耍一会,就耍一会嘛!”麻子军官陡地伸手逮住了她;柳如寇虽身矮背驼,却很是有力。手劲很大。
“我不,我不!”妙仙惊恐起来,在麻子手中竭力挣扎,石少武亲自动起手来,他一把抱起她,一手扪嘴,塞进了停在旁边一个黑角落里的轿车。
轿车立刻启动,绝尘而去。
君平街上,有两家人听到门外有响动,开了门往外看,却又什么都没有看到;只见月影移墙、竹梢风动。曲曲弯弯,狭长得鸭肠子似的君平街,沉浸在如水的月光中沉睡。
开了门的两家人又关上了门。君平街在沉睡中,整个成都在沉睡中,只有天上一轮月亮没有睡去,时而被黑云遮盖,时而钻出云层,将它苍白的月光洒向颤栗不安的芙蓉城。
鼓楼南街石少武公馆最后一进小院的卧室里,被劫持进来的妙仙吓得像是一只待宰的小羊,畏畏缩缩坐在一边,注意着石少武的一切。卧室并不很大,却备极精致,地板上铺着波斯地毯,靠里摆一张黄铜沙发大床,床两头都嵌有一面蛋圆形的意大利镜。从一面镜子上可以看见另一面的床头摆两个雪白蓬松的枕头,枕头上用鲜红的丝线绣有鸳鸯戏水,很俗气。屋子对面有个西式梳妆台,梳妆台上摆满了化妆品。绿色金丝绒的窗帘低垂。屋里大灯没有开,这会儿只开了几笺红红绿绿的小电灯闪闪灼灼,像是眨着诡谲的眼睛。
在这只有两个人的世界里,石少武并没有想像中的动粗,他先是彬彬有礼地请她坐在沙发上,给他倒了一杯茶,放在面前的进口意大利茶几上。她口很渴,但她提高着警惕,没有喝。不谙世事的她想,我不理你,看你把我做得啥子?
石少武脱去西装,转身挂在衣架上,隔着茶几,坐在她对面,首先向她道歉,然后向她表示了对她的倾慕,眼睛里竟满含忧怨的表情,说是对她早闻大名,私心倾慕。不久前华美女中演文明戏时,她是主角,为了看她演出,他甚至化妆混进只准女生进出的学校去看她演戏。
“你演《雷雨》中的四凤,演得真好。”为了证明所言之不虚,他提到了那次她演的戏。
“石旅长!”仅管石少武在她面前表现了意外的文明,她还是火气十足地说,“你已经三妻四妾的人了,而且连三妻四妾都不止,你要注意自己的形象,你这样作,是犯法的!”她并不是一个儒弱的女子。
“是是是。”不意石少武点点点头又摇摇头,连连解释:“妙小姐,你误会了。我把你请到家里来,并没有什么不良的动机。采取这种方式,是有些无礼,但我是太喜欢你了。我知道我在市民中形象不太好,这中间有许多误会和讹传,可能你也听说过一些。但如果不采取这种无礼的方式,我怕见不到你。我是太想你了。我现在正式向你求婚。如果你同意,我再亲自上门祈请你父母的同意。”说着,竟像演文明戏一样,咚地一声跪下了,跪在她面前。
这实在是出乎意料的事!一愣间,她觉得石少武的样子太好笑,太好玩了,不由抿嘴一笑。她不知道,就她这抿嘴一笑,在石少武眼中,简直就像《长恨歌》中所展示出的那样:“回头一笑百媚生。”她这一笑,将石土匪的身子都笑酥了;就是她这一笑,让石土匪早就发作,现在竭力忍住的欲望马上就要像决堤的洪水从天而降。
“我要是不接受你的求婚呢?”她问。
“那我也没有办法,只好慢慢来吧!”石少武说时,很伤心地从地上站起来,坐到沙发上,垂头丧气,像是受了多大的误解和委屈。
聪明而又幼稚的姑娘,这就趁势来个骑驴顺坡,说:“感情是勉强不得的,需要慢慢培养。”
石土匪像是被她说动了,半天不说话,然后抬起头来,很伤感地说,“我接受你的意见,也有决心来慢慢培养起我们之间的感情。”
“那你这就送我回去。我父母看我这么晚了还没有回去,不知着急成了什么样子呢!”趁热打铁,她说着站了起来。
“好。我马上送你回去。说了这么多话,你口早就渴了吧,请喝了这杯茶,我马上开车送你回去。”石少武说着站起来,摆在茶几上的茶是两杯。他随意举起一杯喝了。她确是口干舌燥,看他喝了,端起另一杯喝了。
不意喝了就糟了。石少武在她这杯水中放了麻药,一喝下去,就像《水浒》中吴用等人智取生辰岗一样,中了麻药的人心中明白,却周身发软,在吴用等人“倒、倒、倒”声中不由自主地倒下去。她立刻瘫软下来,倒在沙发上,心中明白,却做声不得。石少武笑了,是狞笑。走上前去,轻舒猿臂,将已经麻倒不能说话,一脸腓红的她抱起,放在**,如庖丁解牛,三五下剥光了她,上了床,先是抱着她又亲又摸。然后,脱光自己,“啪!”地一声,关了屋里所有的灯;像一头早就饿极上的苍狼,扑了上去。尖锐的疼痛忽然裂开了她,她“啊!”了一声,就不什么都不知道了。
妙仙醒来后,发觉躺在家里的**,父母亲围在她身边哭。
原来,当晚父母亲一等她不回来,二等她不回来,这就越来越担心,吵起架来。母亲怨父亲,“我家女子这样大了,我说晚上不能让她出去,你偏说不会有问题,要她出去,现在如何嘛!”妙仙是家中独女,家中境况也可以,父母平时都把她视为掌上明珠,尤其是父亲,对她百依百顺,即使她要天上星星,也会搭梯子上天去摘的。
“你只晓得同我闹,闹,闹有何用?”父亲说时站起身来,拿了个电筒要出门。
“这么深更半夜了,你到哪里去找她?”
“去王小云家问问。”
“我同你一起去。”夫妇两半夜去了人家王小云家敲门,王小云家住的是个十家院,半夜敲门,弄得大院中的人很不高兴。被家人从睡梦中叫起来的王小云,对一脸焦急的妙银匠夫妇说,她们是一起看完电影回家的,在小南街口分的手,她是看着妙仙往家走的。
夫妇两回了家,他们断定女儿遭到了不测,想去报警;又想到现在警察局已经瘫涣,祠堂街这边是刘文辉24军防区,那边是田颂尧29军防区,该如何办才好呢?正急得不可收拾时,只听有人敲门。
“哪个?”他们一惊,天就快亮了,谁会敲门呢?以为听错了,敲门声又起。妙银匠这就去开了门,开了门只见女儿一个人瘫坐在门前,一脸苍白,披头散发。跟着出来的妙师娘见状情知不好,痛哭失声。夫妇两赶紧将女儿抬了进去。
事情很快就从女儿口中得知了。
“这个千刀剐,万炮轰的石少武哟!”母亲气得抱着女儿,一头栽倒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旁边一盏本来光线就弱的油壶子灯的一星如豆火苗颤抖不已。
“小声些。”妙银匠毕竟理智些,他一双眼睛网满了血丝,本来精精神神的他,一下子就苍老了下去,“你就不怕隔壁邻舍的人听见?”他喝斥近乎失去了理智,尽情宣泄忧伤的妻。
妻经丈夫这一喝,恢复了理智,不哭了。围绕着这夜突然降临的厄运,夫妻两商量了一夜,征求女儿的意见后,得出一致结论。书,是再读不下去了,成都,也是无法再住了,他们决定提前将女儿送去上海。
天亮后,妙师娘去华美女中替女儿请了病假,妙银匠赶紧去成都邮电局,给在上海哈同大厦当管事的大哥发了电报,说全家遇难,要去上海投靠他……
回电当天就收到了,大哥回电欢迎弟弟一家去。回电中还有半文半白,略带责备的语句:“我们全家原先多次请弟一家移居上海,生活问题好解决,请弟放心。可弟总是不愿意,说弟媳是土生土长的成都人,认为天下成都最好,哪里也不想去……现在好了,我们兄弟终于可以团圆了。我们全家扫榻以待,盼弟一家快来。望弟一家尽快启程,一帆风顺。请详告启程日期,所乘轮船名称班次以及到沪日期等等,便于到码头迎接。”哥哥在这封充满兄弟情谊的电文末还提及,已寄去川资大洋两千元整,请查收云云。
随后的三天,妙仙没有出一步家门。在成都土生土长的妙师娘,与娘家人及许多亲戚一一话别;妙银匠则以最低的价格,最快的速度将他那家带铺面的小院盘给了他人。
第四天清晨,成都刚刚从慵懒的梦中醒来,在白雾**漾的合江亭码头上,妙银匠夫妇已带着女儿,背包拿伞地上了一艘停靠在码头上有蓬鼓帆的大船,一看就是远行的大船。大约在上午九时,这艘载满了远行客的大船徐徐离开了合江亭码头,调正船头,向东而下。大船到嘉定后,从那里进入嘉陵江,再一路经宜宾、重庆,经虁门出川去上海。
船头的舱板上,两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挽着裤腿的船工弓着腰肢用力摇浆,浆声咿呀。
这天天气很不好。天上黑云翻滚,云层压得很低,隆隆的雷声由远而近,要下雨了,风也大。风将对岸望江楼中的万杆翠竹,吹得呼呼地伏在地上,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两岸街上简直没有过往的行人车辆,万瓦鳞鳞的街市,还有全部的生机,似乎全都瑟缩在这样的坏天气里。
然而,那些个头不大,周身银白的水鸟却在水面上,在天地之间勇敢地飞上飞下,婉转鸣唱。
天气晴好时背衬蓝天,剪纸样精致的望江楼,这时在黑云翻滚的天底下,望着离去的大船,显得凝重而忧伤。妙家一家三口乘坐的大船,顺江而去,渐渐成了一个小黑点。再后来,小黑点也消失了。只有望穿了百年风云,红柱绿玉瓦的合江亭及亭下逝水滔滔,不舍昼夜的锦江在忧郁地歌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