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水晶猴”退隐(1 / 1)

浣花溪畔一衣带水的康庄,是28军军长邓锡侯在成都的公馆。高墙深院,浓阴掩映中,有座两楼一底建筑得相当精致的法式小洋楼,这是康庄的精华、主要建筑。这时,二楼上,邓锡侯正在他阔大的书房里,坐在一张有路易十六风格的大沙发上,背着身后的一扇落地大玻窗,一边抽烟一边很悠闲地看报。

早饭后出了太阳。冬天的太阳虽不暖和却看上去舒服。早晨的缕缕白雾已经沿着浣花溪消散,一轮显得有些混浊的冬阳,像是一枚鸡蛋黄,贴在成都冬天显得低沉的天幕上。外面很有些冷了,但邓锡侯的书房里温暖如春。采光很好,书房里显得很亮堂。邓锡侯比较洋派,他今天身着一套合体的西装便服,背带裤,光头,一边看报,一边用一个苏联斯大林式的大烟斗在抽烟。他同刘文辉、田颂尧是保定军官学校的同班同学,却要比他们大两岁;已年届不惑,川省营山县人,身材高大,五官端正,肚子有些腆,已然发福。

他看的是一张上海出的《大公报》。报上有篇社论叫《川局酿酿与中央处置》,专门谈四川军阀割踞,其中有这样一段文字,相当简练有力,一开始就形象地勾勒了川中局势――

“查川省养兵百万,巨酋六七,成都一地,分隶三军,全省割裂,有同弄国。其最大特色,为兵愈打而愈多。师时离而时合,亦友亦仇,随和随战。万变不离其宗者,为扩张私利,保存实力,诛求无厌,剥削地方。故夫人欲横流,百般诈谲,捐输苛酷,并无世两。论地有征至民国四十五年,论置产有买尽全县全城房地……

“论其民生困苦之情状,则天府之国,早陷入地狱底层。盖兵益多则饷益绌,饷益绌则争益甚,军阀之莫能相安者,势则然也。”

邓锡侯放下了报纸,他不得不承认报上所说的是事实,而且鞭辟入里。就以他个人的这么些年的经历就足可以印证:1912年,与他同是川北人、个子不大却野心不小的20军军长杨森,在据成都多年后还不满足,企图用武力统一全川发动了战争。他和刘文辉、田颂尧以及刘湘联合起来一举打败了杨森,杨森不得不带着残兵败将退出成都,退到广安老家一隅自保,而他和田颂尧、刘文辉刘湘叔侄拥军进入成都。及后,刘湘当了四川军务善后督办,到重庆经营他的势力去了。他们三人:邓、刘、田在成都虚设三军办事处,实则占山为王,划定了势力范围。田颂尧的29军控制城北,刘文辉的24军控制城南,他的28军居中偏东。在经济分割上,田颂尧据雷神庙的四川兵工厂(老厂);刘文辉在占了经济大头的同时,顺带拿了兵工分厂,当然,分厂无论从规模、产量,设备等等方面都不能同老厂同日而语。他的28军占了造币厂。

四川兵工厂,历来为各方垂涎、关注。先是刘湘提出派他的亲信李子俊担任兵工厂总办,理所当然地被他们“保定系”三人抵制。后来,多方讨价还价,兵工厂名义上为田颂尧控制;当然,对兵工厂的一切,四方达成了严格约定,但四川兵工厂既然属田颂尧管轄,田颂尧也就在私下不时偷偷摸摸造枪造子弹武装自己的部队。当然,作为盟友,也送了一些枪弹给他的28军。这一切,精明过人的刘文辉岂有不闻不知?岂能有不垂涎的?因此,昨晚爆发的四川兵工厂争夺战,是必然的事。而且,此刻四川兵工厂已经被刘文辉拿到了手里。表面上看,这是了了刘文辉的一桩宿愿,实际上有更深层次的原因。这是刘文辉、刘湘叔侄为争当四川王揭开的大战序幕,是二刘大战的一根引线。表面看来,刘文辉这一着达到了一箭双雕:拿到了垂涎已久的四川兵工厂,又打给刘甫澄看。你刘甫澄不是拿了我的泸州吗?你不是同田颂尧勾结起来,要打我刘文辉一个腹背受敌吗?我就拿了四川兵工厂,将你的同盟军田颂尧打垮打烂,看你刘甫澄拿什么打我刘文辉一个腹背受敌?

然而,事情远远没有这样简单!邓锡侯心想,这些年来你刘自乾为了达到势力快速猛涨,进而图霸四川的目的,手段用尽,仗势欺人,成了川中众矢之的。不要说田颂尧要同刘甫澄联合起来打你,就是我邓晋康,早迟也要打你。况且,田颂尧既然敢动手,也自有他的办法。战端一开,仗就只有越打越大的,只有打到一方认输才会完。月前,在田颂尧亲自回三台召开的“两面三方”会议上,他没有去,而是让手下师长黄隐代他去了。签字也是黄隐,所以不能算一面,只能算一方。而黄隐是28军几个师长中,无论军力智力都是数第一,黄隐有小诸葛之称。

暗中参加刘湘组织的、以彻底打倒刘文辉为目的军事阵营,却又不显山露水,决不孤注一掷,中间留有余地,这是他邓锡侯为人处事的原则,也是他定下的方针。这叫什么?这就叫游刃有余。这会儿,邓锡侯坐在沙发上抽烟,表面上看似悠闲,其实一段时间来,他已对川中局势作出了一个清醒的分析,从而下了一个大决心:36计,走为上计。他要暂时离开成都这个漩涡一段时间,躲到青城下,师部设在灌县城中的黄隐师去,对外声称“退隐”,免得刘文辉、田颂尧来找他说东说西的;你们牛打死马,马打死牛自己打去。我来个坐山观虎斗。等到你们打得差不多了,我邓晋康再下山来捡脚子。

促使他退隐”的另一个原因是,目前全省混乱不堪的金融秩序,也可以说是金融危机。省造币厂掌握在他手里,他自兼了造币厂厂长,而造币的好坏,事关全省金融。目前,市面上流通的是银元和铜元。而造币厂在铸造银元和铜元时,为了在有限的资源内多铸银元铜元,掺杂了些乱七八糟的金属,这些银元铜元成了不合格产品,成了杂版,从而从一个方面严重地捐坏了正常的金融秩序。全省金融秩序的混乱,引得物价飞涨,民怨沸腾。已经有不少人在指责他是“全省金融秩序混乱的罪魁祸首”了!

要整顿四川的金融秩序,谈何容易?岂是我邓锡侯一家可以作到的?四川各地大小军阀林林总总,不下几十家,都占山为王。他们可以不受管属的造钱,铸造杂版钱币更是公开的秘密。刘文辉借口在他控制的的川康地区情况特殊,要造藏币,在他的老窝子雅安开设了造币厂;上行下效,刘文辉造钱,他手下的一些师长也偷偷造钱。如师长谢德裕在其占据的成都外南倒桑树街,原四川机械局造钱;还有他邓锡侯的手下师长,刁文俊在贵州馆造钱;甘德明在崇宁造钱;李家钰在川北遂宁造钱,邓国璋在郫县造钱,黄隐在灌县造钱;杨森在广安造钱。刘湘在一手把持的川东重庆方面,当然更是造钱……杂版银元铜元一时泛滥全川成灾。这些杂版,最好的成色也只有五成,最低的竟低到二成以下。而这些杂版银元铜元狂风暴雨般倾泻到市面上,让商家,让老百姓叫苦不迭,物价飞涨。米、柴、油、面这些关乎老百姓生死的商家店铺好些已经不收钱,要以物易物。受害最深最惨的是底层劳动人民,推车的,抬轿的……他们起早贪黑,累死累活,一天下来最多挣个三元五元,要用这点钱来买米买柴,养活一家人。而这些钱又大都是杂版,商家不收或是大打折扣,其境况之惨,可以想象。

现在,成都的大街小巷内,茶楼酒肆间,到处都传诵着怪才刘师亮的一副有关对联――

五角生洋滥、哑、假

三个死人邓、田、刘。

其实,他邓锡侯也有一肚皮的苦。他名为28军军长,能管得了几个人?他现在的防区只能管辖松(潘县)理(县)茂(县)及川中简阳、遂宁、合川还有川西平原上的郫、崇、新、灌等二十余县。计五个师,17个混成旅。然而,就在这很有限的权限内,有的师长,如李家钰、罗泽洲、陈书农、黄隐等都不服管,他们在各自防区内各行其是。有关财税收入,人事任免等要事,都是他们说了算,俨然是大防区中又有小防区。其中,李家钰和黄隐又不知背着他走通了什么路子,分别得到了“中央”授于他们的“四川边防军总司令”、“四川江防军总司令”头衔,俨然独立于28军之外,随时都有把部队拉走的可能。对此,他也只能是睁只眼闭只眼,只要这些下属承认他是他们名义上的长官,是他们的军长就行了。而28军所有师、旅长们也不愿公开脱离他,因为江湖险恶。这些人,哪怕就是李家钰、黄隐这些人离开他去放单飞,也没有胆量。他们去放单飞,肯定很快就会被这股势力或那股势力吞了。因此,他们也还得维系着28军,维系着他这个28军军长一致对外,他感到相当勉为其难。他曾经公开或私下不无自嘲地多次说过:“人家坐轿子的都是要叫轿夫抬,我这个坐轿子的却怪,是被轿夫硬抬起走的。”这话一半是真,一半是假,着重的是对外宣传。现在,他“退隐”,不过是耍的一种障眼法,是退一步进两步。

眼不见心不烦,他的主意已经定了。

“军长!”时间掐算得正好,就在这时,沙副官来在门前,隔帘报告,“参谋长到了。”

“请请请。”邓锡侯一迭连声。

28军军参谋长朱瑛进来,并坐了下来,弁兵奉上茶点,轻步退去。朱瑛是个很斯文的中年人,肤白,戴副眼镜,军装穿在他身上,显得特别整洁、熨贴;心细,善于体察军长心理,深得邓锡侯赏识信任。

看军座找他来,却又不说话,只是一手端起茶碗,一手揭起茶盖,反复刮了几下茶汤。朱瑛这也就端起茶来,抿了一口,浅浅一笑点明,“军长真是高明。”

“我怎么高明了?”邓锡侯眼睛一亮。

“月前,田颂尧在三台召开打倒刘自乾的军事会议,军长没有去,派黄隐去参加,完了在‘两面三方军事协议’上,也只是让黄隐以个人名义签字。这样,军座进退裕如。”

这是邓锡侯的得意之作,他听了很高兴,用手摸了摸光光的头说,“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在成都,我们夹在刘自乾和田颂尧之间。刘自乾这些年来得意得很,俗话说,得意就忘形,刘自乾是讨厌,该打。现在刘、田二人联起手来打他,我当然是想帮田颂尧,也不能不帮田颂尧,唇亡齿寒嘛。田颂尧如果被刘自乾一口吃掉,那他下一步就要吃我们近在咫尺28军了。但是,要注意策略,你说是不是?”

“是的,是的。”军参谋长连连点头,他当然知道军长所说的注意策略是什么意思,略为思索,却又不无担心地说,“不过,田颂尧的军力同刘自乾比,相当的悬殊。刘甫澄目前又腾不出手来大举挥师往刘自乾这边压。怕就怕刘自乾抓住机会,对田军大刀阔斧,大动干戈,猛力施压。如其这样一来,哪个帮得了田颂尧,田颂尧肯定会很快被打垮,这样?”朱瑛没有把话说完,只是下意识地一手端起茶船,另一手揭开茶盖,一下一下地轻刮茶汤。

“不见得,不见得。”邓锡侯知道军参谋长担心的是什么,却不明说,而是转了一个弯子,笑笑:“参谋长毕竟是参谋长,考虑得对。但啥事就怕过细,我不妨讲个这方面的故事给你听!”

朱瑛心想,现在啥时候了,还有心情讲故事;但表面上仍很是恭敬,目示着军长,意思是军长请讲。

“参谋长不会不知道刘伯承刘独眼吧?我们四川省开县人!”

“知道,当然知道,是个足智多谋的战将、军事家。他当年率军在川南泸顺一带同北洋军队打仗,战斗中被打瞎了一只眼。”朱瑛带着赞赏的神情,说起刘伯承如数家珍,“那年(1926年)5月,他加入了共产党,同年12月同杨闇公、朱德一起发动了顺泸(今南充、泸州)起义,打得对手望风披靡;策应了北伐战争。这个人当时任国民革命军四川各路军总指挥。1927年任国民革命军暂编15军军长,同年8月参加领导共产党的南昌起义。起义失败后去了苏联,听说进了苏联最高军事学院――伏龙芝军事学院学习了一段时间,过后参加过苏联的对德战争,在战争中表现了过人的才华,受到过斯大林的称赞;回国后更见了得……”

“对,就是这个人。”邓锡侯这就不管不顾地说起刘伯承的一个故事。军参谋长朱瑛是个博学的人,他是四川军官学校第一届毕业生,与刘伯承可说是同一时代的军人。邓晋康讲的这个故事,军参谋长是第一次听说,但那一段烽火连天的峥嵘岁月,他是熟悉的。

“民国(1911)初年,大汉四川军政府都督尹昌衡鉴于张澜的威望――张澜有“川北圣人”之誉,尹昌衡将张澜延揽为军政府顾问。但张澜更愿意回到家乡,做一些实实在在的利于国计民生的事,因此,第二年,张澜被军政府都督尹昌衡任命为川北宣慰使,驻节顺庆。张澜上任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整顿、恢复社会秩序,他组织了一支300人的堪称精干的护卫营,由杨森、刘湘任正副营长,卓有成效。过后又延聘了时下田颂尧副手,29军副军长孙震及我们军的黄隐等,当时,他们都还是年轻人,进护卫营担任教官。一时,川北人才济济。杨森、刘湘、孙震、黄隐这些青年军官很快成长起来。张澜眼力就是过人。

“过后,张澜兼任了著名的顺庆中学校长。期间,他为学生增加了军训课程,目的是增强学生体质,加强组织纪律性。此项不意为当时驻南充的北洋军第16混成旅旅长冯玉祥注意,怕学生造反,不准,并派一个知事到校监督执行。张澜陪着知事到操场观看学生操练,学生用的全是木枪。张澜笑着说:‘请知事转告冯旅长放心,这些青年学生中间纵有好事者,凭这木枪也造不了反。若监督张皇失措,传令禁止,笑话流传,反使人心不安,有伤治道。’ 冯玉祥听了知事的报告还不放心,有天轻衣简从到学校观看。冯素闻张澜伟躯长髯,一下就看出了同学生一起同练的正是校长张澜,暗自佩服。冯欲试张澜胆量,故意走近张澜,声色俱厉地问旁边一个教师,‘此是何人?’教师认识冯玉祥,看冯怒气冲冲的样子,怕冯逮捕校长,没有说话。张澜却昂然走上来说,‘我就是张澜。’冯玉祥哈的一声笑了,说:‘来此别无他事,拜访校长耳。’两人互致敬意,开诚相见,相见恨晚,共约反袁(世凯)。

“刘伯承、朱德等共产党人之所以能发动顺泸起义,与张澜的暗中相助有关。就在‘顺泸之战’中,有一次刘伯承遇险,寡不敌众,率部撤退,北洋军在后面追得很紧。前面出现了江面宽阔的嘉陵江。夜幕中的嘉陵江,闪着一丝微蒙的青光。后面担任掩护阻击的部队,在强大的北洋军压迫下,且战且退,枪声越渐清晰。

“刘伯承要侦察去探探江面,看哪里能涉水而过。侦察惊讶有声,说这是嘉陵江!嘉陵江怎么能涉得过去?刘伯承很肯定地说,我知有段江水素来浅,现在又是冬天,肯定有地方能过去,并找来一根木棒执于手上,挽起裤脚,亲自去探。他选择一处水浅处下去,结果,心中有数的他,硬是探到这一段江面最窄的地方江水最浅,马上带领部队涉水过江,化险为夷。

“刘伯承有句名言,叫‘粗枝大叶害死人’!”邓锡侯讲完这段了故事,颇有感触地说:“粗枝大叶害死人,这句话人人都会说,但要真正做到家,存乎一心,融会贯通,谈何容易啊!”

军参谋长听出了军长的弦外之音,但还是不明白,这就扭着问,“军长是教诲部下在刘、田之战中,不要轻言输赢?”看邓锡侯点头,朱瑛说,“部下愚钝,我还是不明白这个道理,我们支持了田颂尧,田颂尧到头来却又打不赢。过后,刘自乾岂不是要同我们秋后算帐吗?”

“田颂尧咋就打不赢了?”

“事情不是明摆在那里吗?刘自乾的部队差不多要多田颂尧两三倍。”

“你这是笼而统之算的。俗话说,黄鳝大窟窿大。刘自乾占了多宽的地盘?全省三分之二的地盘差不多都给他占了,还有西康全境,他的部队能都调到成都参战吗?他驻扎在川中的部队如果调回成都,岂不是给刘甫澄大开方便之门,来一个开门揖盗?”

“是。”军参谋长不能不承认军长比他棋高一着,看得更远,但还不放心,说:“但就成都来看,刘自乾的军队也要超过田颂尧近一成。”

“有这样凶么?”邓锡侯的语气和神情都是不以为然的,“你给我算算。”

于是,邓锡侯同朱瑛如同两个高明的棋手在下盲棋,最后算出的结果是,田颂尧手中的兵力就比刘文辉少一个师左右,邓锡侯再将手中的一枚棋子――他的28军黄隐师压了上去。顷刻间,本来倾斜的一架天平,立刻大体持平;田军要差些,但差也差不了太多。

邓锡侯同时告诉他的参谋长,田颂尧丢掉了四川兵工厂后不肯甘休,正在把他的虎贲师:驻德阳的王铭章师火速秘密调到成都,说不定这个时候,王铭章都已经坐在田颂尧的公馆里领受任务了呢!

“那么!”军参谋长高兴起来,“田颂尧还会不会继续从川北调部队来呢?”

“不会了,也只能是这个样子了,刘、田都只得这个样子了。”邓锡侯很有把握地说,“他们想调兵增援成都都不容易。现在川内,广安一带有杨森、罗泽洲;达县有刘存厚……虽然这些人虽成不了气候,却都有野心,随时都在窥测方向以求一逞。大家就像一筐螃蟹,你咬着我的爪,我缠着你的腿;互相嵌制,一动大家都要动。田颂尧和刘自乾都不可能向成都大举增兵了。”

“这么说,田颂尧这回可以把刘自乾赶出成都,替我们出口气了?”

“也难说,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时事如棋局局新啊!”

邓锡侯说着站起身来,用手中的大烟斗指着挂在对面墙壁上的一副精裱了的中堂。那是他亲录的明代遂宁人吕孔昭的一首诗;如同当时许多军阀一样,从小上过私塾,受过先生“磨夹“的邓锡侯一笔字也是写得不错的,是创造性发挥了的颜体。有点胖,却不是虚胖,而是胖得有棱有骨,如同其人。邓锡侯指着墙壁上那一副精裱了的中堂,用一口浓郁的川北营山话,一字一顿念起来:

当浦寒潮落,平沙返照红

不嫌归路晚,家在板桥东。

朱瑛这时已经完全明白了邓锡侯的心思,也大体明白了军长要他来的目的。暗想,军长说话做事总是喜欢这么绕来绕去,而他实在不想绕了,就直问:“军座不会是想退隐吧?”

“哈哈,你说对了,我就是要退隐。”邓锡侯说时,重新落坐。

“军座这个时候退隐,28军哪个来拿火色?”

“你算一个。”邓锡侯说,“路又不远,我明说退隐在青城山,却住在灌县黄隐的师部,很方便的。你们有啥要事急事,拿不稳火色的,可以来找我嘛。成都方面,你们稳起,按我计划办就行了!”说到这里,他站起来,走到办公桌前,拿起一份拟好的《退隐声明》交给朱瑛,说,“你拿去给《新新新闻》等多家报馆刊发,明天一早见报。”

朱瑛接过《退隐声明》细看:

“晋康诚信未孚,驭下无方,既不得友军之谅,又不能戢部下之贪,致使币制紊乱,社会不安,民怨沸腾,难泯内疚,愿解甲下野,以谢川人。”

寥寥百字,言简意赅,面面俱到。

朱瑛望着邓锡侯,“这《退隐声明》一说可能不恰当吧?军长是临时休息,咋能说退隐?”

“不这样,麻烦事就多了。到时候他们都要来找我,刘自乾要来找我,田颂尧也要来找我……”邓锡侯就是没有说出他之所以要“退隐”的另一个原因:当前全省的财政金融紊乱,民怨沸腾,作为责任人,他要躲。他只是对参谋长说,“我一退,这些人就不好意思来找我了,即使来,我也好推,就说我不管事了。只要你们还认我这个军长就行了。”说完,眼鼓鼓地看着朱瑛。

朱瑛明白邓锡侯的意思,立即表态,“28军永远是军长你的,永远姓邓;隔一段时间,我们还得到青城山请军长下山。”

“那就到时再说嘛!”

军参谋长对邓锡侯的打算已经心知肚明。告辞时,想了想,征求邓锡侯的意见:“军长交待的事,我这就去办。黄隐、陈书农、陈离他们都已奉令到了成都。今晚军部开会,军长临时退隐的事,还是恭请军长亲自出席,对他们宣布吧?”

“好!”邓锡侯答应下来,朱瑛这就站起、告辞、敬礼,立即赶回军部,安排在各报馆明天一早发表邓锡侯的《退隐声明》一应事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