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怪人”刘师亮大白天打起灯笼闹到省府来了(1 / 1)

刘文辉伫立在窗前,倒背双手,眺望着省府大院里越渐清亮起来的黎明,却突头突脑地背诵了一句古文:“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那样子,像是一个泽畔苦吟的诗人。如果不是田北诗,一定对刘文辉何以突头突脑地背诵这一句古文一头雾水,不知所以。可是,24军参谋长心知肚明。同军参谋长一起在省府熬了一夜,担了一夜心的刘文辉,一直等到石少武从田颂尧张瑞图旅中拿下了四川兵工厂,这才出了一口长气;当即提起一支小号毛笔,在他那本专门用来记录要事,类似日记本的一本很中国的毛边纸本上写下“今日事今日毕”。稔熟了刘文辉方方面面的军参谋长,听军长这突头突脑的一句,立即将军长写的日记内容联系在了一起,思想上立刻划出了一道刘文辉清晰的思维轨迹。

他知道军长想听到什么,这就接过话题,进行了非常精彩的诠释和发挥。

“古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确实是比白话文精练多了。”田北诗知道刘文辉喜欢古文,“这短短一句话,十个字,不仅形象,意思也深,富有哲理。孔子看到滚滚东去的大江,立刻想到了流逝的时间。这其间,有一分伤感,更多的是对自己的自励。这让我想起了曹操的一首诗,‘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辟如朝露,去日苦多。’同样是对时间的感叹,孔夫子比曹操就要积极多了。曹操虽说是个一代枭雄,文韬武略,但毕竟在器局的恢宏上,在思想的深度上,比起孔夫子孔圣人来,就差多了。在这上面,我觉得军长就很有体会。”接着,他以刘文辉写的那一句“今日事今日毕”举例,“在军长运筹帷幄下,我们首战告捷,取得这么大的成功,多么值得庆幸!而且,影响深巨,想来这会儿田颂尧、刘甫澄以至邓锡侯,肯定都在一边感到震惊、沮丧。可是,主席你却把这样大的事情仅仅看成是自己当天应该完成的任务。这是何等样的抱负,何等样的胸襟!”

刘文辉举了一下手,示意参谋长不必再说下去,随即转身,笑吟吟地看了田北诗一眼,他对参谋长这番精彩的诠释和对他的深刻理解,非常满意。他走到桌前,坐了下去,双脚蹬掉穿在脚上的一双抱鸡婆棉鞋,将两只脚跷到了办公桌上,头仰靠在藤椅背上,双手交叉起来放在肚子上,闭上眼睛假寐,脚一抖一抖的,很舒服的样子。

刘文辉有相当的国学基础和素养,人面前也比较注意仪表,但在他信任的,跟了他多年的田北诗、冷寅东这些心腹大将面前,就不一样了,显得很随意。这是因为他不把田北诗这些人当外人。坐在军长斜对面沙发上的田北诗注意打量熬了一个通夜的刘文辉。昨天打田首仗,虽说是冷寅东指挥的,冷寅东名说是“省门之战”副总指挥,实际上负全责。可昨天一夜,刘文辉也没有闲着,同他一起,一整夜就窝在这间大办公室里,密切紧张地注视着战局发展。这一夜是怎样过来的?其间是怎样的着急,只要看看面前茶几上一副杯盘狼藉的样子,就可以想象出来。激战当中,刘文辉不断打电话去将军衙门询问战况,一部电话,差点拿给他打爆。硕大结实的红木茶几上,这会儿,摆着宵夜剩下的东西:景德镇精瓷白底红花碗中,没有吃完的担担面;多个盘碟里佐酒的凉菜,烟薰猪耳朵、王胖鸭、贵妃鸡……刘文辉平素是不喝酒的,但昨夜也喝了一点,半瓶五粮液都还摆在几上。一只军长离不得的白铜水烟袋,这时,就像一个劳累不堪的婆子,拄在几上,有气无力的样子。烟袋上卡着半截烧过的纸捻,地上有好些烟锅巴。空气中都还弥漫着酒味,水烟气……这些东西,这个时候都还原封不动地摆在这里,是因为无论在省府,还是在24军军部,都没有几个人知道军长这个时候在哪里。本来这时候,李金安是可以派弁兵进来清扫、整理的,但李金安不敢,贴身副官晓得军长的脾气,军长这时候最讨厌别人来打扰、打叉。如果这时军长不按铃唤李金安,贴身副官也是不敢来打扰的,除非有要紧的事情。

军长之所以如此行踪秘密,是因为怕有人来找他“拿话来说。”昨夜,石少武为拿下兵工厂,把望江楼一带打得那么烂,特别是,押着和平居民去打头阵。肯定这会儿,曾经当过大汉四川军政府都督的尹昌衡、还有成都的五老七孝,省咨议局局长张澜这些深孚众望的一帮大佬,在到处找军长!他们想说:刘自乾,你这个四川省主席,把成都整成这个样子,脱得了皮!军长在躲。

军长这个人很有意思,横担在他面前的办公桌是西式的,硕大锃亮,而他坐的一把椅子却又是四川城乡都很普及的藤椅,不过比一般藤椅要宽大得多,是军长是从家乡人找人编的。已坐了好多年,坐得黄金杠色的。现在是冬天,藤椅上垫了一层洗绒蜀绣,看起来软软和和的。熬了一个通夜的军长,这会儿红头花色,脸上笑眯眯的,完全没有熬夜留下的痕迹。他知道,军长脸色好,不在于喝了酒,而是因为军长从心里高兴。

“北诗!”刘文辉问:“你对昨天晚上这一仗如何评价?”军长说时,仍然保持着固有的姿态,只是交叉着的两只手上大指拇一动一动的,像是在打巴郎鼓。

“打得好呀,完全是按军长的预想进行的。”

“你对石莾子如何评价?”军长又问。莾子,四川话就是莾撞的意思,带有贬意,石莾子是指石少武,军参谋长听得出来,军中口中的“莾子”带着亲昵意味。

“石旅长嘛,打还是打得不错的。”田北诗讨厌石少武这个人,但他知道军长对石少武很赏识,知道石少武是军长的干儿子,因此,话就只能这样说半句。要他完全说违心的话,说石少武的好话,他不行,他性格就是这个样子。刘文辉可以在军参谋长面前,不顾里面,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可是,军参谋长不可以。有一句话叫“伴君如伴虎”,那主要是针对皇帝说的。刘文辉虽不是金口玉牙,“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一言九鼎的皇帝,但也算得上是一个小皇帝,土皇帝。如果在军长面前,他哪件事弄得不好,哪句话说得让军长盯心了,前功尽弃不说,惹来祸患都有可能。这方面,他比冷寅东要小心。因为冷寅东是军长的老乡,而军长是看重老乡关系的,他田北诗不是。

刘文辉睁了一下眼睛,乜了一眼自己的参谋长,瘦脸上泛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又闭上了眼睛。

“你说,那个龟儿子张瑞图也还是能打哈?”刘文辉看来还沉浸在昨天晚上的战火中,“如果石莾子不来那一手,恐怕到这个时候,兵工厂拿不拿得下来都难说。”刘文辉说的“那一手”,是指石少武拿和平居民当人质。

“那是。”田北诗对石少武驱赶着和平居民打头阵拿下兵工厂心中反感,认为这简直就是土匪行为,也难怪,石少武本身就是匪,为科班出身的军参谋长看不起。“石旅长这样作,也太过了些。”田北诗尽量把心中涌起的话往下压,但还是没有压住,这样说了一句。

“石莾子这个人嘛,毛病是不少。”刘文辉知道军参谋长话中的意思,“不过,这个人打仗也还勇敢,我们可以化腐朽为神奇嘛!我晓得,石莾子这个人最大的毛病是好色,就像我们乡下的骚公鸡,见到母鸡就要咯咯咯地叫着扑上去。”刘文辉说时,竟站了起来,学着骚公鸡扑母鸡的样子,脚在地上几踮,一只手臂垮起,学着骚公鸡垮下来的翅膀,一扇一扇的。让田北诗忍俊不禁,他还没有看到军长有过这样的幽默。

“报告!”是李金安的声音,这就把刘文辉同参谋长很有意思的谈话和很有趣的表演场面打断了,搅了局。刘文辉调头看了看站在珠帘外的的贴身副官,一脸的愠怒,“有啥子要紧事吗,这样打紧打张的?”

“那个怪人刘师亮到省府闹来了,那么多人围着他看,把半条街都闸断了,不把他打发走,恐怕要出事。”

“他闹,他闹啥子,把他赶起走,不就完了?”

“赶不走呀,他挽死挽活要见军长。”

“嗯,这个怪人他咋个晓得我在这里?”刘文辉说时露出惊讶,大步走上前,隔窗往外望去。

刘文辉的办公室,在离省府大门不远的一幢三楼一底的法式洋房三楼正中。在省府,这幢楼,就可以算作高层建筑了。窗前恰好有株枝叶茂密,高过屋顶,浓绿葱翠得像要滴油的法国梧桐树。这样,他在窗边一站,大门外的人望不见他,他却可以清清楚楚看清大门外的一切。集中注意力,还可以听得清大门外的人说话。他这就躲在窗前往大门外看,注意听。

只见省府门前围了一大堆人。身着一袭蓝布长衫,头戴一顶黑色缎面瓜皮帽的刘师亮,手中提着一盏灯笼,灯笼中还燃着一只大红蜡烛。刘师亮被挡在大门外,同守门的卫兵交涉着什么,争论着什么。随着刘师亮满带川中口音的每一句话,都有人叫好、鼓掌。

一个卫兵毛了,将上着雪亮刺刀的汉阳造步枪一挺,红眉毛绿眼睛地大声喝问:“你究意是啥子人?”

“啥子人,中国人,四川人,成都人。小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刘师亮是惯常的幽默口吻,“我姓刘,名师亮。”

“你来做啥子?”

“找我们的青天大老爷,省政府刘自乾刘主席!”

“刘主席都是你随便找的?去找其他人。”

“其他人不得行,我就是要找刘主席。”

“刘主席不在!”

“你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么?你才问我来做啥子,明明都说了嘛,又说不在?”哄地一声,围在门外的人们大声笑起来。

刘文辉看到这里,很是着急,调过头来找田北诗时,懂事的田北诗已下去了。

“哟,是刘老先生!”田北诗走到大门外,斥退了卫兵,看刘师亮手中提个灯笼,不解地问,“这青天白日的,你又不是眼睛不好,咋提个灯笼?”

“这世界漆黑一团,我是看不到路!”刘师亮说时跷起脚,“长官你可能还没有看到,我来不仅打了灯笼,脚下还穿了钉鞋。”田北诗这才注意到,刘师亮不仅穿了钉鞋,手中还拄了拐棍。

“未必省政府也黑吗?”田北诗马起了脸。

“黑,天下乌鸦一般黑。”刘师亮毫不畏惧。周围又是一片叫好声,喝彩声!田北诗用他那双有些眍的眼睛看了看刘师亮,默了默,明白他是故意来肇皮的,这就开始施拖刀计,他想把刘师亮哄进省府,将他与群众隔离开来,减少影响,然后再请示刘文辉,考虑是不是把刘师亮软禁起来。

“这样,刘先生,这里不好讲话!”田北诗脸上堆笑,双手一比,做了一个很是滑稽的邀请动作,“先生有什么话,请进省府来慢慢说。”

刘师亮却不上当,“我不敢进来。”

“咋个不敢进来呢?”

“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刘师亮用川戏音腔拖腔拖调地唱。看闹得差不多了,一声“走也!”转过身去,手中提着灯笼,手中拄着拐棍,很小心地走路,一副深怕滑倒的样子。边走边唱:“庙小神灵大,池浅王八多……”一大群人跟在后面,笑声简直掀翻了天。

田北诗气得一脸橘青。

田北诗气急败坏上了楼,将刘师亮到省府来搅肇的情况报告了刘文辉。

“我都看到了。”刘文辉说,“北诗,我们来商量个办法,总不能看到他这样到省府肇吧?”正说着,旁边桌上电话一个劲响起,田北诗上前一把抓起电话,只问了一句,脸色立刻就变了,赶紧用手扪着话筒,小声小气地对刘文辉说,“是张表方(张澜字表方)来的,接不接?”刘文辉略为沉吟,上前接过电话。

“啊,是表方先生,有何赐教?”刘文辉显得很客气。

“你同田颂尧都是保定军校的同学。你们两个,还有邓锡侯,你们三个不是对外号称刀枪不入、固若金汤的‘保定系’嘛!”张澜说一口浓郁的川北顺庆(南充)话,“你同田颂尧咋个为抢四川兵工厂打起仗火来了?听说为了抢占兵工厂,你的干儿子石少武,竟然用武力把当地老百性赶去打头阵,抵枪眼!就像吆鸭子似的,简直不把人当人!这是咋回事情?”

“哎呀,有这回事?”刘文辉心虚,却又故意做出不知道很吃惊的样子,“我马上查,如有这回事,一定严惩!”刘文辉在电话中一边敷衍张澜,一边在心中连连叫苦,咋个把这个张表方惹到了?惹到了张澜,那就是:鸭子头上的毛――难打整了。

张澜,四川省顺庆人,清末秀才,思想偏左,是个老资格的民主斗士,学者;辛亥革命前参加立宪派,并为立宪派领导人之一,也是四川保路运动的著名领导人之一;1917年秋,任四川省省长。1919年五四运动后,他积极鼓动并赞助四川青年学生赴法勤工俭学,1925年创办成都大学并任校长;在蒋介石发动的旨在消灭共产党人的四一二政变中,张澜营救并掩护了多名重要的共产党人出川……同共产党关系向来很好。

刘文辉在电话中答应了张澜的要求:立即停止战斗;恢复全市人民正常生活;查清石少武拿老百姓当炮灰事;切实负起省主席之责……至此,不依不饶的张表方这才放了电话。

放下电话,刘文辉发现,他紧张得头上的汗都出来了。

“当――当――当!”不知不觉间,时间过得飞快,墙上的中式挂钟敲响了十一下。刘文辉这又带着田北诗和副官李金安赶紧下楼,上车,一溜烟出了省政府,去了将军衙门24军军部,冷寅东等一干高级军官正在“省门之战指挥部”等他去布置下一阶段战事。事情哪有电话中对张澜说的那么简单,战争已经发动,哪能说停就停?四川兵工厂之战,仅仅是开了个头。战争就像一部开动了的战车,就是想停也停不下来了。况且,这是一举解决田颂尧以除后患的最好时机,战争决不能停。