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抢占全城制高点――煤山(1 / 1)

“之钟(王铭章字之钟),你看,这就是全城的制高点煤山!”与此同时,这个晚上,在古市寺街29军军部作战室里,不,确切地说,是29军作战室旁田颂尧单个用的作战室里。处于这场漩涡中心、身负重任的29军副军长、“省门之战”总指挥孙震,趴在桌前,指着那张五万分之一的成都作战地图中心的一个点,看了看趴在他身边,全神贯注看着地图的第一师师长王铭章交待:“军座的意思是,攻其不备,出其不意,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你部今天晚上就占领煤山。煤山就交给你了!”说着,调过头看了看坐在黑暗中的田颂尧,问,“是不是这样,军长?”孙震是田颂尧任命的“省门之战”总指挥。在另一方,同样是主将,刘文辉却是总指挥,而实际负责的冷寅东是副总指挥。两相对照,可以看出田颂尧的宽厚待人和对孙震的倚重之深。

“德操,你尽管放开手干你的!”田颂尧说一口家乡简阳话,话虽是这样说,想了想却又说,“刘甫澄拿泸州打给刘自乾看,刘自乾又打给我看!”他虽然说的是半截话,但孙震、王铭章心中都明白这话的意思。刘湘一举从24军手中拿下了长江上游重镇泸州,刘文辉马上就对四川兵工厂发动突然袭击,甚至不惜以当地居民为炮灰,拿下了四川兵工厂。这,半是报复,打在田颂尧身上,痛在刘湘心上;另一半是为了达到军事目的。

田颂尧这间作战室是地板房,屋子很宽大,这会儿却是灯光黯淡。因为全城唯一一家电灯公司启明电灯公司被刘文辉控制在手里,战端一开,29军控制的北半城就被断了电。现在,只有摆在屋子当中那张阔大的长方形桌上点着两只粗大的红蜡烛,因为不时有副官、作战参谋等进出,两扇镶嵌着红绿玻璃,雕龙刻凤的门稀开,带有寒意的夜风,不时吹进来烛光摇曳。烛光除了照亮孙震和王铭章的脸以及摆在桌上的作战地,其余的一切都是影影绰绰的。

田颂尧坐在旁边好远一把太师椅上,像是隐身人一样,看不清他的容貌,只能感受到他的不加掩饰的愤怒和沉重。一时,孙震和王铭章都没有说话,似乎咀嚼着军长这番话,他们将身子靠在桌上,注意看面前那张五万分之一作战地图。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点上――处于市中心皇城后面的煤山上。军人看地图与常人是完全不一样的,这会儿虽然风平浪静,但在他们眼中脑海中,却是枪炮齐鸣,冲锋陷阵……屋里一时很静。而一阵阵急促的电话铃声、还有拍发电报时,电键发出的啪啪声、呼唤声……不时从外面的大院里传来。这一切声响,构成了军部里一种特有的战前紧张气氛。

借着拄在军用地图两边铜烛台上,不时闪灼摇曳的烛光,可以看清,趴在桌上看着军用地图沉思的孙震和王铭章,是两个长相完全不同,而气质却很有些相似的职业军人。孙震不到四十岁,高高的个子,军容严整,隆准剑眉,一双眼睛有些微微往里凹,神态又严峻又沉深。王铭章还要年轻一些,个子不高不矮,身板笃实,四方脸,大刀眉,嘴唇抿得很紧。这里要特别提提王铭章,他是新都人,能征善战,是田颂尧手中的一张王牌;手下部队要求严格,训练有素,在川军中只要一听对手是王铭章,都要心中打鼓,他是田颂尧专门星夜从德阳调来打“省门之战”的主力师。这会儿,王铭章一门心思想的是马上就要抢占的全城制高点煤山,和接下来在同24军同样是派出的敢战之师在恶战中如何取得胜利。这个时候的,绝对没有人能想到,几年后抗战期间,川军出川抗战,王铭章率部如何在藤县上演了一幕惊天地泣鬼神,感天动地,功在国家的战争。

1937年9月,已经统一四川,时年48岁的四川省政府主席兼川康绥靖公署主任刘湘上将,也就是在这样的时分,在成都督院街省府内,就他准备赴京参加最高国防会议向中央请求带兵出川抗日事征求谋士们的意见。手下第一谋士张斯可进言,“此事,请主席三思而后行。多年来,蒋介石千方百计染指我四川未成。甫帅如此一来,四川就算是送给老蒋了。”省府总参议钟体乾等人亦都附议。刘湘却不以为然,他说出一番话,极富民族大义,很感人:“我刘甫澄过去打了二十多年内战,现在想来都报不出盘,惭愧。现在是大敌当前,‘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若再为个人谋私利,猫在四川,就不是人生父母养的!”

刘湘去了南京,在最高国防会议上,向中央强烈请战,表示:“四川可以立即出正规军30万,还可提供500万后备壮丁……总之,愿竭大后方四川所有人力物力为抗战作出贡献!”有刘湘这样的强力支持,蒋介石不再犹豫,宣布伟大的全民抗战开始。消息传出,全国震奋。最高统战部将全国划分为十个战区,刘湘被任命为第七战区司令长官。九月,川军开始火速出川。刘湘亲率所部唐式遵、潘文华、王缵绪三个军,乘船顺江东下出川;时任22集团军总司令的邓锡侯率李家鈺、陈鼎勋、孙震三个军出北道,经西安到山西,会同八路军共同作战。杨森率部由贵州直出湘鄂开赴上海……然而,30万英勇善战的“草鞋兵”刚刚出川,就立刻为最高统帅蒋介石分割得五零四碎,像是一群没有了娘的孩子。抗日正面战场出现了这样一种奇怪的现象:越是装备好的“中央军”,蒋介石的嫡系部队越是躲在后方。其中最备最好,人数最多的胡宗南集团军,就始终没有上抗日前线,而是在西北磨刀霍霍地监视着八路军。越是装备差的“杂牌”军越是能打,越是被统帅部安排在抗日最前线拼命。

寒风萧萧,水瘦山寒。

11月底。南下的日军继攻克上海后又连占嘉定、常熟、苏州,再兵分两路沿京沪铁路,太湖南下,对首都南京形成了包围态势。危急关头,第七战区司令长官,陆军上将刘湘挺身而出要求保卫南京。他只有一个要求,“把现存的20万川军还我,要死,我20万川军死在一起!”然而,刘湘这个起码的要求却被大本营无理拒绝。

刘湘服从命令,率临时七拼八凑、大部由川军组成的23集团军赶赴太湖前线,从中央军手中接过阵地,万分仓促中便同日军三个精锐师团在太湖展开了血战。日本军队天上有飞机,地上有大炮、坦克,优势占尽。而23集团军没有飞机,没有大炮,没有坦克,连机枪都少得可怜,部队根本形不成火力建制。十冬腊月,滴水成冰,好些川兵还身着单衣,背着斗笠,脚穿草鞋,手持性能低劣的步枪同敌人作殊死战。

在一场无异于对数十万血肉之躯的大屠杀中,川军身上表现出来的英雄气概,连敌人都感到震惊甚至钦佩。

在广德、泗安大会战中,川军师长郭勋祺、旅长黄伯光身先士卒,身负重伤。饶国华师长率部坚守城池,在外援无望,城将沦陷前,置身死于度外,咬破手指写下血书,“本部扼守广德,掩护友军后撤集中,已达成任务。我官兵均不惜牺牲为国效力……余不忍视陷入敌手,故决与城共存亡……今后深望我部官兵,奋勇杀敌,驱寇出境,还我国魂,完成我未竟之志,余死无恨矣!”

日军攻占南京,并血洗我南京30万人后,拟分兵两路夹击军事重镇徐州,铁蹄继续南下。时为邓锡侯属下师长的王铭章为41军前方总指挥,率122师师部、364旅旅部坚守藤县,以解徐州之围。王师长临危受命慷慨表示:“以川军薄弱的兵力和窳败的武器,担当津浦线保卫徐州第一线的重大任务,力量不够是不言而喻的。我们身为军人,牺牲原为天职,现在只有牺牲一切以完成任务,虽不剩一兵一卒,亦无怨尤。不如此,则无以对国家,更不足以赎二十年川军内战的罪愆了!”

激烈的战斗从14日展开。日军以两个师团兵力,配以飞机、大炮、坦克向藤县展开夜以继日的疯狂攻击。翌日,王铭章仅有守城部队八个连,一个卫生队,总兵力不足三千,实际战斗部队只近两千人。自16日黎明开始,敌以密集炮火作地毯似轰炸,发射炮弹在万发以上。敌机从早到晚对藤县狂轰滥炸。王师长率部以血肉之躯作干城,竟让占尽优势的日军机械化部队不能越雷池于一步。当晚,日军出动三万多兵力,配七十多门大炮,三十余辆战车疯狂攻城。17日,北风凄厉,阴霾满天。藤县保卫战到了最后关头。从拂晓开始,敌以每分钟十发炮弹以上密集火力猛轰县城,全城被炸成一片火海焦土。敌步兵在坦克掩护下,向突破口冲锋。我守城官兵用手榴弹、大刀顽强抵抗,反复肉搏,尸骸杂陈,弹落如雨,火光烛天,血溅长街。情知已到最后关头,王铭章对旁协同作战的周县长说,“周县长,你应该走了,现在立刻就走。”周县长却说,“抗战以来,只有殉职的将领,没有殉职的地方官,请以我始。我决不苟生,决以守城将士共存亡!”他们相互凝视后握别,奔向阵地指挥作战……王铭章派出了最后一支突击队后,就着身边一棵正在燃烧的大树,向友军连续发出三电:

“41军军长孙(震),现17日黎明。敌以大炮向城猛轰,东南角城墙被冲塌数处。王团长麟身负重伤。现督各部死力堵塞,毙敌甚多。”

“敌以炮兵猛轰我城内及东南城墙,东门附近又被冲毁数段。敌步兵登城,经我军冲击,毙敌无数,已将其击退。若友军(汤恩伯部)再无消息,则孤城危矣!”

“独立山(藤县东南10余里,汤恩伯部预定到达地)友军本日无枪声,想是被敌所阻。目前敌用野炮、飞机,从晨至午,不断猛轰,城墙缺口数处。敌步兵屡登城,屡被击退,毙敌甚多。职每忆委座成仁之训及面谕嘉慰之词,决心死拼,以报国家知遇……”

大批如狼似虎的日军终于涌进了藤县县城。王铭章师长率随身参、副人员数十人,被气势汹汹的日军逼向死角而坚不投降。敌人一阵冰雹似的枪弹扫过,王师长用双手扪着打得蜂眼似的胸,怒视敌人缓缓倒下,时年仅45岁。这场血战,除王铭章身边卫士李少昆急中生智倒在死人堆中,幸免于难,(李少昆当晚又混进城,从死人堆中扒出王师长的尸体,冒险背了出去)守城万余将士全部以身殉国。面对这壮烈的场景,连嗜杀成性的日寇也感到震惊。

英勇的藤县保卫战极大地迟缓了敌人的进攻速度,为我军赢得了宝贵的时间,从根本上保证了台儿庄大战的完成和胜利。事后,第五战区司令长官李宗仁向蒋委员长报告电称:“此一战役我官兵伤亡不下万人。阵亡师长王铭章、参谋长越渭滨、邹亲陶,团长王麟……查该集团军以劣势之装备与兵力,与绝对优势之顽敌独能奋勇抗战,官兵浴血苦斗三日半以上,挫敌锐进,使我援军得以适时赶到,战役中心之徐州得以转危为安。此种为国牺牲之精神,实不可泯灭。”

川军在江苏、浙江、山西、湖南、湖北、安徽、河南等九省同日军激战。在前线督战的第七战区司令长官刘湘因辛劳过度,竟于11月28日吐血,旋即送至武汉万国医院医治。1938年1月13日病情恶化,延至23日逝世,时年48岁。临终时,刘湘写下遗嘱:“余此次奉命出师抗日,志在躯赴前线杀敌,为民族求生存,为四川争荣光,以尽军人之天职。不意凤病复发,未尽所愿,今后希我全国军民在中央政府暨最高领袖蒋委员长领导之下,继续抗战到底,尤望我川中袍泽,一本此志,终始不渝,即敌军一日不退出国境,川军则一日誓不还乡,以争取抗战最后胜利,以求达到我中华民族独立自主之目的,此嘱。”刘湘的遗嘱在前方和后方的川军中引起巨大反响,每天升旗时,官兵都要同声诵读一遍,以效法抗日精神。蒋介石特派军政部长何应钦代表他到汉口,向刘湘的灵柩致哀,并送上他亲笔撰写的挽联:“板**识坚贞心力竟时期尽瘁;鼓声思将帅封疆危日见才难。”

同是川人,时任大本营第三厅厅长的郭沫若,给刘湘送的挽联是:“治蜀是丰皋以后一人,功高德懋,细静不蠲,更觉良工独苦;征倭出夔门而东千里,志决身歼,大星忽坠,长使英雄泪满襟。”

一领“故上将刘湘之灵”的白布黄字横幅似在眼前飘拂。那是1938年春寒料峭的二月的一个早晨。天色阴沉,空中飘着霏霏细雨。九里三分的成都城一早就沉浸在一种深沉肃穆的悲哀中。沿街比户摆香帛点红烛上供果,家家户户檐下悬掛三角纸旗,上印刘湘遗像。皇城坝上的三个城门洞内,“为国求贤”的石牌坊和门前的一对石狮子披素戴白花……

哀乐声由远而近。军乐队后,长长的灵柩行列缓缓而来,最令人触目惊心的是,走在前面的素车上支根高杆,挑起一架黄呢军服,衣领上一副陆军上将衔金板上镶三颗金星。在寒风中翩跹的半旧军服右背上赫然有个小弹孔。看着刘湘的遗物,全城人等大恸失声……

而在1932年冬天的这个晚上,王铭章是以打内战的骁将姿态出现的。

孙震对王铭章详细交待了作战任务后,对着作战地图,他们又作了些战术研究;诸如煤山上的武器火力布署、人员的配置以及与地面部队的衔接等等,抠了若干细节,抠得很细。之后,已是下半夜了。时间不待,性急的王铭章看军长、副军长再没有交待,就准备告辞了。

“之钟!”这时,一直隐身黑暗中,坐在一把椅子上,恍然看去像只大蜘蛛的军长田颂尧,站起身,走上前来,伸出一只发面似的手,拍了拍王铭章的肩,语重心长地说,“我们也打给刘自乾看一看,就全看你了!”烛光摇曳中,军长那张总是显得油汪汪的脸,这时显得很暗。五官不甚清晰的团团脸上,唯有一双眼睛很亮,闪着一种职业军人固有的不屈不挠的博杀之气和狠劲。田颂尧一改往日的温厚之貌,变得虎视眈眈了。

王铭章庄重地点点头,缓缓举起手来,给田颂尧、孙震敬了军礼。然后转过身去,迈着军人标准的步武朝前走去,出了门,很快融入了黑夜。

当天晚上,师长王铭章尽遣精锐上场,派他的杨锐团抢先一步占了煤山,并配置了强大火力,计有33门迫击炮,四门平射炮,50挺最好的捷克轻机枪,五挺苏式马克沁重机枪。漆黑的夜幕中,煤山上人影憧憧;挖工事的铁锹磕碰声、小声而紧张的低喝声等等交织在一起,让平日这个时分寂如坟场的皇城后子门煤山上充满了凶险和杀气。

天亮了,煤山也大变样了,一夜赶挖出来工事很像个样子。煤山上,条条战壕纵横交错,还有碉堡,无不配置有序。在团长杨锐指挥下,上千官兵按照战斗序列已经就位,进入了战斗位置;多挺多门轻重机枪、平射炮、迫击炮等等也都安置妥当。黑森森的炮管,从四面八方,从高处阴冷地注视着山下,注视着全城。小小的煤山,简直成了一座兵山炮阵。在黎明前最初到来的一丝蛋青色的曙光里,官兵们戴在头上的钢盔、还有枪炮黑森森的枪管炮管,全都闪现着缕缕钢铁冰冷清幽的光。

在这个早晨,座落在后子门煤山之前的崇楼丽阁的成都皇城及皇城前面的皇城坝,这时,都对陡然出现在头上的兵山一座的煤山颤栗不安起来。成都皇城及皇城前面的皇城坝,极似北京的天安门和天安广场的建筑,这在全国都是绝无仅有的。缘由是: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登极之时,将他众多皇子封到全国各地为藩王。朱元璋特别宠爱他的十三子朱椿,朱椿在被封为蜀王,离京之前,朱元璋又给了他特别的恩宠,准其蜀王在他的封地成都,可以比照北京紫禁城修建蜀王宫和广场。蜀王朱椿带康太监入川,费时经年,差不多将蜀中原有的库存用尽,才修建起了这座类似天安门的皇城及前面的广场――皇城坝。明末,张献忠入蜀,在成都当了三年大西皇帝后,因为败退,一怒之下将锦绣成都和城中四十万居民一火而焚之,烧得皇城只剩下大门前的一对石狮子。在以后近百年时间内,成都成了一片虎狼出没地。到了康熙初年,随着将近一个世纪的湖广填四川,成都的标志性建筑――皇城及前面的广场,这才又逐步恢复。成都皇城历来是全省的政治风向标。尤其是从辛亥革命开始,这座古色古香、巍峨壮观、庭院深深的皇城里是云舒云卷,城头不断变幻大王旗。

皇城前面的皇城坝,每到黄昏时分热闹非凡,从某个方面折射出成都这个温柔富贵之乡的一面。往往是,随着夜幕降临,皇城前面偌大广场的两边,鳞次栉比的回民馆子就开场了。么师站在阶沿上挑声夭夭延客入内,到处都是热气腾腾。皇城坝上更是百戏杂阵,无奇不有。说评书的,卖打药的,耍猴戏的,看相算命的,卖唱的,招人看洋镜的……

然而,这一切,都随着这天煤山的改观而没有了。煤山,它是皇城背后一座小山,虽然同北京紫禁城后门明代最后一个皇帝崇祯吊死在一棵歪脖子树的煤山同名,但规模气势完全不能相比。但此煤山毕竟是成都唯一的制高点,谁控制了煤山就控制了全城。而就在这个早晨,在煤山一侧商业街一幢四层的小洋楼窗户里,悄悄探出了一副高倍望远镜在仔细地瞭望、搜索着煤山。这预示着一场攻抢煤山的血战在即。

皇城,似乎感觉到了空前严重的威胁;它在无声地战栗、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